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呵,剛剛你看到沒!那南方來的大船好氣派!”

“兄弟怕是沒見過真正的大船,我看那江南艦船,哪裏是戰船?怕不是漕船被拉來應急!再漂亮也徒有其表,不過是範殿帥一樣的花架子!”

“噓……”

“嘿,我還說他不得麽!老子自出海以來,就沒見過女人!那小白臉身在軍營還姬妾成群,這中間耽擱的一個月,怕都是在女人身上睡過去罷!”

“哥哥又急什麽!待攻上島去,可不就有女人了!”

“……”

艦船底艙似爬滿了黴斑,甫一進來,黴濕味腐臭味便撲了滿鼻,衛兵緊捂口鼻,舉燈觀望片刻,黑牢裏那人卻如死物般一動不動。“喂!王著!”兩人不耐,将鐵鎖砸得“叮當”作響,才将人攪醒,沒好氣罵道:“吵什麽吵!便是閻王催命,也讓老子睡飽覺再來!”

“王著!你他媽的出不出來!”衛兵“哐當”打開牢門,高聲罵道,裏面果然聲音息了,下一瞬卻聽衛兵痛聲嘶喊:“操!放手!”領子被人猛地扯住,幾是斷了氣,牢裏黑黢黢一人看不清面目,唯有一雙眼睛亮如鬼魅:“可是江南軍到了!?”

衛兵狠狠一唾,懶得同他廢話,就将人撅出了黑牢。王著許久不曾行走,乍一出來,連腳步都發顫,被人催罵着出了底艙,捂着眼睛緩了好久,才敢迎接外頭的白光,海風迎面撲來,把一身穢氣吹個幹淨。身後又有人催道:“回去換身衣服!元帥在席上等你!”

王著冷哼一聲,懶洋洋抻了抻腰身,再一回頭,卻被眼前景象驚住。東路軍期待許久的援軍,卻似天兵下凡一般鋪滿了港灣。海帆在水面織成一片,如上千只海鳥雜聚成群。他不錯目地盯了許久,才呼出一口氣,只覺十日竟如一世,自己也似死過一遭。在船頭呆了好一會,才不急不慌走回艙室。被關押數日,卻不見睡榻生塵,必有人清掃過,榻上還疊着新衣,似是專為他準備。王著捏住衣服呆坐許久,喃喃道:“阿蕪。”說着說着,眼裏竟莫名掉淚。

待到了席上早惹得忻都不快,那廂卻不好當面發作。王著也不睬,擇了個角落坐下,席上卻無人理他。東路軍苦等半月,終于盼得同盟,早已開懷飲作一團。上首與忻都同坐的,卻是一白面書生似的将領,正與忻都各抱一個女人,把酒言歡。

“元帥苦勞一月,實是辛苦。”那陌生将領同忻都碰了碰杯盞,低笑着啜飲一口,忻都聽罷一噎,頓了頓也道:“若非海風教殿帥迷了路,你我相會應是更早些,海上輾轉多時,殿帥有勞了。”說罷,也不顧那人神色,仰頭将酒飲下,“我苦勞半月卻非無功,島上倭人同我軍相持甚久,只做窺探,不敢輕易出戰,我軍自然摸得門路,只待殿帥會師一戰。今同殿帥在鷹島集結,來日便可自深江登陸,背後包抄,直搗太宰府!”“元帥既為我軍趟出門路,來日會戰,自當沖鋒在前,帶兄弟一舉破敵!”

忻都聽出他話音,心下計較一番,便允了下來,轉頭喚道:“王著!”王著冷不防被喚起,立時聽命來到案前:“元帥。”忻都指指他,朝身旁道:“殿帥,這是陛下欽點的神鋒翼勇士,來日破敵,其人必一馬當先!”王著擡眼,恰好撞到忻都目光,兩人都不自在地擦過,轉而望向那白面将領,其人自是人人口稱“範殿帥”的江南軍統帥範文虎。王著抱拳一揖,上頭只輕輕點頭:“王千戶果然一表人物。”那青白眼皮翻出陰冷目光,王著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便低頭道:“殿帥過獎了。”

既被忻都兩人當衆擡舉,旁人再看王著,別是另一番滋味。酒過三巡,忻都親自上前敬他:“先前教千戶委屈了,這杯酒權當賠罪。”王著口中只道:“小人豈敢?”說罷冷笑飲下,而後旁人又紛紛勸酒,直把他灌個半醉,鬧到日暮才一哄而散。

酒水喂了滿腹,心頭仍空蕩蕩的,王著宴後出來,只立在船頭吹風,說不出是什麽滋味,想了半晌才覺今日始終未見一人。日頭隐去了,海面陷入一片昏黑,天頭一只海鳥也無,晚風漸起,輾轉成勢,吹得艦船起伏飄搖,水花凝成浪頭,越湧越烈,一股股拍上船來,直把天上都拍下了急雨。

