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螢火與面包

一般來說,寄居在橋洞中的總是一群流浪漢。當夜幕降臨,他們會打開過期罐頭,喝幾口酒,分享一個下流的笑話,在一個廢油罐上玩牌,然後睡覺、或者睜着眼抱怨坐在超級跑車裏狂按喇叭的人。

但加裏從來不是他們中的一個,他不參與他們那些打牌或擲骰子的小娛樂,不開玩笑,沉默寡言,獨自睡在靠近橋洞邊緣的位置,一個如果下雨就可能淋濕的地方。每到夜晚,他就靜靜蜷縮在毯子裏,聽着河水流動。

加裏,白胡子卷曲糾纏,銀色頭發亂蓬蓬地壓在一頂毛線帽下;一只眼得了白內障,瞳孔渾濁,而兩邊鞏膜都發黃;皮膚黯淡,臉頰深深凹陷,鬓角旁長着老人斑。他每天都用河水清洗他的胡子,防止裏面藏有腐爛的菜渣或變質的湯汁,但如果那天他沒弄到吃的,則可以省去這一步。

在他破舊的毯子下,塞着兩本封皮破損的書和一個水壺。除此之外,他已經不擁有什麽了——哦,他還有每晚從橋洞中看去的這片夜空。

幾乎沒有人會在晚上來到這裏,城裏人都知道哪些地方是流浪漢聚集的區域,他們總是盡可能避開來走。只有一回,蘇格蘭的一個搖滾樂隊來短暫打擾了他的寧靜,他們給流浪漢們一筆錢,暫時租用這個橋洞,在這裏拍了一支音樂錄影。

所以,當加裏注意到今晚那個年輕人時,不免感到驚訝。他在河邊呆了好一會兒,一動不動,目送河水流逝,接着仰起頭,望向天空。

出于一直奇怪的沖動,加裏出聲喊住了他,更讓他意外的是,那個年輕人沒有感到嫌惡而立即離開,反而朝他走來,在他身旁坐下,詢問他關于星星的事。

加裏對星星了解的很多,比絕大多數不是流浪漢的人還多,他能解釋恒星的成分,還有它們從誕生到死亡的一生。青年說他過去常常看見星星,在森林裏,一小片開闊的空地上。他記得被露水沾濕的草地傳來淡淡花香,他的同伴,先點起一小叢篝火,然後就躺在他身邊,森林寂靜只有火堆發出聲響,那時星星看起來是那麽近。

“你相信他們能預示命運嗎?”青年問。

“那就是你看它們的原因?”加裏說,眯了眯仍有視力的那只眼,想借遠處的路燈光把對方看清楚一點,“但星星只是宇宙的一部分,和你我一樣,互不相關。”

他的肚子不合時宜地叫了一聲,哦,他今天還沒有機會清洗他的胡子。

青年盯着他被薄毯覆蓋着的松垮的肚皮,微笑起來,從袋子裏拉出一根包好的長面包。

“你餓了嗎?”他說,将包裝紙撕開,面包掰開兩半,“我們可以分享。”

加裏深感這個青年的奇怪。對方把面包遞過來,示意他接下,那面包烤得微微焦黃,灑着一層誘人的糖霜。

“你知道,很久以前,國王也不過只吃這種面包。”青年開玩笑似地說。

加裏盯着他看了許久,才接過面包:“你說得對,星星和命運确有相似之處。”他咬了一口,咬得很小心,“它們都神秘,冷酷,不可觸及……但是美麗。”

他吃完半塊面包,享受從胃部傳來的久違的柔軟與溫暖,然後珍惜地将手指上沾到的糖霜舔幹淨。期間青年一直沉默着,見他吃完,便把自己的那份又掰一半遞來。加裏擺手拒絕了,說自己得到的已經足夠。

“你為什麽會在這裏?”青年于是輕輕撕下一小塊面包扔進嘴裏。

“那是我該問你的,年輕人。很晚了,你為什麽不回家?”

“我?哦,我迷路了。”青年的藍眼睛裏折射出淡淡微光,“我叫亞瑟。”

“加裏。”加裏嘆息,很久沒有人需要他說起名字,其他流浪漢叫他“老不死的”,附近的孩子們叫他“臭老頭”。

亞瑟看樣子想與他握手,但加裏沒有碰他的手,只是輕輕拍了拍他的胳膊,因為自己這雙手是如此幹癟,黑瘦,髒兮兮的。

“你應該得到照顧。”亞瑟說,回頭看看那群仍在打牌的家夥,“你的年紀不該在這裏受苦。你看起來像在病着。”

“噓。”加裏眨眨眼說,“小聲點,這是我的秘密。如果那群人知道我病得這麽嚴重,就會過來先把我弄死,然後栽到你頭上,再把你的錢搶走。這樣就能霸占我們兩個現在擁有的這片景色。”

亞瑟和他一起笑起來,可接着又關切道:“你病得很嚴重嗎?”

