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獄卒們聽這一語,只疑心是鬼,一時手腳發涼,說不出話,只待那人臉面自燈下露出,衆人更是驚懼,只覺面前這人比鬼怪更甚:

“張樞使!”

幾人皆跪地乞求,張易也不理,徑自從其身旁擦過,來至王著面前。其人臉上血痕縱橫,面目難辨。張易心下一震,伸手探他鼻息。幾個獄卒個個擡頭,戰兢去看,心下怕得要死,忽聞上頭浮出冷笑:“王著縱然有罪,也該省臺會審,依法鞫問,如今弄成這樣,諸位怎麽與我交待呢!”

“樞使!樞使!樞使饒命!”獄卒聽這一語,登時唬得魂飛魄散,偷眼去觑,張易身後,神鋒翼武士個個執刀,直似兇神惡煞,至此才知剛剛做下何等糊塗事!

“非我等有意為之,乃是阿合馬平章暗地有命,不得不從啊!”幾人委屈辯駁,張易聽罷,勃然變色:“阿合馬發話便是令,我張易的人就活該受死嗎!”

平素鮮少見張易發怒,可此人一旦動怒,便不會善了,獄卒料到此處,心裏便涼了半截:阿合馬得罪不起,張易又怎得罪得起?一時再無他法,苦苦哀求,磕頭如搗蒜,“樞使!樞使!便是看在平章面上,也請饒小的一命,此事如聲張出去,平章又當如何自處!”

“這算是威脅?”張易冷笑。“小的不敢!”那頭哆嗦回道,幾是哭了,見張易無動于衷,便開始一個個的,左右開弓,抽起了自己的耳光,“小的糊塗!小的糊塗!”張易聽了半晌,終是不耐,朝身後揮了揮手,随從見狀,上前撈起王著便欲擡走。“大人不可!”獄卒一時慌了,忙上前阻攔,卻被人一腳踢開。“阿合馬平章若見不着王著,我等也沒命了……”剛瑟瑟開口,便被張易劈頭一罵:“這牢裏還缺死囚嗎!”幾人愣了一瞬,旋即悟到什麽,一時噤聲不語。待看着那人被擡出去,張易心事才算落定,又轉頭冷冷觑視衆人:“我的人我自要帶走。今夜之事若是說出去,你們便拿自個兒,替了那王著罷。”

那人在他府裏歇下,療養數日才救得一命,雖未重創致殘,終究是元氣大傷,張易心頭煩悶,便告假不去上朝。皇帝遣人來問,也只托辭抱病,皇帝放心不下,又命太子親自來看。天子這般安排用心為何,張易自然知曉。

深秋的雨接連不停,那人的傷自也好得慢些,張易悵然不樂,只聽窗外連日秋雨如鬼哭,煞是惱人。他倚在床頭午睡未醒,那邊太子已悄聲進來:“未料樞使午休,本宮攪擾了。”張易正欲下榻問禮,卻被太子扶住:“使不得!樞使需好生安養。”張易也不推辭,身子虛乏無力,便倚着太子又躺回榻上:“臣失禮了。”他心頭不快,臉色亦較往日蒼白,看來當真帶病,惹得太子擔憂不已:“東征失利,陛下震怒,也因此病了幾日,近日才算好轉。未想樞使也生了病,這朝堂之事,該如何是好?”

張易柔柔一笑:“朝事自有阿合馬,殿下何來擔憂?”那頭聽了登時怒了:“我同樞使交心多時,樞使又何必試探?陛下落病、樞使落病,若要問那禍首,不是阿合馬又是何人!若非阿合馬迎合上意,一心撺掇,又豈有東征之事?忻都、範文虎不戰而逃,不僅不論罪受刑,反倒嫁禍于人,逍遙法外,這又是誰的手筆!到頭來,累及大人手下義士冤死獄中,知情人等無不為之涕泣感慨!奸相一手遮天,相欺至此,樞使同在朝中,又如何忍得下這口氣!”

張易冷面不語,眼見太子一通發洩,到最後終是撐不住笑了:“太子出言若此,是要我為你做些什麽呢?”他笑得發顫,又咳得發抖,如雨中殘花,蕭瑟欲落,看得太子一陣揪心,待明白他話音兒,又羞得臉紅,遂放低聲息:“樞使何必取笑我?”那邊平複下來,才搖頭道:“殿下是想教我借王著事上告天子,重罪阿合馬?”太子沒有反駁,只低聲道:“只怕樞使明哲保身。”張易不言,許久才低低一嘆:“殿下還是不懂聖心!”太子倏而擡眸,又聽張易道:“上告天子,豈不是打聖上的臉?殿下又如何不明白?”太子聽罷,怔了好久,才難以置信開口:“阿合馬這般,難道是陛下故意縱容?”

“不然呢?不治王著的罪,便是忻都的罪!便是範文虎的罪!便是他大元皇帝忽必烈的罪!這千罪萬罪,錯的人又豈能是陛下啊!”“住口!”聽他言語狂悖,太子霍然起身,吓出了一身冷汗,驚到語無倫次:“陛下、陛下,錯的絕不是陛下!錯的又豈能是陛下?陛下被群小蒙蔽,陛下從不會有錯,此事又關陛下何事!”

“十萬江南軍命喪海外,非獨天災,亦是人禍。陛下英明神斷,又怎能忍氣吞聲,不聞不問?”太子一句句聽到心裏,直聽得神色惶遽,臉色發白,張易仍是說着:“這海上夏日風暴甚烈,漁民皆知的道理,陛下又豈會不知啊!”“別說了……”太子忽然抱住頭,低聲哀求,張易卻恍若不聞,只挑開衾被下了榻,一步步向他走來,如一個沒有魂魄的鬼魅:“故宋湮滅,江南新附,十萬降軍無論如何處置,終是禍患。殺不得,放不得,留不得!這樣的朝廷,陛下又如何放心交托給殿下啊!”“求求你,別說了……”太子失神跌坐椅上,終是痛泣出聲,張易見狀,一時不忍,遂上前擁住,将他輕輕抱入懷裏,如安撫嬰孩一般輕輕撫慰:“殿下要接手的,便是這樣的血腥!這樣的事,旁人做不得,自有阿合馬體察聖意,狠心做得!所以陛下愛他,陛下用他,陛下自始至終離不得他!可太子卻深恨于他!一朝太子即位,又待如何處置于他?阿合馬既料知此事,又将如何自保呢?”“樞使、樞使教我……”太子茫然擡頭,淚眼婆娑,似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怖驚懼,俨然丢了魂魄。張易見了心疼,便不顧什麽,在他眉心僭越一吻,直待太子安心靠他懷裏,才緩緩道:“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殿下若想着以後,自要先發制人。”“可我孑然無助,又該如何呢?又如何瞞得了陛下呢?”太子兩眼發直,空茫開口。張易苦心籌謀多時,只等這一句話,如今終教太子問出口,他卻不急于回應,只待太子連連催問,才把人緊緊擁入懷裏:“但有張易在,殿下何必憂心?欲除阿合馬之人,又何止你我?活人做不得的事,自有死人為我等做得。”

太子聽了這句,忽覺渾身發冷,只覺此時擁住他的,亦是一個沒有生息的鬼魅,可他既自陷深淵,又哪裏指望脫身?唯有一條路走下去。至于那鬼魅所求為何,又豈是他所能揣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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