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小三這兩天脾氣大得有些離譜,不只小五、小六,連趙小春都曉得別在這時候來惹他。

這天早上他獨自出谷到鄰近鎮上扛了一袋米回來,那米是他在外頭買地,挑上好的種,用江南好山好水養出來的。

去了殼的大白米在陽光下晶瑩剔透,像白玉一般好看。還沒煮呢,光是打開麻袋就能聞到香味,這也讓這幾日烏雲罩頂的小三心情舒爽了些許。

「小三啊!」

小三正在挑米,卻很希罕地聽見了百裏懸壺的聲音。

平常這時應當都在睡覺的百裏懸壺走進廚房裏,低着頭把系着紅繩的鎮魂珠從自個兒的衣服裏拉出來,說道:「你來幫我看看這珠子是怎麽了!」

小三擡起頭來看見百裏懸壺的模樣,愣了一下回道:「應該我先問你怎麽了吧,你頭上哪鳥怎麽回事?」

百裏懸壺白發上停着一只紅色的小鹂鳥,待得安安穩穩地,彷佛把他腦袋當窩了似。

「啊?」百裏懸壺呆了一下,摸摸腦袋上那只鳥,笑了笑:「小七給我來信了,我找不到東西喂牠,牠不肯下來。」

紅鹂鳥是小七的信鴿,就愛拿人頭頂當窩。這也就百裏懸壺疼徒弟順道疼上了徒弟的小寵物,要這鳥敢落在三爺頭上,那就等着毛被拔光,當成下頓飯的烤小鳥去。

小三把手中的米粒往紅鹂鳥彈去,紅鹂鳥「啾」地一聲,飛到窗臺後拍了拍翅膀,就地蹲了下來,眼睛半瞇不瞇地,像沒睡醒一般。

百裏懸壺扯着鎮魂珠繼續說:「別欺負小七的鳥了,你先來看看,我這珠子裏頭灰灰的,好生奇怪。」

小三看了他家師父的珠子一眼,把自己的也掏出來看了一下。

這鎮魂珠是一對,鎮的是小三體內的魂魄。一顆挂在百裏懸壺身上,一顆挂在小三身上,是阿二的家傳寶物。

但打當初戴着珠子的時候珠子便是天藍色的,這回兩個人都拿出來看,還真奇了,珠子裏一模一樣的地方竟然都浮現了一層灰黑的霧氣。

小三平時也沒注意珠子的情況,這會兒拿指甲摳了摳,疑惑道:「也不像是沾上去的。這東西不是二師兄家裏的嗎?二師兄呢?找他來問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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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百裏懸壺突然大喊了一聲。

「我操!」小三正專心看着鎮魂珠,毫無預警下被百裏懸壺這麽一喊,驚得差點跳起來。

「……」百裏懸壺看了看徒弟,說道:「……小三……你二師兄寫的門規……不可以罵師父……」

小三怒道:「誰讓你在我耳邊大叫,你徒弟我也是人,是人就有心,有心就會被吓着好嗎!」

看着小三的模樣,百裏懸壺突然又笑了。他摸摸小三的腦袋,雙眼彎彎地說道:「那是師父不好,師父吓着你了!」

小三翻了翻白眼。

小三和百裏懸壺的關系一直以來都和神仙谷裏其它七個師兄弟妹有所不同,小三從不是拘泥小節之人,雖然拜入師門後便對百裏懸壺以師禮待之,但相處間亦師亦友,所以有時說話小三也是直率不掩飾。

