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日子過得流水無痕。小金約她一起吃飯,煞有介事地告訴她:“那個沈荩我去打聽過了,說是富二代,家裏開了好幾家購物商城,就是你家王先生的公司。”

她漫漫應了兩聲,小金憂心忡忡地提醒她:“你別怪我說話不中聽啊,男人,哪個不想找個白富美,可以少奮鬥幾年。”

她知道小金的好意,只是心裏麻痹地安慰自己,不過是送了一雙鞋而已,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她也收了別人一條手鏈,不是就好端端地放在抽屜裏。

懷恩的事業順風順水,幾次升職,據說從來沒人升得象他這樣快。他們搬了幾次家,房子越來越寬敞,小區越來越高檔,雖然他們之間的話越來越少,懷恩越來越忙,有時候忙起來徹夜不歸。

她仍然在一點一點地攢錢。以前總是想,攢到一千塊就給懷恩買一支手機,攢到五千塊懷恩就不愁下一年的學費,攢到一萬塊可以和懷恩一起在東城租個一室一廳……她甚至也曾經夢想過,攢到多少錢他們就可以結婚了。現在她存折上的數目越來越大,卻不知道想要拿錢來做什麽,心裏空得發慌。

她知道懷恩志向遠大,吃了那麽多苦才爬到這一步,絕不會滿足于衣食無憂,歲月靜好。她再也沒有提過結婚的事,他也沒有,每次媽媽問起,她都說:“我不想那麽早結婚,過幾年再說。”

這一年忙過春節旺季,懷恩告訴她,公司組織去泰國旅游。記得是哪一天的深夜,他終于忙完,拉滅燈上床,告訴她:“今年我會去。”

公司的旅游懷恩缺席了幾年,每次都是有這樣那樣的業務走不開,即使沒什麽大事,他也寧可在家裏睡覺。她不禁問:“今年怎麽想到要去?”

他背對着她,面朝窗外,因此她看不見他的神色,只聽見他淡淡說:“董事長昨天把我叫去聊了一會兒。”

他很少同她講工作上的事,這一天也是答非所問。她問:“說什麽?”

她聽見他面對長空舒了一口氣,靜靜說:“沒什麽,鼓勵了我幾句,暗示說……問我這次會不會去泰國。”

不知董事長給了他什麽暗示,也許叫他一定要去。長夜萬籁俱寂,窗外是黑不見底的深夜。他一直背對着她,面朝窗外一動不動,她以為他忙了一天,一定是睡着了,卻又忽然聽到他平靜無波的聲音問:“想要什麽禮物?”

禮物?她似乎從沒想過。他們在一起有将近十年了,她想要的始終只有彼此陪伴的時光。不知為什麽想到手鏈,她回答說:“手鏈好了,聽說曼谷地攤上的佛珠手鏈都很好看。”

到最後她連地攤上的手鏈也沒拿到。懷恩回來的班機晚上才到,他放下行李去了卧室,她去廚房盛一碗剛熬好的魚片粥。等她進去叫他吃東西,見他已經仰天倒在床上,手背擋住眼睛。她還沒說話,他忽然說:“手鏈沒有買。”

她“哦”了一聲,本随口一句話,并沒什麽期待,因此也沒在意。路途遙遠,懷恩必定是累了,躺在床上久久不動。她想了想退出去,先去整理他客廳裏的行李。

和無數次他出差歸來一樣,她打開他的箱子,把髒衣服拿出來,扔進洗衣機,把其他物品拿出來,放回原處。東西整理到最後面,箱子的底下,一個角落裏,有一只她沒見過的小紙盒,花裏胡哨的圖案,上面寫着蝌蚪泰文,邊上有酒店的圖标。她打開紙盒看了看,才明白過來那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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盒子是打開過的,似乎有人用力過猛,盒蓋撕破了一角。裏面原來應該有兩只單獨包裝的東西,現在只剩下了一只。計生用品,許多酒店的房間都提供,似乎有人用了一只,把剩下的一只順手扔進了箱子裏。

她坐在沙發上,恍惚了一陣。

泰國,曼谷,聲色犬馬的地方,想象中如曼珠沙華般陰暗荼蘼的所在,現在毫無遮攔地擺在她面前。懷恩不知何時從房間裏出來,站在她的面前。她擡起頭,把手裏的盒子交給他,問:“這是什麽?”

也許是別人的東西,也許是被他用作別的用途,甚至于他可能會說,人情世故,身不由己。所有解釋在她心裏一閃而過,她擡頭等他的回答,看見他一剎那的吃驚,然後眼神暗下去,神情複雜地望着她。

頭頂的燈光晃花了她的眼,那樣漫長的一刻,長到她眼裏聚集起酸軟的浪潮,然而他什麽回答也沒有,她才慢慢回過味來,一字一頓地問:“你們董事長的女兒,叫沈荩。她,也去了?”

他仍舊沒有回答,雙眼凝視,沉默無語。

她甩下手裏的東西沖進卧室,随手抓了一只旅行袋,胡亂地往袋子裏塞東西,衣服,鞋子,書本,瓶瓶罐罐,稀裏嘩啦,看到什麽扔什麽。半晌聽到懷恩在身後說:“宜珍……宜珍,你要去哪兒?”

她才想起來半夜三更她沒有地方可以去,其實去哪裏都無所謂。正好掃過抽屜,最裏面是那只裝手鏈的盒子,上面還夾着那位章先生的名片。她拿起手機打過去,手抖得厲害,撥了幾次才撥對了號碼,幸好有人立刻接起了電話,她急匆匆地說:“章先生,我是蘇宜珍。能不能過來接我,就現在?”

