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将軍樓出現了奇景。

早上先是一陣咆哮驚醒了所有人,接着開店之後,兩名生得俊逸的年輕人在大堂探了探,然後雙雙同步踏上桌子往二樓欄杆處一躍,抓到欄杆後身體再一翻,動作流暢毫不困難地一手解開腰間鞭子,把雙足纏好,然後松手同時往下墜,自個兒把自個兒吊在半空中。

「啊,還缺兩個水桶。」小六道:「師兄如果看見我們的臉一定還會生氣,得像上一次把臉給蓋起來。」

小五招了招跑堂小二,讓他們拿了兩個水桶過來,桶子上頭還系了兩根繩,在不勒死他們的前提下,脖子挂着繩子,繩子挂着木桶,木桶把他們的臉罩了。

是以,誰都不明白的詭異景象就這麽在人來人往的将軍樓大堂上上演。

掌櫃的嘴抽了抽,也不能說什麽。聶總管發話這二人是貴客,得罪不得。

蘇遠遠這陣子老往聶家跑,入将軍樓的時候不定。她壓抑自己想向小三學廚的欲望,為了聶夙,天天一早就去聶府,照顧聶夙他娘。

今日下午一到将軍樓,蘇遠遠便給幾乎坐滿堂的客人吓了一跳。

她探探天色,明明還不到用膳之時,怎麽會有這麽多人在樓裏?

結果仔細一看,喝,不得了!竟有兩個人頭下腳上被垂吊在二樓欄杆處,臉還用木桶倒扣着,一付見不得人的模樣。

「孫小姐妳總算回來了!」掌櫃的擦着汗,連忙迎向蘇遠遠。

蘇遠遠很生氣,走到二人底下大聲斥道:「你們是誰,這是幹什麽,又是來鬧場的嗎?」

掌櫃立即說:「這二位是三爺的師弟,聶總管吩咐得好好招待的。只是昨日一早三爺出去後,他們便自個兒把自個兒挂了,飯也沒吃水也不喝,連話都沒說過一句。」

「三哥的師弟?」蘇遠遠疑惑:「三哥什麽時候有師弟了,他怎麽沒跟我說過?」

小五、小六聽見女孩子獨特的清脆嗓音,又聽聞這女子左一聲三哥,又一聲三哥,語氣頗為親昵,突然間腦袋裏就一起浮現了一個小三曾經說過幾次的女子名字。而他們肯定,那定是小三心裏念念不舍之人,小三才會連在夢裏也惦記。

真是糟,前局未朗,眼前又殺出了個疑似勁敵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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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五、小六兄弟倆就着倒吊之姿,開口問道:「妳是不是叫小柔?」

五、六的聲音有些甕聲甕氣地,但還算清楚。

蘇遠遠聽見這個名字從男子口中說出,頓時火了。「你們怎麽會知道這個名字?她的名字不是你們可以随便叫的!登徒子,不要臉!」

小五、小六道:「妳只要回答是或不是!」

淡淡的壓迫感從修羅雙子身上散發出來,冰冷澈骨的寒意令大堂中離他們較近者背脊和頭皮同時發麻。這是武學境界極高的高手才會有的能耐,而這股氣勢直直朝蘇遠遠而來,将蘇遠遠逼退了好幾步,臉色發青。

但蘇遠遠是個不服輸的人,她硬是頂住那股氣息,流着冷汗,大聲嗆了回去:「那不是我的名字,但卻是我娘的閨名。你們打哪知道這個名字的?混蛋、無賴、流氓,女子閨名是可以随便亂喊的嗎?」

「妳娘叫做小柔?」夕陽餘晖下,将軍樓門口站了個全身沐浴金光的青年。他沒有多俊俏的面容,也沒有華貴的衣裳,但光是站在哪裏,就炫目得令人睜不開眼。問話的人,正是剛從外面回來的小三。