百裏懸壺從不介意小三這般言談,這是小三的真性情。徒弟敞開心門對着他,于他而言正是無比開心的事,他高興都來不及,哪會計較。

小三把百裏懸壺的手從自己的腦袋上拿下來,再把被百裏懸壺帶開的話鋒轉回來。「二師兄呢?他跑哪去了?今天怎麽沒跟着你?」

百裏懸壺說道:「阿二沖關去了。」

「沖關?」那是什麽東西?小三回頭舀了新帶回來的米去洗,挑挑選選後撿了個半舊不新的砂鍋把米給放了,倒了水,扔柴點火開竈燒飯。

百裏懸壺跟在徒弟旁邊東探探西探探,好奇地看着徒弟做飯。「嗯,阿二心裏有心魔,所以我讓他在房裏閉關靜思,等想清楚了再出來。」

「我就知道。」小三拿了把蒲扇,這扇子是小春掉在廚房裏的,現下來搧火正是剛好。「他老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打小時候就老是嘀嘀咕咕這個那個的,沒一天清閑過。」

小三講到這處,「啧」了一聲道:「老子也一樣,一刻沒法停下來。」

百裏懸壺非常同意三徒弟的話,他點頭說道:「我也是這麽覺得!可是我同你們兩個說了,你們兩個還是一樣從早忙到晚,一點都不聽師父的!」

小三拿着蒲扇雙手環胸看了百裏懸壺一眼,心想:『還不是因為師父都不師父了,我們為了管那幾個小的才弄得自己團團轉!』可當見着百裏懸壺用他那單純的眼神看着自己,小三又轉過頭去繼續煮飯。

算了,當了人家的徒弟就要負責,他活該當個老媽子……

小三問道:「二師兄沖關的話,晚上出來吃飯嗎?」

「不曉得。」百裏懸壺搖頭。「有可能想到一半想不通肚子餓了就出來吃飯,也有可能想不通繼續餓肚子直到想通。」

「就沒可能下午想通了,晚上跑出來吃飯?」小三打趣問道。

「自然是沒可能。」百裏懸壺繼續搖頭。「那心魔打阿二懂事時就纏着他了,這麽多年也邁不過那坎,照我估計十天半個月都不可能通透。」

小三這時看了他家師父一下,心裏想他家師父今日說話倒是有當人師父的風範,話還說得挺有條理。

可下一刻他就想到了另一個問題:「我說師父,難道二師兄十天半個月想不通堅持不出房門,你還真的放着讓他一直餓肚子?」

「啊?」百裏懸壺眨了眨眼。

小三拿着扇子在百裏懸壺眼前搧了搧。「去去去,到外頭睡覺曬太陽去。讓小五、小六一個顧着你,一個顧着二師兄門口,有什麽事就立刻讓他們來找我。二師兄要是想了三天都沒出房門也來找我,人是鐵飯是鋼,這不吃飯還能活嗎!?」

小三把他家師父攆走後,就專注在新米上頭。

期間煮好了一次,但水的分量沒斟酌好,有些軟了,可百裏懸壺竟然在他開鍋的時候就拿着筷子跟碗守在廚房門口,一臉燦笑看着他。

小三把碗拿了過來,盛滿白玉般的米飯後遞給他家師父,他也盛了一碗,然後澆了些許鹹醬油,就這麽吃了起來。

清甜的米飯香,在氤氲蒸汽中缭繞于小小的廚房內。

世間最好的美食其實不在于食材有多難得有多珍貴,而在于做菜人的心意,和一口一口放入嘴裏,伴随而來的平靜喜樂與滿足。

☆☆☆

小三這幾天心思都放在米飯上,偶爾憋得悶了,就跑去竹林裏找那只藥彘王打一架。

他本是個不會在意別人的人,想做什麽都憑心裏決定,也不認為該為誰負上責任一輩子。

小春和雲傾這對冤家生死相許、海枯石爛的誓言小三每回聽每回牙酸,倒不是他對男人愛男人直到地久天長不以為然,而是他自己這性子涼薄,什麽情啊愛啊、一顆心只系在一個人身上,除了那個人誰也看不見這事他做不來。