突如其來的雨點撲了他一臉,再看那海面,浪濤起伏不歇,很快卷成漩渦,直把船往海裏吸。王著看了片刻,便覺心頭咚咚直跳。可海上風雨早已見怪不怪,便不做他想,抱住頭轉身回艙,過了舵樓,恍惚聽到雜亂腳步,他立時駐足,而後忽道:“阿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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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被他喚了幾聲,仍躲在暗處不動,直待那人腳步迫近,才驚亂逃出,見着人就直往遠處躲,一面退一面用手擦拭眼角。王著見他這般,亦是心中絞痛,便不再上前,立定身體遠遠看他,少年亦停住,在黑夜裏模糊成小小一團,似乎轉眼就會被海風吹去。

“亂跑什麽!回艙去!”王著一開口便是斥責,聲音卻陣陣發虛。雨珠越來越大,抽在臉上睜不開眼,恰好掩住他狼狽神色,卻掩不住少年痛心哭喊:“要你管!”淚水随着雨珠一同流下,單薄身形似風中翩飛的海鳥,看來教人心疼。王著心裏一軟,放低聲音喚道:“阿蕪,聽話。”少年偏是不理,反而逞性往外頭沖,輕鳶一般自他身旁擦過,王著抓不住那羽翼,忙追了過去,雨水糊了他滿臉,一時看不清,只得在身後大喊:“胡鬧!做甚麽!回來!”少年也不回頭,只頂着雨小跑,一路跑向船尾的連接處,前方是和大船相連的一尾小舟,乃是艦船之間擺渡之用。

“我爹随着江南的大船一起來了,我找我爹去,再不用理你!”少年負氣道,也不看他,只一路疾跑,抓住繩索一躍而下,便輕輕跌在那小舟上,王著慢了幾步,那廂已收回繩索,推開小船沖入風裏,如浪花般倏地散開,王著眼睜睜看那小舟越來越遠,心頭慌得不行,只朝着海面大喊:“阿蕪!阿蕪!”少年坐在海風裏,一瞬不瞬盯住他,臉上默默淌淚,神色哀極怨極,王著抵在船尾,被海水無情阻隔,無法靠近,只能用目光追逐那人遠去,直到暴雨将視線模糊。

王著無奈回艙,渾身已被澆透,身旁同袍嘟嘟囔囔抱怨:“出海這麽多年,從未見過這般鬼天氣!這風來得當真邪性!”說罷縮成一團,閉眼道:“只盼早早打完這仗便回去,這海上他娘的一天也不想呆了。”王著愣坐床頭,心頭卻飄搖不定,只覺一顆心也随着那小舟飄遠了。身旁人喋喋不休,他只覺得吵鬧。外頭轟鳴不止,船體也很快搖晃起來,直待挨了半夜,風勢仍不見減小,反而越演越烈。所有人都睡不得,直直從床板上坐起。“娘的!有完沒完!”罵聲剛落,便覺船體猛然一晃,似整個自海上掀起,緊着艙內慘嚎不斷,衆人如滾石紛紛從床上跌墜而下。“是臺風!”有人哭喊。王著被人擠到暗角,幾是壓得喘不過氣,身邊已驚做一團,更聞外面雜亂人聲、風聲、雨聲、濤聲,充斥着整個天地。“媽的!跑呀!”有人哭喪着往外爬,未及出艙,浪頭一撞船身,便被掀了回來。王著心亂如麻,待想到外頭,更是慌得要命,而後再不顧什麽,抵住船板一躍而起,終是趁隙翻出艙外。

濤風狠狠撞來,砸得他幾是窒息,昏黑海面怒浪沖天而上,似有巨蛟自海底橫貫而出,化作直通天地的神鞭,将海面生生劈裂,海船沒入濤風,轉眼便被撕個粉碎,吞噬到無邊海底。外頭早已亂做一團,有人奔走哭喊,有人解舟出逃,更有人絕望跳海,力圖逃過眼前噩夢。*“賊老天啊!”更有人跪在舢板上哀哭咒罵,可是轉眼便被海風卷去。

“你是真沒出過海?不知這夏季海上的大風有多瘆人?”慌亂中心頭恍惚撞入一語,恰是昔日少年那諧谑語聲。王著腦中轟然,此刻亦是六神無主,看着遍地慘狀,如墜修羅地獄。不遠處剛有人跳上小舟,還未及近岸,便被浪頭拍個粉碎。“阿蕪!”他突然高喊,語聲卻被吞入風裏,緊接着一道巨光自天頂墜落,照着旗艦直劈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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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處描述參考《大汗之怒——元朝征服日本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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