“那就是我為什麽在這裏。”加裏說,“我找尋一個安靜的地方,希望能悄無聲息地去死。”

“但你一定有朋友,有家人吧。肯定有個你所愛的,”亞瑟頓了頓,“你想要告別的人。”

加裏靠在潮濕的弧形拱壁上,歪了歪頭,把白頭發蹭得更加淩亂:“有些時候,你只能一個人走。”

亞瑟沉默了,加裏和藹地望着他,不指望一個如他這般年輕的人能明白自己話中的意思。他已經老得太夠了,老得哪怕是癌症也并不可怕,他知道該什麽時候獨自離去。

“謝謝你的面包。”加裏溫和地改變了話題,“那是近來發生在我身上最好的事之一。如果你在這座城市迷了路,想找個地方等待天亮,也歡迎你來分享我的舊毯子。”

稀疏的星星和堤岸上的路燈依舊發着光,流浪漢們打起了細細的呼嚕,加裏沒有睡覺,他還想看看夜空。一個像他這麽老的人,每天只要睡三四個小時就足夠了。河水發出細微的聲響,亞瑟正睡在另一半破舊的毯子上,他提着的那個、像他本身一樣孤零零的袋子,此時正枕在那顆金色的腦袋下。亞瑟的睡姿很不尋常,如果你睡在一塊很小的地方,無論在哪兒,就都會自動蜷起身子,而不是像他這樣,既略微放松,又本能地在警惕,仿佛随時可以醒來,拿起手邊的武器。

加裏熟悉這種睡姿。七十年前,他在軍隊服役、參加1943年英國對日本的戰鬥時,也是這樣睡覺的。那時他才二十一歲,駕駛一架命名為“螢火蟲”的戰鬥機,穿梭在雲層之中。他對這架飛機情有獨鐘,把它當做自己最親密的夥伴,尤其是它的名字,使他堅信自己能交到好運。他有一個秘密從未對任何戰友提起過,那個秘密深藏在他最貼身那件衣服的小口袋裏,有時,在夜深時,他會把它握進掌心,默默祈禱。如果有人看到這幅場景,一定會奇怪被他如此珍視的東西竟只是個小空瓶子——是的,那只是個透明的空瓶子,只有一支小鉛筆頭那麽大。但對他來說,那裏面裝着的東西無比珍貴。那是他的“螢火蟲”。他會握着它祈禱,祈望着能平安回家,好在戰争結束後、在小鎮的站臺上擁吻深愛的姑娘,在慶賀勝利的彩旗揮舞時,大聲告訴她他們終于能共同生活、養育兒女。

那姑娘比他大五歲,是鎮上肉鋪老板的女兒,他從十三歲就悄悄愛着她,那時他還是個小毛孩,而她卻已是個迷人的大姑娘,如果她在店裏,每個去買肉的顧客總要盯着她看。加裏買不起肉,他窮得連面包都買不起,但他還是會傻乎乎地跑到肉鋪外面,為她吹響破破爛爛的口琴,直到被老板用木板條趕走。加裏十八歲去參軍之前,姑娘同意了他的求婚,并請求他平安歸來。加裏拿出自己的小空瓶子給她看,告訴她只要有它在,他就一定能夠回來。姑娘感到疑惑,但加裏很确定。

“相信我,嘉迪絲。”他說,緊緊握着她的手,眼裏充滿了熱切,“它會帶我回家。”

他向她講述了這個瓶子的故事,那是他唯一一次對別人說起它。故事發生的那一年他只有七歲,或者八歲,他的繼父準備帶他母親、還有他剛出生不久的一雙弟妹一起從他們偏僻的村子裏搬走,去新地方生活。之所以沒有算上他,是因為某天早上他被帶到村外的磨坊,直接賣給了幾個騎着馬、馱着行李的男人。“他太小了!”他還記得其中一個人不滿地抱怨,“你允諾的明明是一個十歲的孩子!這麽小怎麽能幹活?我們還得把他養大!”而其他人紛紛附和。他的繼父辯解道:“他很快就十歲了!他吃的不多——我可以再減點價。”買賣在一番讨價還價後成交,這一夥人把加裏綁在馬上,但他趁着他們的馬匹沿森林邊緣向北走時,找到機會逃進了林子。

嘉迪絲驚恐地看着他,為這段曾經的往事而害怕,她緊緊揪住他的手指,像是要确定他還在這裏。“你跑回村裏去了嗎?”她緊張地問。

加裏搖頭,安慰地拍撫她的手背:“他們跟着追進林子,我害怕被抓到,不敢回頭,只能不斷往前跑,在森林裏越跑越深,到終于覺得安全時,自己也迷路了。”