他打重活一次後就承諾過了,這輩子他只作自己想做的事,不但要玩得開心,還要痛快。

于是當埋首廚房三天後,小五默默站在門外看着他時,三爺一瞥見那孩子的身影,簡直就牙酸到疼了。

小三把放在竈上蒸的木桶拿到桌上,掀開蓋子讓蒸汽散開。

試了這麽久總算找到能不辜負這新米糧的辦法了。

一點都不能妥協的米粒與水的分量,要拿捏到最準确。水要是山頂最好最純的山泉水;蒸米得是撲上一層紗布的半舊木桶,新木桶不行,木頭味道會蓋過米香。

低頭聞了聞香氣,三爺總算露出了這幾日以來一個舒心的微笑。

小五靜靜站在門外看着小三做事也不吵他,他的三師兄只有在煮飯、做菜、食材會露出這樣幹淨愉快的表情來。這些食材都是三師兄悉心雕琢出來的無價之寶,在他心中占了最重要的位置,沒有一個人比得上。就算自己和小六也不成。

「不是讓你去顧着師父,跑來廚房幹什麽?」小三用食指勾了一點香氣四溢的米飯上來,熱騰騰的白米上還冒着袅袅蒸汽,看起來就十分美味的模樣。

小三把米飯放進嘴裏,嚼了嚼後吞下,然後滿意地點了點頭。單種食材能達到這樣的境界,他這兩年為了這批米也不算白忙了。

只是當他咽下米飯時,門外不适宜地同時響起了「咕咚」一聲吞咽口水的聲響,小三往門外一看,就見着小五紅着臉盯着他瞧。

小三疑惑了一下,但沒多想,又道:「正問你話呢!叫你看着師父,你跑這來幹什麽?」

小五這才猛地回過神來,幹咳了一聲後說:「是師父讓我來找師兄的,他說二師兄三天沒出房門了,小六那兒正看着,這頭讓我來同你說一下。」

小三看看自己的那桶米飯,又低頭想了一下,遂道:「你去藥圃采幾把菜過來。就青綠色的,別有藥味,能補氣的就行了。」

「知道!」小五立刻手腳麻利地去拔了幾株翠綠色的草藥回來。小三吩咐的事,他總是最上心。

小三也不知道小五摘的藥草叫什麽名字,他只知道那是比平常的大白菜還要好的東西,性甘味甜,氣虛的人多食有益。

反正這神仙谷裏除了他之外,每個師兄弟對小春種的那片藥田都比他還了解。有時候抓個小的去替他采藥,還是挺方便的。

下白上綠的草藥洗淨後剁碎,再撈起泡在旁邊的香菇切了,用泡了香菇的水同方才的米飯一起下去炖煮,直到飯将成粥,便把養在水缸中的黃魚抓了一只起來利落片成薄片,磨了些姜末一起放進紫砂陶鍋裏。

沒兩下後用勺子稍微攪動,又燒了個小泥爐把紫砂鍋架到上頭,這便成了香氣四溢的養氣魚片粥。

接着小三又在廚房裏四處看了看,在一堆罐子裏頭找出小春調配的凝神茶沖了一壺,和粥一起放在木托盤上打算端出門去。

「師兄我來吧!」小五搶先一步把托盤端了。

小三看了小五一眼,沒說什麽,只道:「去二師兄那裏。」

「嗯。」小五應了一聲。

小五亦步亦趨跟在小三身後,但見小三雙手負于背後,步履平穩地走在他前頭。

小三這幾日的行為舉止怪異小五不是沒有察覺到,只是他沒敢往下深想,更不願意讓小三知道自己的心思。

有時事情就只隔着一張薄薄的紙,掩住,雖痛着,可還是能繼續一起過日子,但若不慎戳破,誰都明白了,也許這樣平靜的日子就沒辦法繼續過下去了。

小五未嘗不想和小三如同小春與他心愛的人那般一起。但不說他還有一個弟弟,而且小三對小六說的話總是比自己多些,他不得不想就算自己捅破了那層紙,小三目光會去注視的,會不會是小六而不是他。

