第14章
軍報遞出之後,朝廷如何回複已不甚緊要了。東路軍過了對馬島,橫渡海峽,直驅兩軍會師地點壹岐島。此時乃五月下旬,離原定會師時間尚有半月,忻都、洪茶丘等卻不願再等,上島後盡殺島民,繼續揮師東進,待艦隊入了博多灣,日本本土已盡在眼底。
窄窄水域帆樯林立,泊滿了大大小小的元軍艦船。王著憑船眺望,自可瞧見對岸荒疏陌生的異國圖景。在海上飄搖月餘,不用說是忻都,他自己也等不得了,可不知為何,內心又隐約起伏着不安。直待夜裏,忻都等人将他請到酒宴上,更坐實了這種念頭。
“王千戶乃張樞使手下精銳,是陛下特意指派,此番交戰,我軍皆有賴于千戶了。”忻都客客氣氣遞上酒來,黑胖的圓臉将眼睛擠成了縫,裏面跳動的光芒卻教人不安。元軍出海以來,雖一直跟在旗艦上,這位元帥卻從未主動同他說過話,眼下如此示好是為的什麽,王著自然明了。他端酒謝過一口飲了,周圍衆人立時叫好,王著環視周身,心頭卻突突直跳,只得壓下情緒道:“元帥擡舉了。王著既奉命出征,自當殊死效勞,以報陛下知遇。只是這頓酒未免提得早些,待王著立下功來,再吃不遲。”忻都臉色微變,卻仍笑道:“哪裏算得早了?明日我軍沖上島去,便是千戶功成之時!”這廂心思昭然若揭,王著心底一嘆,也不再同他打埋伏:“江南軍尚未彙合,我方貿然出戰,怕是不合道理。”“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忻都笑道,不給他一絲餘地,王著無法,不再說什麽,仰頭将殘酒一飲而盡。
待放下杯盞,隐約聽到船外炮聲,王著立時警醒,不用忻都去問,早有哨兵來報:“敵軍夜襲!”忻都卻也不慌:“敵軍小股試探,不必懼他,我軍艦船仍以鐵鎖相連,一旦敵軍近前,便以石砲火箭攻之!”那邊領命退下了,不多時,船外喊殺聲愈響,大戰未起,炮火已擦亮海岸。忻都聽着船外炮聲,卻不以為意,悠然坐回席上,慢慢吃酒,卻見王著神色不定,便笑:“王千戶以為如何?非我貪功邀戰,乃是敵人已逼到眼前了!”王著悶聲點頭,違心附和幾句,就着炮聲箭雨,一口一口吃酒,酒未飲了多少,便似有醉意,正好借機告辭,忻都卻也不留,只交待了幾句,便着人送下。
他卻不願就此回船,一氣沖到了船外,果見夜火連天,箭雨橫飛。那不要命的急進上前的小船此刻已着滿了火,蝗蟲一般在船群中亂撞亂竄,終是被石砲砸的粉碎。王著緊緊盯住,只覺眼睛被火光晃得刺痛,口鼻間也喂滿了硝煙,不由咳起來,卻忽聞有人喚他:“喂!”
