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騎士準則

亞瑟立即醒來,當有人觸碰到他的手時——這是多年來在行營中練就的本能,但他也同時感覺到對方沒有惡意。為了不吓着老人,直等到腳步聲遠去,他才睜眼坐起身,發現手掌中塞着個小玻璃瓶子,有點像蓋烏斯的藥瓶,可能是方便有人要将它長時間地帶在身上,瓶頸處栓着細細的亞麻繩。還有,它是空的。

他不明白這瓶子有什麽用,不過仍然将它放進自己的袋子,算作一件新的行李,一件紀念品。他聽見了老人對他的祝福,不過他想,他恐怕是不可能找到回家的路了。

天剛開始蒙蒙亮,亞瑟用河水洗過臉——這讓他懷念了幾秒卡美洛甘甜的溪流,接着就離開橋洞,回到倫敦的街道上。道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只有幾個清潔工在沿着河堤打掃。這讓亞瑟回憶起卡美洛的日出時分,光線會一早灑進城堡那些長長的窗戶,灑在議事廳的王座、圓桌、繪着蟠龍的旗幟上。那時仆人們總是起得很早,早在他做完最後一個晨夢之前,廚娘已經讓鍋裏的濃湯沸騰,冒出滾滾熱氣,男仆和女仆們從走廊上匆匆經過,打掃大廳,整理鮮花與綢緞。梅林會在這時候悄悄溜進他的房間,帶着他今天要穿的新衣服,衣服上有皂角和陽光的清香。

偶爾他會在梅林進屋時就醒來,但絕不睜眼,只是聽着男仆放輕腳步,在屋子裏走來走去,聽着銀水壺和高腳杯叮叮的響聲。如果梅林撞到了什麽東西,或者弄出了大的響動,亞瑟就故意翻個身,把臉埋進枕頭裏,享受這個動作帶來的片刻不安的寂靜,梅林的屏息,和之後又小心翼翼出現的動靜。

他還記得最最開始的第一天,梅林笨手笨腳地闖進他的寝室,踩在随地亂扔的衣服上把自己絆倒,那巨大的響聲吓地亞瑟立即從床上彈起來,然後梅林就從床沿下糾結地露出頭來,臉上挂着尴尬的笑容,按照仆從培訓課程上教的,對亞瑟說:“早安,殿下”。

“你身上有些特別的地方,”亞瑟回答道,用力揉着眉心,“我想我現在能夠說清楚了。那就是——特別地惹人憤怒。”

不過後來,年複一年,亞瑟早就習慣了這種獨特的叫起方式,如果那天早上沒有出什麽亂子,他倒會開始疑惑,并且注意梅林這一天是否心情不佳。有一兩次,他在朦胧中聽見他的男仆小聲嘟囔,一個詞也聽不清——他從沒有、從沒懷疑過那是在念咒語。咒語讓灑到地上的水回去杯子裏,然後,亞瑟起床之後,将它們喝了下去。

“……這水是不是嘗起來有點怪?”他咂着嘴。

“喔,”梅林鎮定地看着他,“是季節的原因,到了這個季節,井水就是,怪怪的。”

亞瑟知道梅林有些事瞞着他,但他從沒問過。他覺得他可以去泡酒館,追女孩子,這沒什麽,适當的時候,他也會和他一起去。只要關鍵時刻,梅林能待在他身邊就好。

泰晤士的晨風把亞瑟的回憶吹散,一輪紅色的太陽懶洋洋地從東方浮起,點燃河面的浪花,那些燦爛的金色光點漂浮閃爍,就像魔法。

***

卡洛琳抱着小勞拉匆匆走進這家藥房,昨晚小女孩有些咳嗽,但她忙着準備劇組的工作,又實在很困,就沒太關注,直到今早探到勞拉額頭發燙,才懊悔又緊張地趕緊出門。她需要一些兒童感冒藥,最裏面靠右的貨架上就有。