「師兄回來了!」小五、小六輕晃了兩下,在半空中搖給小三看。他們自動自發罰了自己,挂兩天了,求師兄原諒。

然小三一顆心只系在那個名字上頭,他走入大堂,一臉漠然地問道:「妳說妳娘叫小柔?她該不會姓穆,是和蘇家比鄰而居那戶穆家女兒穆小柔吧?」

蘇遠遠驚訝且困惑地道:「我娘是姓穆沒有錯,外公也曾經住在蘇家隔壁,但後來外婆走了,外公就搬回鄉下養老了。三哥你認識我娘?怎麽連我娘的娘家事情都知道?」

「這怎麽可能?」小三覺得眼前一片星星,閃得他眼花缭亂。他忍不住拉了一把椅子坐下,往後靠在椅背上閉眼休息。

蘇遠遠見況連忙問道:「你怎麽了?臉色這麽難看?」

聽見蘇遠遠說出這幾個字,吊在半空中的小五、小六立刻解開綁在腿上的鞭子,然後翻身落地直接往小三的方向跑過來,連修羅鞭都沒拿。

兩個頭罩木桶的人将木桶掀開一些,但當他們瞧見小三那張蒼白的臉時,一下子就慌了。

木桶繼續蓋着,小五摸了杯子和茶壺,連忙倒了杯茶給小三喝。

小六則急着道:「師兄這是怎麽回事?身子又不舒服了嗎?」

小三喝了口水喘了口氣,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茶水上泛開的漣漪好一會兒,才用不疾不徐的聲音道:「沒什麽,外頭太陽刺辣,興許是這兩日曬的太久,才有些犯暈。」

「曬了點太陽就犯暈?就你這樣的人?哪可能啊!」蘇遠遠不相信。

在她心裏小三是個無所不能的人,功夫高、廚藝好,誰都比不過。他應該是鐵打鋼鑄的才對,鋼鐵所鑄的人怎麽會和凡人一樣生病?

小六說道:「師兄身體本來就不好。妳讓開,我們要扶師兄上樓休息!」

蘇遠遠突然醒悟,道:「哥,原來你是中空的啊?外頭銅牆鐵壁,可是一根針戳下去就破!」

蘇遠遠的一聲哥,讓小三放在扶手上的十指緊了一下。

小五、小六雖然沒有直接看到小三的表情,但他們都感到小三突然繃緊的那剎。

小三沒有說話,只是一直坐在椅子上。

小五、小六和蘇遠遠圍在他旁邊,都不知道他這是怎麽了。

小三腦海裏亂成一團,那幾個名字一直在他心中盤旋着停不下來。

蘇謹華、蘇謹華竟然敢娶了穆小柔,還生下一個女兒蘇遠遠。

穆小柔是誰,那可是蘇三橫當年親求懿旨,讓太後指給他的老婆啊!

蘇謹華又是誰,大将軍蘇淩的兒子,蘇三橫的親爹啊!

一個當爹的居然在兒子死後,把他兒子的老婆給娶了。

蘇謹華你能不能再無良一些。

休妻棄子害發妻上吊身亡,還幹出這種搶兒子老婆的事情來。

好、真是好啊!

你死掉兒子蘇三橫在墳墓裏祝你出門就被雷劈、就被雷劈、最好蒼天有眼,一道九天玄雷直接劈死你!

混蛋啊──

☆☆☆

小三沒讓人攙扶,定了思緒後就一步一步往樓上房間回去。

他不過只是想回來看看,沒想過摻和那些前塵往事,可原來打從他踏出神仙谷的那一步起,就已陷入其中。

小五、小六跟在小三身後進了房,小三一入房就往床上躺,臉色還是一樣的白,額間滲出了些汗。

小六說道:「我去打些水給師兄擦擦臉,你先看着師兄。」

小五點頭後,小六就一陣風似地跑了出去。

小五來到床畔輕聲地說:「師兄,天氣熱,我幫你把外衣脫下來會舒服些。」

小五的手伸了出去,但在碰到小三的同時,小三輕輕一動似要閃避,可僵了一下又停下來。

小五聯想到今早的事,頓時背脊發涼,好一會兒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沙啞地開口問道:「……你知道了,是不是?」

小三只道:「頂着個木桶跟我說話,」還用這種調子,深情款款的。「你不覺得好笑,我都想笑了!」

小五将頭頂上的桶子拿了下來,臉上帶着一絲沮喪,他低着頭,沒看向小三。

是以他也沒察覺小三那雙眼睛深深地看着他,看着這個自己親手養大的孩子。

小五咬牙擡起頭時,小三正好轉頭看着床頂,臉色沒變,還是那付模樣。

「我應該更早察覺才對,我和小六不論做什麽事,都瞞不過你。」小五低聲說:「昨晚你睡時,無意識地往小六那裏多偏了一些,那時我就該明白,你知道了我的心思。」

小五問:「師兄,你什麽時候曉得的?」小五怕小三說是吃暖鍋又喝了酒的那天,那天他對小三做了不該做的事,如果小三動怒,要殺要剮他都認下。

他就是這麽喜歡小三。這麽喜歡他的三師兄。

小三靜了半晌,說道:「你對我做了雲傾對小春做過的事,稍微想想,就明白了。」

小五閉起眼,深深吐出一口氣。雲傾最愛對小春做什麽,全神仙谷除了師父以外誰都知道。

小三真的想起那夜的事情了。小五的胸口悶得很,但強自壓抑下說道:「那天我沒把持住,情不自禁做了那樣的事,師兄你要怎麽罰我都可以,可是千萬別……」千萬別把我使喚開,不讓我留在你身邊……

