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宋蕪眼睜睜看着王著急光一般奔出去。他身騎快馬,形如閃電,手中環刀亦如電光一般揮出。敵将大意回陣,哪料背後有一騎突襲,那刀尖轉眼已追到背心。只需一刺,就能将他挑落馬下。對面的日本武士霍霍揮刀,聲嘶力竭地呼喊,想要提醒已來不及。

刀尖卻停在那奪命一刻,王著手腕一轉,“乒叮”一聲,就将敵人鐵盔挑落在地。那武士驚恐擡眸,露出酷似元人的黃面黑眼,王著卻微微一怔:原來遠隔海外的蠻夷,長相并無太多不同。

王著手下留情,那武士驚惶過後,目中微露敬意,便退後半步,做出邀請姿态。元軍卻罵起陣來,深恨王著手軟,忻都連聲喝止,才教怨聲平息下去。宋蕪緊緊盯着戰場,一顆心高高懸着,也不知這莽漢一時心軟是否錯失良機。

敵将倭刀較尋常戰刀更長,凜凜透着冷光,刀刃輕薄如水,犀銳刺目,王著盯了片刻,亦覺愛賞,只覺手中環刀都輕了幾分。可戰場卻不容他多想,旋即收神,提缰持刀迎了上去。敵将雙手持刀,狠狠劈刺而來。王著單臂揮刀,一時受不住重量,右臂被震得發麻,那人卻似壓上了全身力氣,如山傾倒壓下。王著挺臂抵擋,卻見那武士求勝心切,遂順他攻勢,任刀身被他強壓下去,一身幾是被他壓到馬下。待刀尖着地,忽地收手,刀身如水般收回,順勢在地上一抵,王著借力擰腰彈起,旋風一般來至他身後。那武士哪料他突然收刀,身體登時失控下墜,哪裏來得及提防背心,王著一踢一刺,便将其砍落馬下,身如飄葉落下,輕松奪了那武士戰馬,高呼着奔回陣中,徒留那武士負傷倒地,垂死痛喊。

元軍早已爆出響亮歡聲,不等王著回來,便鼓聲大震。日軍哪料元人當真以單騎迎戰,不消片刻便折了一人,連軍心亦被斬去大半。不等重振旗鼓,只聞對面大軍轟然決堤,海潮一般傾瀉湧來。

“殺!”

忻都一聲令下,等候已久的士兵紛紛如箭飛出,浪頭一般轟然洩開,手中箭矢亦如雪片,飛落奔灑敵陣。日軍雖身着大铠,哪裏擋得住這汪洋箭雨,一時崩潰四散。元軍趁勢沖破敵陣,提刀便砍殺起來。

王著亦被這浪潮卷入其中,耳邊喧聲如雷,早已分不出敵我,只淋着血雨揮刀亂砍。元軍乘勝而進一路傾軋,将日軍截成數股,不及逃走的,轉眼變成刀下泥肉。陣上混淆一片,元軍圍住困獸,一顆顆斬殺起來。

“王著!帶兵追擊!”

諸将争功,紛紛搶奪人頭,哪裏顧得追襲潰走敵軍。忻都卻勿要殲滅倭人,混亂中喝來王著。那人聽命上前,得令之後,遂率百騎追擊而去。宋蕪跟在忻都身邊,卻眼看那漢子消失在茫茫島上,心頭憂慮不止,想提醒忻都增援,可擡眸四望,深林中早已尋不到王著蹤影。忻都卻是不憂,且戰且進,分兵占下島上據點,待到日落時分,島上殘餘日軍早被殺戮殆盡。忻都方鳴金收兵,臨時紮下營來。

在海上飄搖日久,到底短了淡水鮮食,士兵叫苦無法。今日首戰得勝,又奪敵軍堡壘,遂将倭人存糧清掃一空,就地紮營埋鍋造飯。

飯香混着血味兒彌散到四處,倒似更刺激味蕾,士兵們苦戰半日,當即狼吞虎咽起來。宋蕪受不得這血味兒,胡亂扒拉幾口便走出營帳,卻覺一陣腥風撲面而來,血氣萦繞不散,當即嘔了一地,跌跌撞撞退回帳子。忻都見他怏怏回來,便是不悅,仰頭飲了一锺,罵道:“我軍新勝,為何這般喪氣模樣?”說罷按了按身側環刀。那刀上還淋着血,沾了忻都一手,很快淌到了酒盞裏。宋蕪吓得一個靈醒,低頭不說話,可想起那人,終是憂心,便懦懦道:“元帥,王著帶了百人出去,此時還不見回營,要不要着人看看?”

說罷又被忻都淋頭一罵:“他若保不齊性命,便也不必回來!”宋蕪聞言一悚,當即閉口,又聽忻都道:“趕緊吃飽了回營,為本帥清點敵首,一筆一筆記功!”宋蕪悶悶點頭,心中忽地閃過那一顆顆被元軍割下的血淋淋的腦袋,胃腸又翻滾起來,一時忍不住便嘔在帳內。忻都見狀大罵,着人将宋蕪轟走,還未及出帳,忽地有一黑影沖入,跪地大喊:“元帥!敵軍來襲!”

