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最後飛機是趕上了,在閘門關閉前的最後一刻。她的座位在前面的商務艙,她坐定,喝過空姐遞上的飲料,極目向後張望,才發現Wayne獨自坐在機艙的最後一排。那大概是整架飛機最差的位置,空間比別處小,背靠牆壁,也不能把座椅背放低。不知他是否把好些的位子都安排了給別人,獨獨留下最差的位子給自己。
回程四個小時的飛機,百無聊賴,她去後面的洗手間,還偏偏趕上排隊,幹脆坐在他身邊的空位子等。
她閑來無事,看見他手裏捧的書,和他閑聊:“《談判技巧》?呵呵,等下借我看。飛機上無聊,又睡不着,正好拿來催眠。”
他淡淡笑笑不說話。她看見他已經找到另一雙拖鞋穿上,似乎就是臨行前他發給大家的那種一次性拖鞋。鞋子寬大,她可以看見他的腳。和他的手一樣,他的腳也細長白皙,但并不顯得瘦弱,反而肌理分明,十分有力量的樣子,只是腳趾修長,也許是太長了,趾尖微微蜷起。
“你不會真的種過地吧?”她好奇地問。
他輕輕“嗯”了一聲,也不知是承認還是否定,只是快速掃了一眼地板。
她的腳上已經換上自己的涼鞋,這時候方才覺得尴尬。“呃……”她解釋,“後來才想起來我箱子裏還有一雙鞋……”她別扭地道歉:“那個……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這回他“呵”地笑出了聲,眼梢微揚,嘴角一抿:“不用。”
切!她後來常常想到他那時候臉上的神情,每次想到都覺得憤憤。那叫什麽笑容?就好象說你是小孩,我不和你一般見識。孫琦叫她小孩倒也罷了,他不過比她大上兩三歲,憑什麽把她當小孩看待?難道要象孫琦那樣離過婚生過小孩的老妖婆才算是成年人?
那年的春天極其漫長。無所事事了幾個月,爸爸給她下了最後通牒,要不回英國繼續念書,要不進公司幫忙。她不想回英國那個又冷又濕的地方,所以決定留下來,反正進公司幫忙大約也不過是換一個地方,以另一種方式,繼續無所事事。
公司幾個部門随她挑揀,她選了人事部,工作清閑,人事總監還是她姑姑,繼續無所事事毫無壓力。那一陣她逛街逛到腳軟,置辦無數套職業服裝,務必要将自己從頭到腳武裝成成熟的白領。
可是第一天打扮停當,悠哉游哉地去上班,才發現Wayne已經調去了市場部。
又是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覺。
連續幾天好吃好喝,她和辦公室的小妹混了個半熟,小妹才和她講:“你說Wayne啊?早走了,咱們這兒怎麽留得住他。他年輕,長得帥,腳下勤快,嘴又甜,多好的一塊小鮮肉啊,那誰……咳咳……都說他前途無量呢!”
嘴甜嗎?她可不覺得,他對她總是一副禮貌認真但又愛理不理的樣子。她追問,小妹才壓低了聲音說:“他從泰國回來沒幾天就調走了,聽說是市場部那一位親自來要的人。那一位不是也去了泰國?誰知道他們在那裏發生了什麽事……”
“不可能!”她打斷小妹,忽然有些生氣,語氣也變得淩厲,“泰國我也去了,能發生什麽事?Wayne辦事認真,能力又強,飛機上還在看業務書,那麽用功,被別的部門挖走有什麽可奇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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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妹被她吓到,結巴着解釋:“我這不也是聽別人說的……”吐了吐舌頭,連忙噤聲。
周二的下午,閑極無聊的時候,她還是去查了他的檔案。檔案裏說他大學畢業進入公司第二年,家住郊區,籍貫南方省份某地。那地名她平生第一次聽說,可見得是個小地方。她在心裏冷笑,嗬,果然是個泥腿子,怪不得光腳走路健步如飛,大概小時候真的種過地。
人事部是一灘死水微瀾。三個月過去,爸爸問她幹得怎麽樣,她抱怨:“無聊透頂。”接着忽然想到:“要不調我去市場部吧?既然叫我來幫忙,總得有事可以做啊。”
爸爸驚訝:“市場部?市場部總監可是孫琦,你能行嗎?可別下班回家哭鼻子。”
她最不愛聽這話,握拳立軍令狀:“您看我的,保證一年之內把市場部這塊陣地拿下!”
