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大江東去浪千疊,引着這數十人,駕着這小舟一葉,又不比九重龍鳳闕,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烈,我觑這單刀會似賽村社。好一派江景也呵!”*
江水卷着巨浪排闼而來,直把一葉小舟送至天上,也似把他一顆不甘平庸的心高高捧起,直上青雲。
“水湧山疊,年少周郎何處也?不覺的灰飛煙滅!可憐黃蓋轉傷嗟,破曹的樯橹一時絕,鏖兵的江水猶然熱,好教我情慘切!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
一朝夢醒,不料灰飛煙滅,再不見什麽曹劉關張,也再不見什麽蕭何韓信,一切的一切都如樯橹化作飛灰,化作這淌不盡的英雄血!
可他算是個英雄麽?
“王著!跨海作戰不是玩笑,你需給我當心!”那人遠遠看他,似在雲中無聲守望,只等他功成名就,跨馬而還。
可是眼下呢!
王著打了個寒戰,終是從冰冷海水中醒來,身體忽重忽輕,待意識歸位,才見自己抱着一塊舢板起起伏伏,搓搓眼睛一望——
“老天!”
泊在海邊的上千戰船似被上天之手一夜抹去,只剩殘樯破橹,斷板碎帆,支離破碎地漂流四處,唯餘近岸的少許舟船僥幸躲過一劫。那海船載來的十萬雄兵亦如魚蝦般爛在海裏,眼前眼底,盡是死屍。飓風過後,平息下來的海水終于化作輕柔浪波,卷起一具具浮屍,潮湧而來,潮退而去。近岸的屍體集聚成堆,浪潮一波波沖來,堆成一垛垛慘白屍島,突兀地暴曬在陽光下。
王著腦中轟響,只覺天旋地轉,胃中一陣痙攣,緊接着一陣劇咳,猛地吐出一股腥臭海水,直待咳出血來,仍覺惡心不止,頭痛欲裂。
“有人嗎!有人嗎!”遠處似有人遙遙呼喚,搜尋殘存将士,王著猛地一震,泡在海裏的身體終于有了溫度,熱淚不禁淌下,也顧不得身上乏力,攀住舢板就拼命往岸邊劃去,一路不斷撞到臃腫浮屍,堵得前頭無路。這些昨日還曾把酒言歡的兄弟,今朝便成水中枯骨,而他雙手亦曾染血,又何德何能僥幸活命呢?
“來人!來人!”王著竭力呼喊,喉嚨卻沙啞失聲,只能用力撥開阻路屍體,往岸邊游去,水中不乏熟識面孔,他根本不敢多看,只能埋頭向前。待近了海灣,水域已被屍體堵滿,船板再難漂進一步。王著痛吼一聲,咬牙從水中躍起,踏着屍體一路飛奔而過,每踩那屍身一步,都似心口被紮了一刀。“等我!等我!”他喃喃念着,一路往岸上奔去,“等我!還有阿蕪、阿蕪,阿蕪等我!”
海浪倏而湧來,沖得屍體四散,王著腳下一滑,登時墜入水裏,情急之下慌忙抱住身旁雜物,被水流吹逐着飄蕩許久,才漸漸近岸。王著緩緩松手,才知剛剛懷抱的是一具浮屍,其人身量雖小,被海水浸了一夜,早已腫脹變形,教人辨不出面目。王著憐這屍體救他一命,靠岸時竟不舍松開,捧住那臉龐細細辨認,待看清他眉目,忽地大叫一聲,猛然噴出一口血來。
他嘴唇哆嗦不止,似是想哭,又是想笑,身體猛地一顫,又伏在屍體上不停幹嘔,可那曾經對他輕言諧笑,又曾因他流淚痛心的少年,卻早已化作一灘冰冷,再也不會回來了。
王著抱起少年屍身,一口氣沖上岸,只覺有把刀在心裏反複搗攪,痛得幾欲撕破胸膛,待雙腿跪在久違的土地上,終于忍不住埋頭在地,嘶聲痛哭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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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沉默的屍身如萎落的花朵,無聲躺在他身底。
“還有人嗎!趕緊上船!”人聲越來越近,王著恍若未聞,待清醒過來,匆忙尋來岸邊殘存兵戈,又找到一塊還算幹淨的軟土,周圍尚有綠樹蔭庇,勉強過眼,可是異國土地,舉目荒涼,哪裏應是元人埋骨之地?王著沉聲一嘆,終是拿起那刀戈狠刨起來。
“是王千戶!”有人沖他直奔過來,“千戶速與我等上船!”身邊漸漸聚集數十同袍,皆是劫後餘生之人,彼此臉上挂淚,心有餘悸,“忻都元帥和範殿帥等今早已乘船而逃,棄我數萬殘軍于島上,眼下所剩艦船不足十艘,早已人滿,千戶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倭人很快就會尋過來!”
“狗賊!狗賊!”聽到那兩個名字,王著氣得渾身發顫,“賊蒼天,竟教這等天殺的狗賊活命!可恨蒼天無眼!蒼天無眼!”“千戶,我等憐你是個豪傑,不忍舍棄荒島,速速與我等同去!待更多兄弟尋過來,船便當真不夠了!”
“狗賊!狗賊!”王著恍若未聞,越發狠命刨土,衆人左右勸不得,而尋船的士兵卻越來越多,終是無奈長嘆,棄他而去,只餘他和少年留滞荒島。炎炎夏日,卻如置身鬼域,四周陰冷徹骨。王著渾然不覺,待刨了半晌,終于挖出一道淺坑,抱起少年屍身正欲放入,忽然不舍松手,便又緊緊抱了半晌,直到冰冷屍身被他捂出熱意,才放置坑裏,待灑下第一捧薄土,又忍不住墜下淚來。
“阿蕪,你且委屈些時日。我王著但凡活着一日,必當再度尋來,帶你屍骨還鄉,妥善安葬。”他仔細封好墓土,做好标記,朝着泉下之人鄭重許諾,而後抹幹眼淚,便要起身,忽覺頸上一涼——
清冽如水的倭人長刀正沉靜枕他頸上,似已恭候多時。周邊環立的倭人不下十個,再往遠處看,數丈以外便有屍體橫陳,正是新鮮死去的傷殘元軍。
他緩緩擡眼,正對上倭人陌生面目,那首領模樣的倭人下意識握緊倭刀,目中微露敬意。王著愣了一瞬,忽而想到什麽,低頭一笑,偏頭指了指一旁:“到邊上去,勿要攪擾阿蕪。”
那倭人自然聽不懂他言語,可手中忽地一麻,低頭一看,那長刀竟被他雙指彈開,衆人失神一刻,王著已抄起環刀,輕輕躍至一旁,他垂目望着刀尖,目光沿着鋒刃牽出死亡弧線,卻比那刀鋒更冷:
“都過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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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兩處曲詞引自關漢卿的雜劇《單刀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