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宋蕪抱着他哭了許久,王著哄勸不得,又怕耽擱時辰,遂把少年撈上馬背抱在胸前,打馬往船上奔去。少年似受了驚,一路不言不語,只緊緊摟着他脖子,借着月光怔怔看他嶙峋側臉。直待到了海岸才被王著放下馬,依依不舍地松開。
鹹風卷着海潮湧上岸頭,稍稍洗去白日的血腥,宋蕪跟在王著身後亦步亦趨,只覺自己完全被那高大身影罩住。他故意放慢了步伐,只求這一路走得長些、再長些。海浪嘩啦啦又褪去了,露出了裸露的灘塗,少年盯了一眼,只覺心裏一角也被隐然掀開,忽地低低一叫,抱住頭慢慢蹲下就止步不前。
“怎麽了?”王著聽聲回頭,卻見宋蕪蜷在海灘一角,如一只離群的小獸。心頭驀地一軟,當即過去把人撈起,卻被少年兇狠砸開:“別碰我!”“宋蕪!”王著詫異問他,少年擡起臉,月光下淚痕盈盈閃光,卻似藏着滿腹心事。王著哪裏知道他心裏所想,只當他被白日血戰吓到了,遂大笑着把他摟進懷裏,一下下輕撫他後背:“怎麽?這樣就怕了,這麽膽小還出海做甚麽!”少年被他這般撫弄,心頭越發煩躁,只覺心裏長滿了荒草,忍了片刻終于推開,丢下王著便一路小跑回船。王著也不追他,大叫他名字不應,便跟在他身後慢慢走回來。
回船後正見忻都立在舵樓旁,面色陰沉如水。王著瞅了一眼,心頭莫名一怵,拱手叫了聲“元帥”,便想回去,卻被喚住:“王著!”王著當即立定不動,忻都慢慢踱到他面前:“你可知今日我軍傷亡幾何?”王著緩緩擡眼,恰見忻都陰冷笑意,只困惑搖頭,忻都眉毛一聳,當即作色:“我軍共計四萬,上島作戰兩萬,如今回來的不過十之二三!如此傷亡,到底是誰的過錯!”王著哪料他突然發作,一時懵了,愣了好久才醒悟過來,忻都已劈頭罵道:“諸軍聯合作戰,獨你王著貪功冒進,擅自分兵追襲,乃至我軍遭襲!說到底這又是誰的過錯!”見忻都發作,船上早已聚衆成群,團團圍觀,齊齊看王著遭訓,王著擡頭逐一看去,卻無一人出聲,任忻都颠覆黑白,遂冷笑道:“若無元帥指令,王著豈敢擅自分兵?”忻都聞言更怒,霍地拔出刀來,直架到王著頸上:“爾仗着樞使撐腰,自不把本帥放在眼裏,可戰場之上豈容你一人逞性?”那雪亮刀光逼在眼底,冷風便往脖子裏鑽,王著眼也不眨,只道:“軍令如山莫敢不從,元帥若要因此斬我,頭顱拿去便是!”見他分毫不懼,忻都惱羞成怒,卻也無可奈何,遂擲下刀恨恨道:“看在樞使情面,權且饒你一次,隔日再戰,若不能戴罪立功,便當提頭來見!”
王著想要反駁,看看忻都氣色,終是忍下,點點頭便轉身回船,一路沖進船艙,負氣跌在床板上,同艙的兄弟見他滿腹委屈,遂安慰道:“元帥的脾氣誰人不知?今日首戰不利,自然是滿腹窩囊氣,總要找個由頭不是?這軍中,出錯也都是小的們的錯,豈有長官做錯的道理?”道理是這個道理,可他救援有功卻被一筆抹殺,反而擔上個貪功專擅的罪名,教他如何能忍?王著悶悶不答,把被子一蒙,只想一頭睡去,把這些腌臜爛事全都抛在海裏。那人見他不再言語,卻也懶得再勸,遂起身拐到隔壁,倒頭睡下:“這出海呦,功勞是不要想了,能活命回去便是福氣!”王著聽他這話,心頭更是發悶,輾轉難以入睡,半夢半醒間又猛地想到一句:“你最好死在外頭!”他一個激靈正欲醒來,恍惚又聽到那熟悉叱罵,“忻都多少還算個人物!到了海上沒人幫你!能不能活着回來看你造化!”他猛地坐起身,想到今日際遇,又覺胸臆悶痛:忻都算個什麽人物?那人如此安排,豈欲害他?若要害他,又何必如此大費周折?只在床上意亂情迷的時候,便可一刀奪他性命。若當真要害他,又何苦陪他上床,他王著又算個什麽人物?值得張樞使以身為餌,任他肏弄?