爸爸呵呵開懷大笑,一點都不相信的樣子,不過還是把她調去了市場部。
孫琦并沒把她當回事,第一天上班見到她,“嗤”地一笑,打發她去打雜。她的座位在辦公室的角落裏,大概因為都是新人,緊挨着Wayne。
沒幾天,她發現自己的工作無非是複印,複印,和複印,跑去跟孫琦抗議,孫琦仍然沒把她當回事,“嗤”地一笑說:“你什麽都不會,還能幹什麽?那這樣吧,你就先跟着Wayne學學。”
同是新人,Wayne的工作卻很不一樣。他跟大量的合同,跑客戶,巡場子,每天大部分時間不在辦公室。她花很大的力氣才跟得上他的腳步,只要他出現在辦公室她必然有無數問題等着他:
“ Wayne,你幫我看看這個合同這樣寫行不行? ”
“ Wayne,你看這次促銷發什麽禮品? ”
“ Wayne,商場二樓牛肉面店的和隔壁漢堡店的剛才都打到辦公室來了…… ”
記得她第一次跟Wayne出去談合同,還是孫琦促成的。都快下班了,孫琦踩着高跟鞋篤篤踱進辦公室,在她桌上敲了敲,揚着臉說:“今天Wayne去談個羊毛衫品牌的合同,你也跟着去學學。”頓了頓微微一笑:“以後可別說我不照顧你。”
她跑到飯局一看,才發現是怎麽回事。客戶是兩個內蒙古人,差不多兩張曬得黝黑的圓臉,她到的時候兩人正在和Wayne拼酒,一個說:“感情鐵,喝出血!”另一個喊:“我杯底朝天了,你看着辦。”
她在心裏冷哼,孫琦打的好主意,不就是想把她吓跑,可惜她也不怕。
美女出現大家都很興奮,她的酒量還不錯,當仁不讓上去敬酒:“兩位大哥,初次見面,我先敬你們一杯。”
觥斛交錯,一輪交杯換盞結束,Wayne才坐下來,別過頭對她低聲說:“你怎麽來了?”
她不知為什麽賭氣:“我為什麽不能來?孫琦讓我來的。”
新的一輪交杯換盞馬上又開始。這是一個她不認識的Wayne,和內蒙古客戶穿同樣邋遢的襯衫,襯衫下擺不羁地系在褲子裏,臉上泛着微醺的紅暈,呼朋喚友,葷段子信手拈來。
酒桌上連客戶也不會為難女人,所以幾輪敬酒仍然是沖着Wayne而去。她有點坐不住。縱使他酒量好,說話圓滑,也敵不過客戶以二敵一,顯然是有些醉了。她巧笑嫣然地舉起酒杯插話:“你們兩位大哥,專盯着Wayne,都不和我喝,不是嫌我醜吧?”客戶大笑說當然不是,舉杯一飲而盡,她又适時地撒嬌:“唉,我一個女孩子都幹一大杯,兩位草原漢子只喝一杯,太不給面子了。”
結果賓主盡歡,而她喝得去洗手間吐了一回。
直到送走客人她還在一陣陣犯惡心,出門扶着門口的樹幹又幹嘔了幾口。
沒想到第一次跟Wayne出來就淑女風度掃地。然而她覺得爽快,每次喝吐她都有死而後已的快·感,今天尤甚。
Wayne伸手替她順了順背。她聽到他在背後輕輕笑了一聲:“你來幹什麽?這種場合可不适合你。”
她擡頭,狠狠瞪他:“怎麽不适合?你們不要只把我當小孩子看。”
他似乎笑得挺開心,夏天的夜晚微風躁動,他揚着嘴角,眼裏帶幾分戲谑的神情:“不想被人當小孩,就別做這種小孩才做的事。”
她直着脖子反問:“你說的哪一件?拉關系,拉合同,孫琦不就是做這種事?”
他的目光在路燈下一閃,停了停,只說:“她和你不一樣。”
她最不愛聽他這樣說,頓時惱怒:“什麽不一樣?她不過比我大幾歲,離過婚,生過小孩,臉上的粉厚幾層。不過幾年,她能做的事我也能做,我也會三十五歲,也會……”
沒等說完,胃裏又一陣翻江倒海,她趕緊又撲到樹後的角落裏。他用胳膊扶住她,又笑了:“也會怎樣?離過婚,有小孩,臉上的粉厚幾層?”
夜裏看不清,似乎有幾滴髒東西濺到他的鞋上。她伸手拿紙巾去擦,他瞬間躲開了,說沒關系。她擡眼說:“那我賠你一雙鞋。”
他穿一雙棕色的皮鞋,圓頭,式樣古老,邊緣還有摩擦破損的痕跡,一點也不象他的人,鮮活,溫暖,笑起來有一種明亮的神秘感。
他又說沒關系,她執拗地望着他:“不行,回去我就賠你一雙新的。”他停頓片刻,銀色的月光冷冷地照在他的側臉上。他忽然緩緩問:“沈荩,你今天到底為什麽來?”
這大約是今天他第三次這樣問,語調比前兩次都認真,路燈下微蹙着眉頭,一副要将她看個究竟的神色。借着酒勁,她聽見自己脫口而出:“我,就是想跟着你。”
這話把她自己也吓了一大跳,頓時鬧了個大紅臉,幸虧臉本來也已經紅透了,大約也看不出來。他倒是很平靜,象聽見一句笑話,只淡淡笑了笑,若無其事地調過頭:“我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