在服務處,一些人正排着隊,等着取藥或交錢。卡洛琳經過的時候,聽見櫃臺裏的收銀員對着電腦确認道:“是的,亞瑟·安布羅斯。你有一盒布洛芬,布萊恩醫生開的。”

她打了個響指,身後的配藥師遞過來一個紙袋。

“等等,我還需要一些……”站在櫃臺前等待的那個金色頭發的帥哥從他的運動手提袋裏翻找出一張紙,“紗布,棉球,酒精。”

“在後面能找到,”收銀員擺手,把紙袋放到桌上,“你應該都拿過來再一起結賬。”

“哦,好吧。”亞瑟說,身後的人在催促他快點,他讓出櫃臺前的位置,朝卡洛琳所在的地方走來。

勞拉在卡洛琳的臂彎中嘟起小嘴,捶打她的肩膀,抗議讓她吃藥的決定。卡洛琳昨天和同事一起為一個戰争場面的道具忙了整天,已經胳膊酸痛,她瞪了勞拉一眼,但馬上又繳械投降,把小女孩放回地上,試圖勸說她安靜一小會兒。

勞拉同意不吵鬧,只要卡洛琳別再抱她。就算她有點發燒,可她已經6歲了!她能自己好好走路。

卡洛琳正在一堆商品名中暈頭轉向,就聽見背後有人說:“對不起,能請你幫個忙嗎?我想知道這些有什麽區別。”

卡洛琳回過頭,剛才那個叫亞瑟的金發帥哥手裏拿着兩種消毒酒精,求助地聳起肩膀——貨架上還有另外三種。

“唔,”卡洛琳閱讀了一會标簽,“你手上的兩種沒什麽區別。這種濃度不同,這種是苯紮氯胺,不是酒精。”

亞瑟對手裏的瓶子露出一副困擾表情,同時無奈地向卡洛琳道謝。

“沒事,我也常被這些公司起的名字搞暈頭——嘿!勞拉!回來!”

小女孩不知看到什麽,向櫃臺那邊跑去。卡洛琳離開亞瑟快步往前走,這時,她突然聽到收銀員提高了聲音:

“先生,我真的沒有查到你的藥!”

“你弄錯了,你肯定弄錯了。”

“電腦上沒有,你的醫生沒給你開藥,”收銀員說,“看,名字沒弄錯。”

“是你弄錯了!”櫃臺前的男人怒吼起來,“我不可能沒有藥!”

“請你再好好想想——”

櫃臺邊是個三十歲上下的男子,戴着眼鏡,體格微胖,個子可能有一百九十公分,臉漲得很紅,厚厚的嘴唇顫抖,雙手緊緊按住兩邊太陽穴,他閉上眼,不停喃喃着:

“我需要……我不能沒有……不行……我必須……”

“嘿,嘿,放松點。”附近一個穿西裝的人伸手拍他的肩膀。

突然之間,那男子一把撞開了旁邊人的手,西裝男的腰一下子彎低,發出一句模糊的喊叫,他被往外一推,倒在地上,血從腹部洇開,浸濕了白襯衫,他還想說什麽,但随着一陣痙攣,口中湧出一股股血沫。

尖叫四處響起,店鋪裏瞬間亂作一團,收銀員藏到了桌子底下,拿水果刀的男子正瘋狂地向身邊的每寸空氣砍刺。許多人你推我搡——大家都在往門口沖。卡洛琳試圖尋找勞拉,發現她蜷縮在牆角的一個貨架旁,離持刀的人只有一米,卡洛琳快瘋了,她向小女孩爬去,一邊絕望地喊道:“不不!勞拉!”