他越想越痛,只是想不通,悶吼一聲躺倒在床,渾身疲累之下更覺喘息不暢,恍惚中似有人柔柔撫在胸口:“白日為同僚,晚上做夫妻。往後再有什麽委屈,我心裏都護着你……”王著猛地睜眼,卻見那雙桃花美目晃在眼前,宛如水中之月:“王著,你不信我?”夢中人遙遙望他,似帶嗔怨,似含委屈,他只瞧了一眼,便覺心中郁結盡散,魂魄都抛到了九重之外,哪裏用得回答,當即攬過那人脖頸,縱情親吻起來:“大人、大人!”只要張易許他一句真心,縱然有天大的委屈,又算得了什麽?哪怕全天下都将他背負,也不值一提!王著想到這裏,渾身窒悶一掃而光,起身就把人攬過,壓在身下深吻起來,一手向下摩挲,直到吻得人嗚咽出聲:“王著!”
直如冷水淋頭,一腔熱火被澆得幹幹淨淨,王著錯愕半晌,方緩緩放開,待認出眼前人,一時羞惱難忍:“大半夜的,你跑來做什麽!”少年被他剛才的架勢吓到了,早已忘了掙紮,此刻聽他兇橫開口,亦是滿腹不快,卻也不應,只怔怔坐在床角,瞪眼瞅他,可怒氣過後,想到他剛才所為,方醒悟到什麽,心裏卻不知是什麽滋味。見他這般,王著只當他受了委屈,越發覺得羞臊,卻不知如何開口:“阿蕪……”宋蕪涼涼一笑,忽而有些氣怒:“阿蕪可不是你家‘大人’!”他聲音低了下去,沉默半晌,又湊身過來,“王大哥,我卻不知你……”忽然迫近的氣息攪得王著心煩意亂:“不是你想的那樣!”說着說着,話音自低了下去。狹窄船廂內兩人湊得極近,身體很快便摩擦出一片熱意。王著急促低喘,那股說不清的窒悶又來了,渾身又熱又燥,無從消解。少年似窺破他心事,一時沒有出聲,只低低喚他:“王大哥,我……”王著鬼使神差擡頭,卻覺嘴上一軟,少年的身體如無骨的輕鳥一般跌在他懷裏,他不及回應,呼吸已盡被他吮了去,“阿蕪……”少年吻起來輕柔又蠻狠,卻不容他出聲,只用輕薄軟唇摧毀他神識。王著身上一軟,只覺渾身都飄起來,很想就此縱情淪陷,稍稍擡頭,便覺一雙桃花美目遙遙望他,熱情得邀請他沉淪,可猛地睜眼,卻見眼前只是少年滿含愛意的清澈雙眼,心頭幻影登時破碎:“不可!”王著低叫一聲,猛地将人推開。少年濃情蜜意之中猝不及防,狼狽跌在床板上,正如一只折翼跌墜的雛鳥。
“對、對不起……”王著慌地跳下床,忽然有些不敢看他。宋蕪瞧他落寞背影,先是一怔,而後大笑,最後笑着笑着,終于忍不住哭出聲來,只連連問:“為什麽?”他顫聲道,淚水一顆一顆往下掉,看來教人心碎。王著更不敢看他,許久才虛弱回道:“你契兄知道又該怎麽想?”宋蕪愣了半晌,忽地狠狠一唾:“呸!”最後瞧他一眼,便收起眼淚,再不看他,披衣跑出艙外。王著回神過後方追了出去,可四下一望,那少年早已海鳥似的消失在夜色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