王著循聲回頭,神色立時一緊,大聲道:“下來!”那個叫“宋蕪”的少年聽他緊張音色,不由失笑,只坐在舵樓上無所謂地晃着腿,海鳥一般無憂無慮地笑道:“又怎麽啦!”“胡鬧什麽!回船去!”王著大喊,只聽耳畔有箭雨嗖嗖掠過,雖不擔心敵人迫近旗艦,卻也只怕少年被射了個穿,見他無動于衷,再不同他廢話,傾身一躍便翻上了舵樓,宋蕪未及去躲,便被他拎住領子:“王著!”一聲低呼被吞沒,下一瞬間,只覺被他卷在臂間,輕鳶一樣躍下。
“你才胡鬧!”宋蕪落地後驚魂甫定,仍是氣呼呼地喘,卻見王著神色冷冷:“既有膽子爬上去,便沒膽子跳下來?”聽他譏諷,少年臉色忽紅忽白,嘴裏辯駁道:“你有這般能耐,就該用到戰場去!何至元帥教你打前鋒,還找借口推三阻四?等什麽江南軍,等南風把那大船送來,我軍怕早已在海風裏喂了魚!”“一派胡言!什麽在海風裏喂了魚!”王著聽他信口胡謅,一時躁怒。宋蕪卻擡眉看他:“你是真沒出過海?不知這夏季海上的大風有多瘆人?你們北人吶……”宋蕪掩口而笑,看王著神色慢慢沉下來,飄搖火光将他塑成一座銅像,在夜裏別有幾分味道,他看了半晌,突然不敢再看,匆忙挪開眼便要走,卻被王著擎住腕子:“既如此,為何要在此時出兵?”他言語飄忽,似乎并未想要個答案,說得宋蕪也心頭一墜,卻又不敢深思,只敷衍道:“聖上的心思豈是我等能揣測的?疼……放手!”那邊突然放開,又甩得他一個踉跄,少年沒好氣地埋怨一句,擡腳便跑,卻聽身後道:“愣小子多仔細些!”“誰是愣小子!”宋蕪大為不滿,回頭怒道,卻見王著靠着船黯然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麽,心頭情緒忽地一掃而空,便望着他背影,用自己都不熟悉的聲音空空開口:“明日上陣,你才當真要小心。”
這宿未能安睡,便被一通急鼓擾醒,傳令官闖進船廂大喊:“起來!都起來!”王著迷迷糊糊跳起身,抓起甲胄披在身上,抄刀就跟着人往外跑。士兵們多盯着腫眼泡,罵罵咧咧出艙,外頭卻仍是黑着。誰料忻都夜間發難,将人趕上小舟,一波波往岸上送。等天色亮起來,岸上早已集結了萬餘士兵。而待海霧褪去,曙色降臨,卻見對面騎馬持刀的異國武士早已嚴陣以待。自元軍第一次攻日後,日本等待這個宿敵重來也已等待了七年。
雙腳着陸的感覺讓他心裏再度舒坦起來,王著狠狠吸了口氣,夜間疲憊盡掃而空。放眼一掠,前方除了平蕪空地,便一眼掃到對面敵軍,再無遮擋,而身後劍戟林立,卻是不容退後,周身左右數十人,皆是此番派到軍中的神鋒翼。王著握緊刀把,此刻才徹徹底底想明白了。戰場卻不再給他多餘時間,身後忽地鑼鼓大震,高呼喝喊如海潮般襲來:“大元!大元!大元!……”聽這一聲,他似被奪了魂,也跟着揮刀高喊,卻也不知口裏在喊些什麽。喧聲過耳,大地震動,而對面敵軍卻恍若未聞,不多時,卻猛地傳來一陣哄笑,夾雜着元軍根本聽不懂的蠻語。元軍見狀大怒,忻都亦怒氣難忍,可他心知此次并非元日第一次交戰,彼此路數也多少知道,對待這般蠻夷,若不能一戰震懾……
軍中已有騷動,元軍紛紛揮刀,恨不得立馬殺到對面,卻被忻都止住。正猶豫間,卻見敵陣裏白光一閃,一将沖陣而出,晃動手中武士刀,口中高聲呼喝,意欲邀戰。
哪料第二次對陣,日本武士卻還要玩這華而不實的路數。元軍只覺遭人戲弄,不耐至極。這邊弓手已拉滿弓弦,就等忻都令下,那廂卻遲遲不動,跟通事耳語了幾句,忽而高喊:“賊人輕視我軍,意欲單騎挑釁,誰願為本帥逆戰!”此語一出,便有人反駁:“誰有那閑心同他單挑,大軍攻上去便是!”諸将紛紛應和,深知元軍并無陣前單兵搏戰習俗,只怕橫生枝節贻誤戰機。正議論時,又聞對面哄笑不止,那出陣的敵将遠遠笑罵幾句,也覺無趣,便欲回陣,卻不料身後一簇急光橫掃而來。
“王著!”同在軍中的少年不由失聲高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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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文中部分情節參考《大汗之怒——元朝征伐日本小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