嘉迪絲專注地望着加裏棕色的眼睛。他的鞏膜十分清澈,皮膚光滑,臉頰飽滿——是個年輕漂亮的小夥子。這個年輕的加裏在繼續講他的故事。他在森林裏待了整夜,重重樹影和動物的叫聲吓壞了他,但他告訴自己不能害怕。他仍然想回家——他不敢去想這天發生的事到底是怎麽回事。

就這麽亂走亂撞,到了第三天,他一共只吃下去幾個果子,喝進幾口露水,饑餓和困倦折磨得他毫無力氣,被荊棘劃傷的膝蓋流血不止。加裏終于感覺到自己可能快要死了,這個想法讓他小聲哭泣起來。

這天晚上,天幕即将合攏,當他等待着一只狼或者狗熊來将自己吃掉的時候,他聽見了人的腳步聲。那是個很老的老頭,穿着破舊的、縫補過多次的大衣,背着髒兮兮的布包,沾滿泥的靴子在落葉裏發出沙沙聲響。他在遠處站了一會兒,像拿不定主意是否要走過來。

加裏渴得喊不出話,但他緊緊盯着老人,不敢眨眼,害怕他下一秒就消失在眼前。也許是被他目光中的渴求觸動,老人最終走到他身旁,蹲下身,拍了拍加裏的頭發。

“我迷、迷路……”加裏斷斷續續地、沙啞地說,“想……回家……”

老人沉默着,加裏擡起頭,對上他的雙眼,那雙灰藍色的眼睛像冬季的湖泊,充滿了憂傷和悲憫。在它們的注視下,加裏忽然被一股想放聲大哭的感覺擊中,老人的手依舊放在他頭頂,他于是在那只手掌中大哭起來,淚珠一顆顆砸在地上,很快滲進土裏消失不見。

等他哭完了,再次擡頭時,老人遞給他一只玻璃瓶,瓶中有一只正發着光的、很小的螢火蟲,那微弱的光芒在灰暗的天色下仿佛散發着熱量。

加裏溫柔地說:“這就是我的瓶子。是螢火的微光指引我找到了路,它沒帶我回原來的村子,它帶我來到了這裏,來到了我們的小鎮。我踏進鎮子第一步時,那光芒突然熄滅——螢火蟲不見了,瓶子空了。”

嘉迪絲捂住了嘴巴,眼裏盈着淚水:“為什麽?”

“我也不知道,它就那麽突然消失了。”加裏說,“但我覺得它沒有真的離開,它就在瓶子裏,在我身邊。這就是為什麽我說它會帶我回家,嘉迪絲。別人會覺得我瘋了,幻想出這個故事,但是,但是,是它帶我來這裏,讓我遇見了你……它一定也會把我帶回你的身邊。”

電燈在屋頂閃爍,一群蟲子繞着它嗡嗡飛舞。嘉迪絲選擇相信這個故事,在戰争前夜,她需要一些信念來守護她的愛人。她伸出手,覆蓋上加裏的掌心,空瓶子躺在他們兩手之間。

後來,加裏真的如約回到了小鎮。他從載滿回國士兵的列車上走下來,毫發未損,四肢健全,比以前更加英俊挺拔,軍服上佩戴着閃亮的榮譽勳章……可嘉迪絲卻沒能在站臺上等待他。肉鋪老板強迫她嫁給了一個倫敦來的商人,那個男人足有五十歲,瘸着一條腿,依靠在戰時高價販賣布匹和糧食賺錢。

加裏一直追到倫敦,從沿街低矮的窗戶外看見嘉迪絲的丈夫用拐杖打她,她咬着袖子,拼命忍住叫喊。鄰居們說,她丈夫染上了賭瘾,整天與撲克和酒精為伴,在沒有收入的時候就對妻子拳打腳踢。他們的孩子才兩歲,一天哭到晚。加裏忍受不了,如果他從這扇窗戶外面望見嘉迪絲過得快樂,如果她臉上有笑容,如果她的皮膚上泛着健康的紅暈,那他就會立刻離開,絕不去打擾,但現在他忍受不了。

加裏把自己在軍隊得到的一部分獎金包好,偷偷塞進嘉迪絲家的牛奶箱裏,想幫她還上一些債務,但嘉迪絲驚慌地把這些錢藏了起來——她立即就猜出這是誰送來的。她害怕自己的丈夫看到這些錢,會找加裏的麻煩。出于很多原因,她一直躲着他,幾個禮拜後,加裏才終于找到機會和她見了面。他想要帶她走,他們可以私奔去法國,或者去大洋彼岸的美國——去哪裏都行,他有他的獎金呢。