一個是骨肉至親永遠無法分離的人,一個是打小便仰慕孺愛無法舍棄的人,小五掙紮糾結,卻無法為自己的這段感情說出一字一句。

來到阿二門口時,小六、小春和師父都在。所有人的臉上是憂心的面容,只有師父平心靜氣的彷佛沒什麽事一樣。

百裏懸壺其實也是個有能耐的人,單不說神仙谷裏他教出來的八個弟子随便那個往江湖上一站,翻手雲覆手雨就是樂意不樂意之間的事,就說他當年獨自一個人在江湖與戰場上兩頭跑都能平平安安活到現下,小三對這個師父到底多少斤兩心裏還是有數。

既然百裏懸壺不擔心阿二會出事,小三自然也沒什麽好操心的。

只是吃飯,仍是很重要的。

小三看着一堆人堵在阿二門口,讓小五把木托盤放下後便道:「全都給我下去,該做什麽做什麽去,圍在這裏幹什麽!」

小三聲音束得比平時小聲,小六也壓低聲音擔心地道:「這幾日二師兄房裏都沒動靜,腳步聲也沒有,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事?」

「有師父在能出什麽事?」小三眼神一掃,那銳利的目光立刻叫所有人都靜了下來。「你們幾個都別吵,離這裏遠些,師父自有主意,二師兄不會出事。」

小五看了小三一眼,拉着小六就走了,阿二門前靜下來後,小三才問:「師父,你能叫二師兄出來吃飯嗎?我給他煮了粥。要沖關、想事、破心魔什麽的還是得吃飽肚子養足力氣才成。」

百裏懸壺想了想:「我怕吵着他!」百裏懸壺的聲音放得很輕。「這時候阿二正是在迷惘中走不出來,要是被外力驚到了,也不知會不會落下禍患。」

小三問道:「如果就任他這般下去而他一直不醒,那他會睡多久?」

「不是睡!」百裏懸壺小聲說:「是沖關!」

「好!」小三雙手環胸看着他家師父。「那他會沖關多久?」

百裏懸壺想了想,說道:「沒個準的。阿二是天機門的唯一血脈,那血脈原本就與常人不同,所以我也不知道他要多久時間才會出來。而且他小時候我給他蔔過挂,他這輩子沒什麽大劫大災,會平順而終,應當不會有事。」

小三說:「那在自個兒的房裏埋頭沖關,一直沖到命數終了都不出來,算不算平順而終?」

「呃……」百裏懸壺愣了愣。

小三這時突然想到一件事,他把鎮魂珠拿出來看了看,道:「你說這珠子上頭的灰色痕跡會不會和二師兄的心魔有關?」

「欸?」百裏懸壺也急忙把自己的珠子拉出來仔細端倪。「他爹把鎮魂珠給我後就走了,這我也不曉得。」

小三只稍稍考慮了一下,便下決心道:「瞻前顧後不是好事,反正你也說了二師兄這輩子無大災大劫,那師父你就把他叫出來吧!要讓二師兄就這麽餓死在自個兒房裏頭,這也太憋屈了!」

百裏懸壺想了想,也覺得小三的主意比較好。

百裏懸壺問:「我叫嗎?」

小三說:「他打出生就是你摟着養大的,對你的聲音自然不會有所抵觸,你不叫難道還我叫嗎?」

百裏懸壺點點頭,覺得小三說得有道理。

阿二有時候發呆時還不理小三呢,可只要自己一開口,阿二就馬上過來了。

小三真聰明,什麽都想得仔細。

可就當他們兩人商量好誰負責叫醒醒阿二吃飯時,兩人突然同時感覺腳底下涼風陣陣的。

小三低頭,這就見一個身影撅着屁股拿着把蒲扇正往燃着炭火的小泥爐裏猛搧風。随着炭火的熱度,紫砂鍋裏的魚片粥慢慢地滾了起來,而且帶出了鮮美甘甜的魚香味。

「趙小春!」小三簡直被氣笑了。「不是叫你們都離開,你什麽時候又竄上來的?」

小春睜着無辜而明媚的桃花眼,先看了看他家師父,然後虛心而好奇地轉頭改仰望他家神通廣大的三師兄道:「師兄,鎮魂珠是什麽?天機門又是什麽?你和師父幾句話繞得我團團轉的,我怎麽突然發覺谷裏頭好多事情我都不知道?你們有什麽大秘密瞞着我們嗎?」

