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喂!快看那邊!水裏像是有人!”
“管他恁多閑事!死在海裏、丢在島上的人多了去,你還能一個個都救過來?”
“可這船上還有餘地,若見死不救,怕是要遭報應啊!那天的海風,我這輩子都不想再遭遇一次!只求做點好事,也叫我等安安穩穩回去!”
“罷了罷了!随你、随你!”
幾人不過是最早一批趁夜逃出的元人,并不知曉那天白日裏島上發生的慘狀。海風不定,他們在海上兜了幾個彎才找到航向。幾人商量後,終是把海裏那人撈上船,将其胃腹裏積餘的海水排出,才救得那人一命。
王著在島上搏戰一日,在海上漂流兩日,在船上昏迷三日,才将将蘇醒,再去回想,所歷種種,真如一場大夢。那留給他噩夢般經歷的陌生島國終于漸漸遠去,連同那個在殘酷時景裏贈予他溫馨撫慰的少年,也一并遺留到異國荒島,再也回不來了。
“阿蕪。”王著低低一喚,心頭倦怠,眼裏已無淚,好了的傷疤卻止不住疼。那個曾在黑牢外流淚守望的少年,教他如何能忘,又教他如何敢忘?他甚至不敢去想,如果當初自己早早順從忻都意願撤軍,所有東征軍連同阿蕪,是不是就不必遭遇那樣的災禍了?
這樣天大的罪孽,又教他如何償還?
王著睜眼去瞧,海上大霧彌天,籠蓋四野,一如那蒙昧前路。他靠在船頭瞭望許久,直到船上有人過來,迎面喚了聲:“王千戶?”王著輕輕點頭:“有勞兄弟相救。”順手接過那人遞來的吃食。幾人臨時逃難,并無多少餘糧,唯有靠近海中小島時,才能補充淡水鮮食,很多時候,也只有吃生冷魚蝦果腹。即便如此,都算是上天垂憐了。
“兄弟回去,打算如何同上頭交待?”王著忍着腥冷,勉強嚼咽那帶血生魚。“這……”對面的元人聽罷搔搔頭,似乎還未及想過這些。王著哼笑一聲,将魚骨抛擲海裏,“忻都、範文虎乘船而逃,遺棄殘軍數萬,或投降為奴,或慘遭殺戮,像我這等活命的十不足一。那些喪命的弟兄,就這麽白白死了?”
“可、可我等賤民,又怎敵得過這等官貴?能活命便是福氣,哪裏還敢聲張許多?”同伴低下頭,讷讷道。“忍氣吞聲便能平安無事?”王著冷笑,見那人再不擡眼,遂知他心裏為難,便不再勉強,“也罷,待回了大都,再做計較。”
可王著不知,世事豈如他所願?幾人在海上飄蕩一月,終于在高麗合浦登陸,剛剛上岸,就被元朝設置的征東行省拿下,直接押解大都。一路上王著憤憤難平,卻到底教路途消磨了怒氣:押送京師,未必是件壞事,倘若真有人做了手腳,又何必多此一舉?
回京時已是入秋,久違的帝都黃葉飄飛,滿目蕭條,這衰景卻未看得幾日,王著便被投入牢裏,等再見到天日,已是數日後省院臺重臣會審,對幾個殘兵潰卒尚要大動周章,可見皇帝對此戰當真作怒了。王著這麽想着,心裏竟有隐隐期待,何況樞密院裏還有張易,總也會斷清是非曲直,為他辯駁幾句。
張易。思及這個名字,心頭又是五味雜陳,眼下自己這般模樣,突然覺得恥于見他。
都省高闊堂屋卻如船廂一般悶不透氣,高高在上的官貴們亦如神明般面目不清。王著跪在堂下舉頭望去,待對上主審官的眼睛,彼此皆是一驚,很快瞧見對方眼裏既厭惡又忌憚的神情。王著不知這樣的惡意從何而來,只想自己這般情性,無論在官場抑或軍中,都不讨喜。
阿合馬很快抿去眼中驚愕,清清嗓子開口:“征東一戰,事關國體,陛下務要我等清查明白。罪人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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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著一時愣了,許久才應道:“小人在。大人問話,定當知無不言,只是未經審訊,王著亦不知這罪名從何而來。”
他語氣平順,卻刺得阿合馬心裏嫌惡,當即拍案一喝:“臨陣而逃,擅自撤軍,還說無罪!”說罷丢個眼色,便有執事上前,照其臉面左右開弓,王著被打得不及還口,猶聽上頭道:“忻都、範文虎欲攻太宰府,即便暴風破舟,猶欲議戰!豈料部下軍官不聽節制,以海風警示為由,禍亂軍心,鼓動元軍四散而逃,遂至敗績。*這罪人當中,你王著便是禍首!”
“放屁!”王著如遭當頭一棒,呆了一瞬,當即跳起辯駁,“忻都、範文虎畏懼海風,不戰而逃,棄我數萬士卒于島上,任人屠戮!此等賊子,死不足惜,又怎容他颠覆黑白!忻都何在!範文虎何在!敢不敢與王著當面對質?”
話一落定,不等阿合馬吩咐,左右便出人擒住,照其身上好一頓棍棒,直到将人打得半死,阿合馬才站起身,冷眼觑他,幽幽開口:“你當本官是傻子?你王著若當真被遺棄在島,怕是早已做了亡魂,又怎會在此狂言亂語?至于忻都等人所判何罪,自有聖上明斷,哪裏容得你過問!”
“呸!”王著噴出血沫,饒是被人制住,仍死命擡頭,大聲道,“明斷!明斷!好個明斷!若當真明斷,我王著又怎會任人栽贓!天理何在?公義何在?這青天白日,賊人又怎敢逍遙法外!”
王著嘶聲痛喊,周圍卻似有高牆環堵,将他呼聲盡數隔了去。他口裏喊着青天,又哪裏看得青天?擡頭所見,只有阿合馬的陰沉笑意,其餘省臣自始至終不曾出聲,如面目模糊的人偶,只是那宰臣權勢下的黯淡陪襯。可這一衆人裏,唯獨不見張易。
阿合馬無需回應,只命鐵拳重重落下,便會将這軍漢提點明白。饒是鐵打的漢子,也被打得痛不可支,只餘口鼻費力出氣,見他聲息漸低,阿合馬才道:“既無話可說,便認罪畫押罷。”
“做夢!”王著聲息微弱,仍痛聲開口,“樞使、樞使!樞使何在?我要見樞使!好為我王著讨個清白!這朝堂上,豈容你阿合馬一人獨斷?”
聽他提及張易,阿合馬不由一怔,旋即荒唐失笑:“你這軍漢又算得誰?也敢攀附張樞使!可憐張樞使識人不明,險些教你這等賊人拖累,你早早認罪便是,休要往他身上潑什麽渾水!”說罷不容他多言,便把筆墨推他面前,逼人招供。
王著忍痛冷笑,被迫接過供詞,直面眼前血淋淋的罪狀,心裏卻更痛更冷。他此番際遇,張易是否得知?果真知曉,便是當真不願見他,以免惹上麻煩?他左右猜不得,身上的傷卻痛得他渾身發抖,阿合馬等得不耐,教人按住他手,便要強迫認罪。
“好、好!我認便是!”王著冷笑不止,終不再反抗,伸手一觸丹朱,便似沾上淋漓鮮血,他愣了一瞬,負氣在紙上一塗,待教人拿過一看,卻是一個鮮紅刺目的“冤”!
“拖下去!”阿合馬怒喝,擡手将那薄紙撕個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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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處根據《元史》記載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