對方沒多問,只說好。她發了個短信把地址告訴他,才從手機上擡起眼。懷恩就站在卧室門口,一手捏着門框,捏得用力,手指泛白,雙眼死死盯住她,慢慢紅了眼眶。有那麽一刻,她以為他要沖過來抱住她,請求她的原諒,然而并沒有。他不過是站在那裏,凝住眼裏的淚光。

她拖着大包奪門而出,噔噔噔一口氣跑到樓下,才發現外面在下雨,雨絲紛紛擾擾,冰冷地落在臉上。

門口的路燈壞了一個,仍然沒有人來修。一樓的夫妻又在吵架,隔着玻璃窗也聽得到。遠處,大貨車路過小區門口,在大馬路上哐當哐當地開過。一切都象平常一樣,一個平凡的晚上,不過是下了一點雨。她站在細雨裏,樓上的燈光照下來,她看到自己家裏有暖黃的燈光照下來,一個人影站在窗前,即使隔着黑夜,隔着窗簾,只是一個人影,決計看不清人的臉,她也知道那是誰,想象得出他的眉眼神态。

也許他也是難過的,也許他也掙紮過。可是那又怎麽樣,他不過是抓緊了門框,紅了紅眼眶。

眼淚不争氣地奪眶而出,她用手掩住雙眼,一個人站在黑暗裏,失聲痛哭。

十年的感情,他不過是紅了紅眼眶。她恨他始終沉默不語,恨他沒有抱住她,恨他連一句謊話都不願意講,恨他在這樣一個濕漉漉的雨夜,就這樣讓她一個人走。

可是那又怎樣,他們還是這樣分了手。

她跟了章先生五年,辭去了工作,不用再為柴米油鹽操心,學會打牌,學會揮霍,錦衣玉食,懶得再為任何事操心,仿佛過了今天沒有明天。未來也不值得你為之操心,比如有人說要一輩子對你好,可一輩子何其之長。

懷恩說過會報答她媽媽,倒并沒有食言。他始終對媽媽極好,替她在縣城買房,年年回家,月月寄錢,每個星期打電話報平安,比她這個親生女兒還體貼。分手後的第一年,她為了錯開他的日程,一直到了夏天才回家。媽媽冷着臉問她:“你跟懷恩怎麽回事?他回來的時候,我看他人都瘦了一圈。”她說:“有別人追求我,我們分手了。”

媽媽聽說那個追求她的是個什麽人,氣得咬牙切齒。媽媽感同身受,最鄙視第三者插足,偏偏女兒跟了個結過婚有錢人。

不知為什麽,她說不出責怪懷恩的話。她自覺此生沒有愧對過他,到最後只剩這一口傲氣,不想無謂的挽回,不願意做被抛棄的那個人,所以先說分手的是她,先離開的也是她。

她自認不是個心高氣傲的人,同事中人緣最好,受的挫折多了,懂得萬事退一步海闊天空。只有這一件事,對這一個人,執拗得令自己都看不清自己,大概是因為太在乎,所以輸不起。

确實太在乎,每當想起往事,都象有人當胸又捅了她一刀,錐心之痛。

五年過去,她終于要嫁人。盛大的婚禮,繁花似錦,白紗如雲,只要錢買得到的她都買下來,連空氣裏都是奢靡的氣味。章先生挽着她的手,在人頭攢動的賓客當中走過,所有人一起鼓掌。當然,人群裏也有幾個投來不以為然的目光,她選擇看不見。

愛情是個什麽東西,她曾經以為她有過,現在卻早已不知道。他們都說她是小三,有什麽關系,沈荩又何嘗不是。人心吶,她早已看透,無論外表如何光鮮,本質都是一樣,又懦弱,又自私。

越過人群,他們走到鮮花鋪就的通道盡頭。她擡頭望向藍天,把手裏的鮮花抛出去,背後一陣驚喜的紛亂。

天上有一群白鴿呼啦啦地飛過,耳邊傳來遠處馬路上的汽車聲。離得那樣遠,她卻似乎聽到公共汽車路過的聲音,一輛公車嘆一口氣拐過彎,喇叭裏的女聲說:汽車拐彎,請拉好扶手。

門口的這趟公車她還坐過,記得就是她和懷恩到達這座城市的第一天。公車從火車站出發,路過江濱公園的這片空地。那時候空地外高牆圍得嚴嚴實實,高牆裏施工熱火朝天。

懷恩睡着了。公車停在紅綠燈前,她坐在窗邊,被高牆上的廣告吸引。青山綠水,碧瓦紅坊,上面超大的字體寫:“一生一世,天作之合。格蘭私人婚慶會所,敬請期待。”

“私人”,“會所”,這樣的字眼光看看都覺得很貴。可不知為什麽,或許是被廣告上海天一色的蔚藍恍花了眼,也或許是覺得懷恩睡着了根本聽不見,她低下頭對他耳語:“我們以後,就在這裏結婚,好不好?”

他沒有回答。耳邊汽車的馬達聲隆隆地響,他睡着了,象是沒聽見。他也一定覺得自己裝睡裝得很象,可她感到了,十指交纏,他微微收緊了手掌,還有他的嘴角,輕輕地向上一揚,微不可查的一個淺笑,象和煦的春風拂過心尖,又象石子落進鋪滿荷葉的小池塘,萬籁俱寂裏“咚”的一聲,滿懷心動的喜悅。

(完)

作者有話要說:

愛你們,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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