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阿蕪!阿蕪!”
王著站在艙外大喊幾聲,卻無回應。海浪翻滾着拍打着船壁,将他喊聲盡數吞了去。王著低頭觑着海水,那裏濃黑如墨,深不見底,似吞滅了一切光亮,隐隐透着不祥,他盯了片刻,渾身熱意便盡數消褪。海風刮起來,吹得船體左右飄搖,王著尋人未果,更覺後悔,只得怏怏回去。見他聲音消失,宋蕪才從舵樓的暗角裏出來。
臉上還在淌淚,被風一吹,淚水滴答落在船板上,伴着海潮呼啦啦的聲響,更顯凄清。此時艙外當真只剩他一人了,少年怔了片刻,又是淚如雨下,雙腳狠狠踩踏潮濕的舢板,心頭卻悲傷難平。
他呆了半晌,正欲回艙,身後冷不防閃出一人:“誰!”卻不見回應,下一瞬頰上已熱辣作痛:“誰道你是個不要臉的賤貨!害得我當初瞎了眼,竟同你結契!屁股一天不挨肏就覺癢,在我眼皮子底下也敢勾搭男人!”诟罵如拳頭般砸來,少年被罵得發懵,未及還口,身子已被人掀在地上,教人一把扯下褲子,白亮亮的細腿就在夜色裏淌流出來。
男人邊罵邊喘,摁着自己陽物塞進去,才覺出了一口悶氣。宋蕪起先不願,卻敵他不過,只能生生受着,任人一頓猛肏,卻覺男人罵得不冤,可一想到王著,心中悶痛更甚于身下酷刑,臉上亦滾滾落淚。男人弄了半晌,直到身下人哀哭求饒,才覺洩火,起身把人踢在一旁,提上褲子走了。宋蕪在船板上躺了許久,直到渾身被海風吹得冰涼,才衣不蔽體地跑回艙裏。
自那日後,王著便很少見他。東征軍一戰失利,忻都等人自是不甘。可接下來的幾日苦戰,皆未得勝果,倭人卻源源不斷往博多灣增援。元軍占不到上風,只得暫避鋒芒,退回壹岐島等待,可範文虎的十萬江南軍仍是遙遙不見影子,而日軍的偷襲卻是有增無減。這半月下來,兵員已損耗過半,倭人守得緊,淡水也不易得。加之夏季海邊陽光酷熱,屍骸多已腐爛,終是引得軍中大疫,東路軍病死者上千。即便到了這般境地,江南軍仍是遲遲沒有消息。一來二去,忻都終是心生退意。
此日無戰,王著終得歇息,可一躺下不久,就聽耳邊聒噪,擾得他起身詢問,卻見士兵把傷病者一個個往艙外搬。王著不解,即刻追了出去,正聞外面陣陣慘嚎,那些傷殘的、染疫的病員無力反抗,就被同袍一把扔到海裏。
“這是做甚麽!?”王著呆了半晌,才反應過來,當即揪住一人來問,那人懶得理他,只敷衍道:“元帥的命令,問我做甚!”說罷掙開他手,又陸續往艙外挪人。王著氣得犯暈,耳邊慘叫卻不絕于耳,忍了許久終是沖入主帥艙室,卻見一衆将帥正把酒會談,王著冒失闖入,早惹得忻都不悅,故意拖長了調子:“王千戶有何貴幹?”忻都壓着怒氣,看也不看他,只低頭飲酒。再看一旁,高麗将領洪茶丘笑着給忻都滿酒,而同為高麗人的金方慶卻愣坐一旁,雙眼失神,許久忽然出聲:“元帥當真要撤軍麽?可聖上明令我們要等江南軍在壹岐島彙合……”
忻都眉毛一揚,怒道:“而今兵死糧盡,連船都快被海水泡爛了,都不見江南軍放出個屁來!還叫老子傻等下去?”他高聲叫嚷,并不避諱王著,顯然心意已決,斜眼一瞥,卻見那人鐵柱一般立在艙門,卻似釘子般紮在他心上,着實教人生恨。忻都拔高聲音,故意重複道:“江南軍遲遲不至,害得我軍兵損糧絕,我欲就此撤軍,王千戶以為如何?”王著聽他話音,登時心頭一涼,半晌沒有說話,不知怎地,忽地想到那遠在大都的飄渺音容,更是孤憤不甘,拳頭一時捏得咯咯作響,卻只生生忍着,壓低聲音道:“元帥不等江南軍至便率先出兵,已犯了陛下忌諱,而今又欲撤離。無功而返暫且不論,若旬日後江南軍至,一舉攻下日本,待回朝複命,又該如何交待?”
