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媽媽給了她幾千塊錢積蓄,她拿出來替懷恩交了第一年的學費。雖然懷恩有一些獎學金,畢竟不夠,要靠打工來彌補。她在學校後門的小吃街上找到工作,一家叫多情閣的蒼蠅小飯館,專門接待一衆莘莘學子。她那時候覺得那是最理想不過的工作,雖然薪酬很有限,但包吃住,最重要的是離學校近,可以離懷恩那麽近。
她第一次到大城市來,被街上的人潮洶湧所震撼。她穿的和別人不一樣,口音和別人不一樣,似乎連走路的樣子也和別人不太一樣。上班第一天,飯館老板娘揪着她的馬尾辮一臉嫌棄:“啧啧,瞧瞧這發型兒,紮根辮子戴朵花,鄉土氣息迎面撲來啊。”
一起打工的女孩子叫小金,是個東北妞兒,熱情大方,并沒有惡意,但最喜歡拿她的口音開玩笑,一閑下來就笑:“來來,胡建人,說一個粉紅鳳凰飛。”
她悄悄把花收起來,能不說話就不開口。不知道懷恩和同學如何相處,是不是也會被人看不起。
她拿第一個月的工資給懷恩買了一雙皮鞋,雖然只是學校後面的小攤上買的,但至少是真皮,她用手指掐了又掐,确信是真皮才買下來。想想都覺得心酸,懷恩大概還從來沒穿過皮鞋。
剩下的錢她在小攤上挑了一只發卡,和老板娘用的發卡差不多。她把長發盤在腦後,露出修長的脖子。她皮膚白,尖下巴,明眸皓齒,小金見了都忍不住贊嘆一聲:“美人啊!”
一點一點地攢錢,一點一點地看存折上的餘額大起來,雖然只不過一兩千塊,雖然累得每天腿抽筋,但給她特別多成就感,所有忍耐都變得值得。
其實她和懷恩并不能常常見面,她一周工作六天半,剩下那半天,懷恩忙着讀書打工,也不總是有空。記得快放暑假的時候,有一次意外地在飯館見到懷恩。
那時候期末考試剛剛結束,大批畢業生來吃飯話別,忙得她腳不沾地。有一次來了一桌子人,懷恩就在其中。一群人有十一二個,為首的那個年紀較長,朝她招手:“小妹,來一打啤酒。”
她忙着給他們拿酒點菜,懷恩就坐在那個老大身邊,只靜靜朝她看了一眼,繼續和老大聊天。一桌人歡聲笑語,打成一片,懷恩穿着她買的皮鞋,但一身幹淨的白T恤,一頭新剪的短發,整潔白淨,看起來和別的大學生沒什麽兩樣。她趁着上菜的機會仔細聽了聽,一年過去,懷恩的普通話也說得字正腔圓,已經聽不出家鄉口音了。
酒過三巡,老大的話顯然多了起來,口齒也變得模糊,她來上菜的時候,拉着她聊天:“小妹新來的?哪兒人啊?”
她說出家鄉的地名,老大得意地笑:“一聽就聽出來了,福建人,以前海盜多,現在騙子多。你們閩西那地兒我還去過,革命老區,山溝溝裏,挺窮的,記得那時候吃了好幾頓白米飯拌辣椒,最後給上了個紅菇湯,我喝了三大碗。”
她偷偷去看懷恩,他側頭和另一邊的的男生說話,似乎完全沒有聽見。她的手一抖,袖子帶到桌上的酒瓶,立刻灑了老大一褲子啤酒。她一時間愣住,回過神來遞過紙巾,連忙道歉。老大一皺眉:“愣着幹嘛?替你哥擦擦啊。”
老板娘從櫃臺後面看過來,神色有幾分不耐。她轉頭看見懷恩的側臉,昏暗燈光下,他的眉心跳了跳,可是他旁邊那男生說的眉飛色舞,定是十分有趣的事,他一直都不回頭。她只好拿過紙巾在老大褲子上抹了抹,老大的目光在她臉上轉了又轉,嬉皮笑臉地握住她的手:“算了算了,這麽漂亮的妹子,你哥我也不好跟你計較。”
這時候別桌有人喊她添茶,她趕緊掙脫了老大的手匆匆趕過去。這一忙又忙了幾個小時,最後一桌喝得酩酊大醉,半夜才走。大門關上,一切歸于平靜,她獨自一個人整理桌椅,打掃衛生,收拾殘羹冷炙瓶瓶罐罐。客人走光,冷氣關掉,室內悶得人發慌,房間裏充斥油煙和大蒜的味道,她身上也是油煙和大蒜的味道。有人在廁所裏吐了一地,酸臭難當。她戴上手套去收拾,拿刷子刷馬桶,一低頭,眼淚忽然掉下來。
刷馬桶又不是第一次,被人調戲兩句也不是第一次,按照老板娘的話講,客人跟你說笑是喜歡你,該高興才對,今天她忽然再也忍不住,眼淚如洪水,決堤而出。店堂裏已關掉了燈,窗外月朗星稀,長夜裏空無一人,仿佛世界的中央只剩她一個,淚如泉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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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擦幹眼淚,她關了店門回去睡覺。她和小金睡覺的地方就在飯店後面的小屋裏,此時小金已經呼呼大睡,她嘆一口氣悄悄爬上床,忽然聽到有人“咚咚”地敲她床前的玻璃窗。她重新穿好衣服跑到外面,果然見到矮牆下的陰影裏站着熟悉的身影。
懷恩走過來,捧起她的臉,仔細端詳,片刻才聲音暗啞地問:“哭過了?”