小三見到小五的表情,像死了爹死了娘一樣……不,徐家那麽對他們,就算徐家人全死光,小五眉頭都不會皺一下。

「把你那個表情收起來,」小三說:「我又不是不開通的人,情情愛愛丁點大的事,值得你臉皺成這樣?都是那個雲傾,和小春兩個人的感情是深沒錯,可有必要做得那麽明顯嗎?又是摸臉頰又是深情對望,以為全神仙谷的人都是死的啊!」

「摸臉頰?」小五愣愣地說道:「深情對望?」

「……」小三頓了半天才說:「就是小六被下藥的那次,你說什麽我手心有梨子的味道,後來我才發現那時候你看我的眼神,就和雲傾看小春時一模一樣……」

小五本來已經準備要碎了的心,随着小三的話重重落了下來。原來他想的跟小三所想根本不是同一件事。

只是……這種既不光明又不磊落的行徑等适當時機他得向小三坦承,他不能、也不想,把這事情蓋了不說,瞞着小三。

現下,小五深吸了兩口氣,他掌心全都是汗,開口時緊張得不得了,聲音顫顫地問道:「我……真的很喜歡很喜歡你……喜歡到每天只要睜眼能看到你,就能高興一整天……喜歡到若看不見你,就會思你想你無法自己……」

小三覺得手臂上起了雞皮疙瘩,還打了個寒顫。他打死沒聽過有人對他說過肉麻話,于是他也無法自己,雞皮疙瘩一片片,起了又起,都不待休息的。

「我……想留在你身邊……想和你在一起……」小五這般說時,小三瞥了他一眼。

「老子從沒想過會同個男人怎樣,你八師弟是喜歡男的,二師兄說過要和師父同生共死,可就算很多男的都喜歡男的,老子還是傳統做派,時候到就娶妻生子,你明白不?」小三說的是實話。

即便早知道沒有一丁點的可能,但親口聽見小三對自己說出這般的話,小五還是覺得心痛難捱。

他揪了揪衣襟,然後把手放下來。他臉色蒼白,表情痛苦,但因為是小三的決定,所以他聽從,只是痛楚無法那麽簡單便收起,所以他低下頭不看小三,不想讓小三覺得自己拿這點在逼他。

能夠親口說出喜歡,已經是上天的恩賜。這之前小五只敢想,也只能想,想着倘若有朝一日他能和小三相處在一起,每天每日都能見着他,每晚每夜都能摟着他,而小三偶爾會對他露出難得的微笑,為此,死都可以。

小三見小五這般,心裏也舍不得。他聲音有些低,說道:「別這樣,這樣像什麽話。情愛不過就是人生中的一點沙,有也好,無也罷,自己總歸還是得靠自己走下去。況且無論如何,你都是師兄一手帶大的,師兄對你雖無法有那樣的意思,但放在你和小六身上的心思,也不見得比你的感情少。」

「我知道。」小五盡力收緊痛楚,眼底一抹淚光閃過。「這世上再也沒有比師兄更疼我和小六的人,師兄對我們付出的心血,無人能及。」

小三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小五的腦袋。「可我對你們的打罵從來也沒少過,你這笨蛋怎麽就喜歡上我了呢?」

許久,小五才緩緩說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

小六這水一打就打了好久,端着臉盆跑回來時,一腳踹開門,也沒察覺到房裏異樣的氣氛,把巾子扔進臉盆裏抓一抓扭一扭再擰一擰,送到小三面前,讓小三擦臉。

「冰的呢!」小六得意地說:「我讓這裏的掌櫃開了冰窖,特地敲了塊冰放水裏,這樣擦起來涼爽多了。」

接着又高興地道:「師兄,原來你在外頭化名蘇三啊,剛巧我和哥出道以來也沒給自己取過名字,都任那些人修羅雙子、修羅雙子地叫。不然我們跟你姓好不好你叫蘇三,我哥和我便叫蘇五、蘇六,這個主意不錯吧!」

小三往小六瞥去,心想,這就是個沒心眼的。

他哥正傷心着呢,竟然也沒發現!

雙生子那互通的心思現下是打哪去了?

和他的腦袋一起被凍在冰窖裏忘了拿回來了嗎?