小三拿食指戳了戳小春的額頭,道:「去,去找你家雲傾玩兒去!大人的事小孩子不需要知道!」

「欸!」小春嘆氣,那神情簡直和百裏懸壺一模一樣。

可小三只瞥了他一眼,露出即将發怒的神情,小春便拿着蒲扇灰溜溜地跑走,找他心肝兒尋安慰去了。

「都是些不省心的。」小三見小春走遠了,這才回過頭來。

百裏懸壺接着開了口,在二徒弟門外輕輕喊了幾聲:「阿二、阿二,你醒着嗎?師父來找你了!」

喚了好幾聲都沒人答應,小三這時說:「叫他吃飯。說你肚子餓了,等他一起吃。」

百裏懸壺這回加大了一些聲音道:「阿二,小三煮了魚片粥叫我等你一起吃飯,你先醒醒開門,咱們吃完飯再繼續沖關好不好?」

百裏懸壺想了會兒又說:

「解心結非一蹴可幾之事,得慢慢來才成。你要想不透就別硬着去想,出來和師父吃吃飯讓師父給你說說,要不你在裏頭捱餓師父可心疼了!

還有啊,師父這幾天飯都吃不怎麽下,小五說師父好像瘦了些,阿二你知道師父跟小三的鎮魂珠有地方變灰色了嗎?也不曉得是怎麽回事?好像你閉關後就灰了,但又好像沒吃好飯才灰的……」

小三精心烹煮的魚片粥方才被小春一搧一搧搧起了香氣,原本胃口還真沒怎麽好的百裏懸壺聞見香味後口水吸吸蘇蘇地差點要流出來。

正當他忍耐地望了眼二徒弟的粥,肚子不合時宜地咕嚕叫起來後,阿二原本緊閉的房門在這時緩緩開啓了。

小三和百裏懸壺同時看見了房裏頭的人,百裏懸壺驚了一下,立刻心疼地從魚片粥上跨了過去,摸了摸二徒弟的臉頰,喊道:「怎麽臉色白成這樣?」

小三則是看着被他家師父一腳跨過的魚片粥,嘴角抽了抽。

他端起木托盤,說道:「先進房去。」

然後三個人一起入了房,關起木門,将那些小的隔絕在外。

☆☆☆

入房後百裏懸壺原本要扶阿二到床上躺下,他這二徒弟面色實在吓人,原本還以為不會有事,誰知道這會兒卻讓他膽顫心驚後怕起來。

阿二雖然的确不适,卻也搖搖頭,在椅子上坐下。

一張四方桌,圍着三個人,百裏懸壺急忙給阿二把了脈,然後立刻從懷裏拿了個小瓷瓶出來倒了藥丸給徒弟吃下,說道:「心緒紊亂,有走火入魔之征兆,是不是方才師父喊得太大聲驚着你,讓你走岔了氣?」

百裏懸壺言詞中十分愧疚。

「不幹師父的事。」阿二搖了搖頭。

小三把粥舀了,先放一碗在百裏懸壺面前,接着倒了凝神茶給阿二,然後也舀了一碗粥給他。

「吃飯。」小三說。

阿二端起茶盞靜靜喝了茶,百裏懸壺見二徒弟臉色慢慢恢複,這才喝起粥來。不過他一邊喝粥還是一邊觀察二徒弟的樣子,始終不放心。

小三倒是一直沒動作,就只是單純作陪客而已。

等阿二端起粥吃了小半碗以後,百裏懸壺才開口:「想了三天,也沒能想通一些嗎?師父怎麽瞧你比沖關之前心思亂得更厲害了?」

「……」阿二安靜吃着粥,好一會兒沒說話,等大半碗粥都快吃完了,才緩緩吐出幾個字:「小三煮這粥挺香的。」

「牛頭不對馬嘴。」小三說道。

百裏懸壺皺着眉說道:「師父本來以為放着你慢慢想你會自個兒明白,可才三天你就成了這樣子,幸好小三提醒了我要把你拉出來,要不然你一直往死胡同裏鑽,是到什麽時候才能自個兒想通。」