“給我……給我藥片!”和他瘋狂的動作相反,那男子的語調幾乎是在祈求,他推翻一個貨架,發現了牆角的勞拉,像是找到救星似的,一把抓住小女孩的脖子,将刀抵在她的胸前——

卡洛琳快暈倒了,眼前湧起一片黑霧,她聽見男子在向櫃臺大喊,威脅他們給他藥片。

“嘿,大個子,這裏。”一個平靜的聲音輕松壓制了他的怒吼,卡洛琳絕望地顫抖,幾步之外,亞瑟用眼神示意她不要說話。

“這兒有你要的。”他說,手裏拿着一個紙袋子。

男子不信任地盯着亞瑟,而卡洛琳沒法把目光從刀尖上移開——勞拉吓壞了,圓圓的眼睛蓄滿淚水,小手被緊緊箍住,不停發抖。

“你的藥片。”亞瑟非常緩慢地往前移動,他微微弓着背,湛藍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男子,兩手展開,卸除防禦。

“扔過來……扔過來,你不許動!”男子搖頭,把刀往上擡了一公分。

“好,好。”亞瑟說,“但這個袋子上寫着‘禁止摔打’。”他把袋子上一行根本看不清的小字露出給他看,“這是最後一袋了,是嗎?”

必須要有人回答他……必須要。卡洛琳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穩住聲音:“是的,我剛剛聽到,聽到後面的配藥師說這是最後一袋。”

男子在猶豫,但他臉上明明白白寫着對那個袋子的渴望。

“你可以抓住我,”亞瑟說,“我不會反抗,我沒有武器。”

男子拼命眨眼,好像他大腦裏的掙紮也反映到了表情上。

亞瑟繼續緩慢鎮定地靠近他,穩穩抓着紙袋,吸引男子的視線。後者最終妥協了,他把水果刀從勞拉身上移開,指向亞瑟,但他的手還緊緊抓着女孩。

卡洛琳匆忙捉住勞拉的視線,以目光鼓勵她不要害怕。

亞瑟接近男子,慢慢把紙袋遞過去,終于,男子松開了抓着女孩的手,去接袋子。勞拉立即跑向卡洛琳,撲到她懷裏。

刀仍然對着亞瑟,他們現在離得很近,男子握住了紙袋,就在那一瞬間,他憤怒地說:“這不是,這不是我的——”

亞瑟靈活地彎腰,躲過刀尖的戳刺,猛地給了他下巴一拳。男子退後幾步,穩住平衡,氣急敗壞地沖回來。他個頭比亞瑟高,力氣也很大,扭轉手臂擋開了亞瑟的攻擊,擡腿踢他的膝蓋,胡亂提起刀刺他的胸口。亞瑟一邊躲閃,一邊四處尋找能用上的東西,他被逼退到櫃臺旁,伸手在雜貨框裏摸到了一把長柄雨傘。他立即抓起它,翻折手腕,揮動傘柄擋開刀刃,再前跨一步,攻擊男子的前胸、腿彎、後腦,接着側身以右肩撞擊對方胸膛,抓住手臂将其掀翻在地。一氣呵成之後,亞瑟喘了口氣,踢開男子手裏的刀,雨傘尖端穩穩抵住他的心髒。

“撕些布給我!”他說。

不用他再吩咐,有人拿來了膠帶與繩子,他們一齊把男子牢牢綁了起來。

收銀員也從櫃臺後出來,撕開一袋紗布,跑到最開始被刺傷的男人身邊,試圖處理他腹部那個仍在流血的傷口。

卡洛琳抱着勞拉,不斷撫摸她柔軟的頭發。警笛聲遠遠傳來,她聞聲擡頭,發現亞瑟正按住自己的左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發出一聲懊惱的抱怨。他左右尋找,最後在翻倒的貨架旁蹲下,撿起那只被捏扁的紙袋,往裏一看,擡頭對她們說:“真倒黴……我的藥全被踩碎了。”

卡洛琳從淚水中綻出一個笑容,勞拉也從她的臂彎中探出腦袋,小心翼翼地看着這個男人,亞瑟拿着雨傘,像一個中世紀的騎士,拿着他的寶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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