☆☆☆

将軍樓有個後院,後院裏養着許多奇珍異獸。

到了晚上那些困獸們睡了,院子便顯得清靜,是個發呆的好地方。

小三躺在一把搖椅上,安靜地靠着椅背,仰頭看着星羅棋布的夜空。

小五、小六原本要跟着來,但小三打發他們先去睡覺,他沒有困意,腦袋又亂得很,只想自己一人清靜清靜,将近日浮動的心思沉澱下來。

我不入紅塵,卻已在紅塵。師父說他不在三界五行內,但大千世界世界萬千,三界五行外還是有千千萬萬的事界。

搖椅晃晃,小三安适地躺着,嘴巴開開。

仍有些少年模樣的青年發呆時,那張嫩臉讓他的年紀看起來總是有些小。

小三原本享受着這樣的安靜,然而,又有人來吵了。

那個腳步聲從後堂一路來到小三面前,小三也不看他,仍是望着夜空,只是把嘴巴閉了起來。

開開的很難看,有損三爺威嚴。

「三爺今日倒是清閑。」聶夙道。

「老子正煩着,你要敢再開口說一句話,老子一掌劈死你。」小三淡淡地說。

聶夙一笑,并無怯意。他走到這步便已是無法回頭。

事情是他起頭的,打着蘇遠遠的名號,此次若成功,蘇謹華将更信任他,而他也能掌握更多實權,可橫空出現了個蘇三,不但打亂他的計劃,也将那件事拖延下來。

新請來的兩個高手是蘇三的師弟,這點他與武臨都始料未及。但聶夙沒時間再去找其它人了,頂尖的高手可遇不可求,像蘇三和修羅雙子這種境界的要能再碰見那是難若登天。

蘇謹華還在看,看着他如何完成這事。

他若沒點成績給蘇謹華,不等他扳倒蘇謹華,蘇謹華就會先扳倒他──将他手中的實權一一收回。

所以聶夙今晚只得來找小三。他要用所有廚子都無法放棄的條件,先引小三合作,之後的事,之後再說。

聶夙還是開口了,他一開口,小三就狠眼瞪他,可當他說出第一句話,便見小三的眼睛微睜一下。很小的動作,小到幾乎看不見,但聶夙還是察覺了。

聶夙說的那句話是:

「你知道『金玉馔』嗎?」

小三怎麽會不知道金玉馔!金玉馔是蘇家兩件傳家之寶其中的一個,「将軍傳戰戟,名廚接金玉。」其中的金玉指的便是金玉馔。

這是一本食譜,一本要不得的食譜,一本記載着蘇家所有名廚幾百年于鼎盛時期留下各式各樣心血結晶的一本食譜。

知道蘇家的人幾乎也都聽過這麽一本神乎其神聖典的存在。

相傳,就是這本書,讓将軍樓樓主的地位于京城屹立不搖,也就是這本書,造就了将軍樓如今輝煌超然的存在。

小三不鹹不淡地道:「金玉馔在蘇謹華手裏,誰都知道,這有什麽好說的。」

但聶夙接下來的話讓小三驚愕了。

聶夙道:「不,金玉馔不在蘇謹華手裏。據我所知,金玉馔早在大将軍蘇淩死後,就被一起封進了将軍冢裏。」

「怎麽可能!」小三差點從搖椅上跳起來。不過幸好及時克制住了。

「你的兩個師弟一定向你提過,我找他們的原因,是想借他們的武功,助我再開将軍冢。」聶夙見小三聽得仔細,竟已是上鈎了的模樣。原來金玉馔有這麽大的能耐,能叫看什麽都不入眼的蘇三都瞪直眼睛。

聶夙說:「我知道你的武功也不弱,輕功更是一絕。明人不說暗話,我就敞開了說吧。将軍冢一封,機關盡起,固若金湯,無人能進。我能入将軍冢,但需要你和你兩個師弟在将軍冢內護我安全并保我全身而退。

待出了将軍冢,金玉馔我與你一人一半,手抄也好拓印也罷,半個月後再與對方交換另外半本。等這事結束之後,你拿走你的,正本歸我,從此各不相幹。

目的與條件都明白告訴你了,你與你兩個師弟都已知道這事,若能參與那是最好,若不能……蘇謹華有的是方法不留活口。你自己考慮考慮。」

小三半信半疑。「蘇家十幾二十代祖宗那麽多人,将軍冢肯定不小,一本食譜要從何找起,找上一輩子嗎?」

「如果我沒猜錯,金玉馔應該在定波将軍蘇三橫的墓裏。」聶夙說。

小三腦裏頓時天雷滾滾。心裏想着,為什麽金玉馔會在蘇三橫的墓裏?蘇三橫是個将軍又不是廚子!難道蘇淩年紀大了腦袋壞掉了,把蘇三橫跟蘇謹華弄混了。

但下一刻,小三想到最重要的問題:

我操,這不擺明了就是要盜老子的墳嗎?

孽畜,你好大的狗膽!竟敢動老子的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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