“放他媽的屁!而今已六月十五,仍未見到船影!範文虎那草包定是被海風吓唬住了不敢出海!存心教老子折在這裏!”忻都破口大罵,聽得王著陣陣齒冷,只漠然回道:“既已等到六月十五,何妨再等上數日,倘若江南軍當真不至,元帥回去對聖上也有說辭。如此,元帥也不必急着把自家兄弟往海裏抛。”“你!”忻都惱羞成怒,拍案喝來衛兵,“拿下!”王著哪料他忽然發難,未及抵抗就被衛兵擒住,當即便想掙脫,可看看忻都神色,終是忍下:“元帥這是何意?”忻都見他被摁在地上,臉上恚怒不平,不由得意笑了,“若因你一言誤了我全軍性命,豈是一顆人頭便能抵罪?可本帥願給你個機會,十日之後,江南軍如不至,便割下你頭顱祭海!”膝後被人一踢,王著“哐當”跪在地上,一時目眦欲裂。“你敢抗命?”見他這般,忻都越發快意,王著憤憤瞪了半晌,終是熄滅聲息,埋頭聽命,“若江南軍至,兩軍合力出兵,還少不了你王千戶的本事。這幾日就權且歇一歇罷!”說罷揮手将人拖下。
王著教人一路拖拽,最後丢到了底艙牢室,悶濕腐臭氣息一股腦灌入,艙外海浪又撞得厲害,幾是惡心欲嘔。他怒喊幾聲,卻無人回應,恨得“當當”狠踹艙板,可這船體厚如鐵壁,分毫奈何不得,徒勞掙紮半晌,終是放棄,頹然癱坐一會,又氣得大罵:“忻都!狗賊!”一時幾是氣恨難忍,想剛剛若不手軟,哪裏會受這般窩囊氣,可是當場反抗,忻都即刻便會教人斬他,左右不會善了。悶悶想了片刻,終是作罷,只能祈求海風早日把江南軍送來,也好解他困局。
忻都有意折磨,連飲食都刁難,他在黑牢裏捱了一日,也不見吃喝送來,一時餓得發慌,昏了便睡睡了又醒,迷迷糊糊之間似聽到輕柔足音,很快便見一食盒被推入監牢。王著顧不得多問,扒開食盒便狼吞起來,待吃個幹淨,才覺有了力氣,卻覺那送飯人仍未離開,一時覺得怪異,悶坐片刻,猛然想到什麽,一氣奔到牢門前:“阿蕪!是你?”他驚喜呼叫,卻不見回音,旋即有人低聲抽泣,王著心底一顫,緩緩坐下,一時不知如何開口,過了片刻,卻覺那人霍地起身,小鹿一般悄悄遁去。
随後幾日,那人雖不定時,每日都會把飲食送來,飯菜多已幹冷,可是飽腹足矣。王著不奢求許多,只求捱過這幾日,可即便這黑牢不辨晝夜,他也知道已經過去五六日了,而他仍在這牢裏,江南軍自是沒有音訊,再過幾日沒結果,他不信忻都不會斬他。
想到這裏,王著只覺心悶,一時再難下咽:如果他來日便教忻都斬了,此時吃飽又有何益?同樣是窩囊死去,被斬抑或餓死又有何分別?
“狗賊!狗賊!可惜我王著……!”他罵着罵着,“哐”地一聲把飯碗撂下,再也說不下去。猛然聽到牢內響動,外面突然有身影一閃而至,待湊到牢前,只直直瞅他,卻不作聲。王著當然知道那人是誰,只頹然笑道:“阿蕪,我要死了,你也不願同我說話嗎?”很少見他喪氣模樣,門外人一愣,便低聲落淚。見他哭了,王著更覺心疼,試探着輾轉來到門前,那人卻未料到,來不及躲就被他隔着牢門撈住:“放手!”少年怒而擡眼,滿臉淚痕,王著心底陣陣抽痛,卻是不敢看他,只低聲道:“那天是我混賬,做了糊塗事,也害得你心裏結了疙瘩放不下。阿蕪,都忘了罷,恨一個要死的人又何必……”“住口!都怪你……”少年恨恨罵他,卻忽然說不下去,嘴唇不住發顫,眼淚顫顫欲墜,隔門看了他半晌,終是忍不住湊過來。王著嘴上一痛,想要躲閃,想想終是作罷,便任他吻下去。迷迷糊糊之間,想到大都那人,更是冷笑落淚:眼下這般結局,那人可曾料到?可是這般結局,他王著又豈能甘心?一腔心火蹭地燃起,很快又被眼前軟唇撫平,看着少年癡迷雙眼,王著更覺心痛,便伸出手一遍遍撫摸他濕潤臉龐,而後緩緩同他分開。少年身子一顫,猛地撲到他身上:“王大哥!”沉默半晌,忽地下定決心,一手向他身下摸去,卻被人一把攥住:“阿蕪!”王著低低喘了片刻,身上也有些疲憊,“就這樣罷。”說罷松開少年,自回到牢籠深處,任憑少年在門外哭喊,也不再理會。直待外頭聲音息了,才慢慢坐起,不料衣襟已濕成一團,又暗笑自己:想不到他王著也有英雄氣短的時候……英雄、英雄!他念着念着,一時笑一時嘆,忽而狠狠一唾:他王著算個狗屁英雄!他罵得累了,才一頭躺倒,一覺睡個昏天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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