阿二吃完了粥,小三又給他斟了一盞凝神茶。這茶能定神靜氣,出自小春之手,小三從不懷疑那自稱神醫的小子調配的藥茶功效會差到哪裏去。

房裏靜默了好一會兒,阿二的手掌一直磨挲着炙熱的杯盞,許久之後,才淡淡地說:「我還是不認為自己活着是對的,畢竟之後的一切皆是因我這條性命而起。」

百裏懸壺聽着,淡淡地嘆了口氣。

小三想了一下,突然覺得牙有些癢,于是從懷裏掏出了顆冰凍桃子咬了一口。

阿二的聲音依舊如以往般平靜冷淡,一如他外露的性情始終淡漠,可他之後開口的話,卻遠不是這般。

「當初,如果不是師父為了救我而離開沙場,小三那時便不會戰死;後來,若不是活着的我逆天命為大師兄改歲,大師兄便會同他家人死在那年,不會有後來的苦,也不會興起魔教之事;之後,更不會讓小春生生死死那麽多回,累了師父,也累了谷裏所有師兄弟。」

小三聽阿二說得緩慢,這才知道阿二放在心裏這麽久的事情竟是這些。

他又咬了幾口桃子,脆桃便「咔嚓咔嚓」地響個不停。

百裏懸壺仔細想了很久,眉頭都要打成結了。這些事情對他而言是極為簡單的,因他心思本就不重,所有的道理都是理所當然地認下來,是以一時間并不知道該怎麽和徒弟解釋一切。

小三啃完一顆桃子,又拿出第二顆來啃,興許是聲音太大了,讓阿二目光朝他望了過來。

小三說道:「幹什麽?我死了又活了也不是你樂意的,看我幹嘛?就像你要死死不了也活了下來,當初才是個襁褓中的嬰孩,你能自個兒拿主意嗎你?」

百裏懸壺被小三這席話觸動,突然「啊」了一聲,單手握拳擊掌,很認真地看向阿二,對他說道:「師父曉得該怎麽跟你說了!」

阿二和小三都望向百裏懸壺,這時只見百裏懸壺繃着張臉,嚴肅地道:「如果、也許、若不是,通通沒有這種東西!」

這是百裏懸壺的結論。

然後他就很專注地看看阿二,再看看小三,然後點點頭。

「……」小三淡淡地道:「這位大師,您說得也太簡單明了些,簡單到讓人根本聽不懂啊!」

「呃?聽不懂?」百裏懸壺搔搔腦袋,又努力想了好一會兒,然後才道:「我的意思就是說呢……就是……『如果』這樣的字眼,其實是不存在的。」

「嗯?」有點意思。小三被挑起興致的同時,阿二也怔怔看着他家師父。

百裏懸壺繼續說:

「這世間不存在『如果』,只存在『必然』。天道初始,如同洪流,命運初始,順流而下。當初我為何會去天機門,那是因為命中注定,注定我會被鴛鴛、鴦鴦找到,注定我會帶回阿二,注定了小三要重走一遭,注定了石頭……」

提到大徒弟時百裏懸壺神色有些傷心,但仍是勉強露出笑容說下去:「注定了石頭會有那樣的磨難,也注定後來的事……

天機門所謂的破天機,其實也只是大道所運行的一部分,就如同春風夏濤秋葉冬雪,你以為它能變、你以為它變了,但那只是你誤以為自己改變了它,其實原本就會那樣走,會有那樣的『結果』,所以一切都是『必然』會變。」