嘉迪絲在痛苦了許久,最後同意了他的計劃。她會趁着丈夫徹夜賭博,帶着女兒一起偷偷溜出來,先去加裏的公寓,第二天一早就離開倫敦。加裏把自己一直貼身帶着的曾裝有螢火的小空瓶子交給嘉迪絲當做信物,告訴她一切都會順利。

那天晚上,倫敦的天空就像這樣點綴着稀疏的星辰,加裏在公園旁等待嘉迪絲,午夜時分,他們相見了。

他記得狂喜溢滿他的胸膛,在這麽多的磨難之後,他終于就要獲得幸福。

就在他虔誠地親吻嘉迪絲的額頭時,街角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嘉迪絲的丈夫,幾個鄰居的男子,還有他的賭徒“朋友”,忽然出現在他們的視線裏。嘉迪絲慌亂地抱緊女兒,加裏牽牢她的手,而辱罵和威脅緊緊跟在他們身後。他們一直跑過了幾個轉角,但最後,結束這一切的是一聲槍響。幾個賭鬼中的一個開了槍,子彈射中了嘉迪絲的後背。

加裏聽過炮火和轟炸機的轟鳴,見過血肉橫飛、骨頭斷裂,但只有那天的那發子彈,讓他一瞬間産生耳聾的錯覺。嘉迪絲倒在他懷裏,她兩歲的女兒哇哇大哭,加裏拼命想按住那個不斷往外冒血的槍眼,眼淚模糊了他的視線。

在那一瞬間,他仿佛回到七歲那年、獨自走失的森林中,回到那決定生死的一刻;仿佛又看見那個給他玻璃瓶的老人、看見他眼中滿載的憂傷和悲憫……

加裏大聲痛叫,淚流滿面,他希望自己從沒有接過那只螢火蟲,他希望自己死在森林裏,被任何野獸吞吃入腹,如果是那樣,嘉迪絲不會在今天死去,不會沉重地歪倒在他懷裏,血流了滿地。

然而,嘉迪絲卻掙紮着睜開眼,望着他,小聲呼喚着他,費力地把那只空瓶子塞進他手心裏。

“我想……謝謝,對你,加裏……”她微弱地說,眼皮在顫抖,“還有森林裏那個人……還有,這瓶子。如果不是這樣,誰又會來愛我呢?誰又會來救我呢……”

她的聲音漸漸消失,剩他一個人呆望她的臉龐,五指間虛握着一只空玻璃瓶,直到有人走近,粗魯地把他們分開。

倫敦泰晤士河邊潮濕的橋洞中,加裏短暫地陷入了睡眠,又在黎明之前睜開了眼睛。在這一閉一睜之間,他已過了一生。

後來他曾離開英國,在大洋彼岸謀到一份事業,也曾托人尋找嘉迪絲的女兒,給她一些資助。他的事業經營得很好,畢竟他把大半輩子的時光花在這上面,但最終,他抛下一切,兩手空空,返回故土。

直到現在這個年紀,他才明白了許多事。

比如,命運。比如,星星。

右肋傳來一陣微微的絞痛,是他肝髒上的癌腫在作祟,加裏一直在等待,等它突然破裂,讓流出的血溢滿整個腹腔,撐起他原本就發黃發黑的皮膚。

他從毯子裏悄悄地、緩慢地爬起來,想在今天真正回到家去。如果沒有昨晚那塊面包,他可能沒這個力氣,但不知怎麽,那面包像靈藥一樣,讓他的四肢變得靈活起來。也正是如此,他知道時間就是在今天,今天他應該到嘉迪絲的墓園裏去——回到他的家。

加裏爬起來,看到亞瑟還在熟睡,眼睛被放松的眼皮覆蓋着,而身體依然保持警惕。他發自內心地感激這個年輕人和他的面包,有那麽一瞬間,亞瑟的藍眼睛正像是很多很多年前,他在森林裏遇見的那個老人。

忽然間福至心靈,他想起昨晚,亞瑟說,他也在這裏迷了路。

加裏把手伸進最裏面那件破舊睡衣的口袋,指尖觸摸到一個堅硬光滑的小東西。他帶着它走向河流,撈起一捧河水,輕輕洗掉了上面沾滿的指紋。它空空如也,但加裏認為,那只是一種表象。真正珍貴的東西在人們心裏。他回到毯子旁,略微顫抖着雙手,把那只瓶子輕輕放進亞瑟的掌心。

“年輕人,你會找到回家的路。”

也許吧,命運神秘、冷酷、不可觸及。但它仍舊美麗。

畢竟,螢火和面包,那是在生命的最初和最後,分別發生在他身上的如此美好的事情。

在橋洞邊緣,加裏最後看了一眼握在亞瑟手中的空瓶子,轉過身,蹒跚着走入了泰晤士河畔清晨的霧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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