忻都霍地站起身,諸将也立時撂碗:“即刻迎戰!”說罷提刀沖出,卻見帳外早已火光盈天,卻是日軍趁着元人歇戰空隙卷土而來。元人只顧得搶飯飲酒,哪裏料到這些,跑得慢的未及上馬便被倭人砍倒。營中一片混亂,衆人也顧不得守陣,搶來馬匹就往海岸泊着的大船奔去。

忻都大怒,騎在馬上呼喝,方有兵卒三三兩兩聚攏而來。他在火光中霍霍揮刀,很快成了敵軍靶子,卻是敵酋率着人馬圍攻上來。倭人弓矢雖不能遠射,近前卻會要命,忻都不敢硬拼,且戰且退,可敵軍如影随行,一時尾随不掉,反而如蟻蝗般越聚越多,一層一層圍攏而來。

“肏他娘的!王著何在!”忻都走投無路,急得破口大罵,此時方後悔教王著分兵追敵,亦後悔過早放下警備。可眼下前後無路,越往外沖,越是把敵人往船上引,只怕教倭人奪下戰船,回頭更是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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敵酋見困獸已落入死局,遂命人停止放箭,按下刀柄,向忻都做了個手勢,口中嗚嗚呀呀說着什麽。忻都聽不懂那言語,一時心亂如麻,但也料到那人是教他停戰投降的意思。可他一戰失利,哪肯甘心?遂裝作聽不懂,只死死握着環刀,梗着脖子瞪眼對峙。見他倔強不言,那敵酋倒猶豫起來,低聲對身邊人耳語什麽,那人遂拍馬而去,很快又飛身回來,手底還擒着一物,輕飄飄擲到地上。

宋蕪痛呼爬起,便要奔到忻都身邊,卻被倭人刀劍架住,敵酋又将話語重複一遍,宋蕪聽罷怔住,狠命搖頭,可敵人長刀壓在頸下,又迫得他開口:“元帥、元帥……這倭人将領命您交出兵馬戰船,跪地請降,發誓為奴……”

“放屁!”忻都聞言大怒,下一刻便揮刀沖上去,拼死也要往外沖,卻被日軍團團圍住。宋蕪被人拖下,轉眼已看不到忻都身影。那敵酋把他拎到身旁,用蠻語問道:“你那長官說了甚麽?”宋蕪呆了片刻,竟挺着脖子如實翻譯。那敵酋先是愣住,而後大怒,将少年擲在地上,揮刀便砍,少年埋頭欲躲,可左右都是刀戟,再無去處,大哭着雙眼一閉,便欲引頸就戮。那刀風斬落耳側,忽地停住,卻聞一聲慘叫,那敵酋丢了刀痛呼不止,卻是手掌教人射穿,宋蕪忙翻身而起,倉惶擡頭見,卻見一騎率軍從火光中奔來!

“是你!”

王著身後百餘騎皆一身沐血,似剛從敵陣沖出,他連發三箭,先攪亂倭人陣腳。日軍自以為夜襲得計,正放松警惕,哪料元人埋伏在後。王著奔到近身,身後神鋒翼尾随而至,揮刀逢人便砍,“元帥!王著在此!”忻都早已被逼到絕路,聽到這聲精神大震,遂提刀奮身回擊。兩人各率殘兵沖散倭人,待彙兵一處,立刻回馬反卷而來。倭人哪料情勢反轉,一時去留不決,可忻都王著反撲甚狠,竟有回攻之勢,遂再不戀戰,尋機撤退。忻都殺退一路,才同王著收斂殘軍,合計一番終是決定暫退,便教王著留下殿後,自己先率兵回船。

月輪高懸,照見島上具具血屍,炎炎夏日竟覺森冷刺骨,只覺那月亮也挂上了血色。王著殺退倭人,又不放心搜尋一番,生怕落下帶傷同袍,可是荒涼島嶼也只剩殘肢斷體,再無活人。他心亂如麻,連勝負也無暇計較,只覺疲累,放聲呼喊一陣,空蕩島嶼卻無回音,兀自等了半晌,終是不再留戀,牽過馬來欲翻身而上,卻忽地被什麽掣住,“誰!”王著正欲拔刀,卻覺懷中被人猛地一撞,刀刃幾是擦破他頸子,可那人渾然不覺,仍是死死抱住王著,口中嗚咽失語。王著心下一震,雙手往懷中一探,凄清月色下,少年那帶淚面龐正被他好端端地捧在手裏。

“愣小子,你倒是命大!”王著又驚又喜,卻止不住陣陣心酸,卻也忍淚笑着,用手刮刮他濕潤鼻頭。少年仍是不語,任他在面上來回摩挲,只待王著慌神叫他,才恍惚擡眸,正對上王著含淚笑眼,心中忽地一顫,又慌地低頭,猛地一口咬在他手上,“哇”地一聲大哭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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