她點頭,月光下看見他眉心聳動,微微皺起,又連忙搖頭。
他的吻輕輕落在她眼睑上,然後落在她頸間。他把頭深深埋在她肩膀上,很久一動不動,最後才說:“宜珍,再忍幾年,等我畢業。”
後來懷恩告訴她,那個一同吃飯的老大是個已經畢業的學長,給他介紹了一個暑假打工實習的機會。暑假開始,他就要去想辦法籌足下學年的學費。而她,老板娘說暑期沒什麽生意,飯館也暫時不需要再請人。經過一個老鄉的介紹,小金在東城一家新開的酒樓裏找到工作,問宜珍要不要一起去。
她想走得遠一點,未嘗不是件好事。如果懷恩的同學發現他的女朋友是後門餐館打工的鄉下小妹,該是多丢人的一件事。
她和小金同租了一個巴掌大的半地下室,只擺得下兩張床,中間隔一道布簾子,唯一一面小窗在頭頂上。她和懷恩仍然在同一個城市,周末才可以偶爾見面。首都那麽多如雷貫耳的景點,他們一個也沒去過。只記得有一年夏天,他們一起去過一次長城。
那一段長城叫箭扣長城,特別遠。懷恩選了那一段,大概因為野長城不需要門票。她只記得他們天還沒亮就出發,輾轉幾次公共汽車,豔陽高照才到。那一段古長城建在懸崖絕壁之上,壁立千仞,氣勢恢宏,好多地方要手腳并用才爬得上。懷恩走得很快,她跟得勉強,他時不時需要停下來等她。最後爬得她手腳酸軟,再也走不動,他們才停在一座烽火臺上。
四處是斷壁殘垣,牆頭都倒塌了,他們站的地方不過是一個大平臺。腳下是千溝萬壑,風從四面八方獵獵而來,充斥在耳際。她有一點恐高,懸着一顆心七上八下,懷恩卻似乎十分高興,她還從來沒見他如此興奮過。
懷恩帶着她,一點一點往臺子的邊緣挪,直到站在臺子的邊緣,再往前一步就是深淵。她躲在懷恩身後,緊緊抓住他的袖子,似乎這樣才覺得不會被風刮走。世界空闊遼遠,即使是面對面說話,都似乎十分遙遠。懷恩看見她臉色發白的樣子,笑了笑,在她耳邊說:“知道我為什麽選這段長城?”她搖頭,他說得豪情萬丈:“只因為在介紹上看到,這裏會讓人想到魯迅先生的話:‘其實地上本沒有路。’”
那天回到市內已經傍晚。懷恩送她回家,小金又正好不在。窗外呼呼刮起了風,似乎就要下雨。她拉着懷恩進了門,挽留他:“別走了,要下雨了。”
走了這一整天,她早已經腰酸背痛。腳上起了個大泡了,她脫下鞋子揉了揉自己的腳,然後一頭倒在床上,側頭一看,懷恩正望着她笑。也不知為什麽,她的臉“騰”地就紅起來。
他低着頭,緩緩伸手過來,替她揉揉小腿。她的腿勻稱修長,連小金都誇過她:“啧啧,這麽美的腿,我都想摸摸。”他揉得緩慢溫柔,手掌綿軟細膩,只是覆蓋在她發熱的肌膚上,有點涼。
其實他們在一起那麽久,做什麽都該是水到渠成的,只是不是他忙就是她忙,又和人合租,從來沒有這個機會。現在不期然有了私人空間,她覺得格外珍惜。
他的手掌慢慢探上來,落在她的腰上,然後探入衣底,開始還是耐心溫柔的,漸漸就亂了節奏。她回過頭去吻他,環住他的脖子,攀附在他身上緊緊不放。夜深人靜的時候,她也想過他們的第一次會是什麽樣子。沒想到是這樣,昏暗窄小的房間,一張鋼絲小床,每動一下就驚天動地的吱嘎一陣亂響。空氣熱得絞得出汗水,她的身體象一葉浮萍,泡在溫熱的海水裏,随着他每一次動作,一點一點,慢慢下沉……
難以描述的感覺,象一株火苗,慌亂間一下子燃燒殆盡。她不知道什麽時候就閉眼睡了過去,醒來的時候窗外有隆隆雷聲。懷恩坐在床前,還赤/裸着上身,托着一只碟子,指尖夾着一支煙。天全黑了,只有頭頂的小窗投進微光,黑暗裏只看到他指尖一明一暗的一個光斑。
窗外又一陣悶雷,從遠處的天空轟隆隆地滾過來,讓她想起離開家鄉前的那天,他在她家客廳裏跪了一整夜,也是這樣一個雷雨将至的悶熱夜晚。她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學會抽煙,以往那樣明淨透亮的目光,現在隐藏在氤氲煙火中,平添一分陰翳。他的臉色沉寂,她猜不透他在想什麽。這樣的懷恩,象她從來不認識的人,但又莫名的熟悉。
看見她醒來,他在碟底一把摁滅煙頭,伸手過來,手背輕輕拂過她的臉龐,神色揶揄地笑了笑,眼裏的倔強一閃而過:“沒路的地方,也不一定就走不通。”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還有一大段,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可以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