百裏懸壺繞了半天圈子,說的好像很明白,但最後小三聽進去的還是只有第一句。沒有如果,只有必然。

小三嘴角抽了抽。

他是早接受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了,只是沒想到阿二竟會把這些事情往身上攬。不愧是神仙谷裏想得最多的人,想到差點也把自己賠進去了。

師父這番耗盡心思想出來的解釋似乎碰觸到阿二心裏頭那個打得死緊的結,阿二神色一會兒征愣一會兒恍惚,看得小三都覺得他家二師兄要不正常了。

百裏懸壺緊張地看着阿二,然後着急地望着小三。

「看我幹什麽?」小三覺得莫名其妙。「這東西就只你和二師兄這種學過蔔算的人懂,沒見我打進門就不說話嗎?因為我完全不知道你們在幹嘛啊!」

百裏懸壺說道:「三兒你也說說話,你說話你二師兄興許聽得進去。」

「你要我說什麽?」小三道。

「随便!」百裏懸壺立刻道:「随便、随便!」

小三翻白眼。在嗑完第二顆桃子之後,他道:「要我說,二師兄心裏在意的首件是師父你的事,其次是谷裏頭師兄弟的事。師父你說,你心裏現在挂念的是什麽?」

「就、就你二師兄啊!」百裏懸壺嚷完又朝着二徒弟道:「阿二你別吓師父,師父小時候給你蔔的挂明明就是沒有大災大劫的,這會兒怎麽不準了啊!」

小三心裏想,沒大災大劫,可不準有小災小劫啊!

小三接着道:「那除了二師兄呢?除了二師兄以外,還有什麽事情惦記着的?」

「……」百裏懸壺愣了一下,轉頭朝小三緩緩眨了一下眼睛。「你是說……」

小三說:「我就随便猜一猜,咱八個弟子裏面,誰在你心頭被惦記了最久?誰一直都沒回來?誰一直讓你日裏也想、夢裏也想?

藥人那個心頭靈血我覺得挺邪門的,鎮魂珠一對分開挂在兩個人身上都能在同一個地方起灰霧了,師父你的心等于放在二師兄身上,你的挂念不成他的挂念才奇了。況且他們兩個從小一起長大的,打小感情也好,大師兄的事情他認定了是自己的過錯,他便沒辦法脫身。

我看你跟他說說這事,開導開導他,過陣子也許就沒事了。」

百裏懸壺回頭望着阿二,突然覺得有些感傷。他輕聲對着阿二說:「阿二、阿二,那師父替你把石頭找回來好不好?等你石頭大師兄回來了,我們都放心了,你和師父也別再牽挂這些事了……好吧、好吧?」

小三又等了一會兒,見阿二沒什麽大礙,便離開了這房。

倒是百裏懸壺留在阿二房裏沒有出來。

方才在房內停留似乎許久,但出來卻還是豔陽高照的天。

小三曲起手臂擋在眼前,遮蔽了刺目的陽光。

他心想,阿二的牽挂何嘗不也是師父的牽挂。

那個離去後便一直沒有能找回來的人,也同樣讓每個師兄弟挂念着。

不遠處排排站着幾人,一見小三出來了,便連忙跟上來。

「二師兄沒事吧?」小春開口問。

「能有什麽事?」小三說:「不過一時魔怔了,讓師父陪陪他便好。」

「欸!」小春道:「要不我去給他把把脈開開藥?」

「就跟你說有師父顧着,少去湊熱鬧,否則當心我揍你屁股!」小三說。

「那我們?」小五、小六同時開口。

「一個去洗衣服一個去挑水。」小三走在竹廊上,赫赫生風,後頭跟着一群小的,半步不敢落下。

神仙谷裏頭阿二算是病了,現下他是唯一能作主的人,于是他挽了挽袖子,說道:「小春你和我一起,去做晚飯!」

三爺覺得這時刻他實在是太冷靜了,真是不佩服自己也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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