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石中冰劍

亞瑟實在很想對着“圓桌騎士”大笑一場。這太好玩了,瞧那些在木馬上歡鬧的孩子、父母和情侶們,如果高汶、萊昂或是蘭斯洛特看到會怎麽說?哦,高汶不會在乎這個的,他會在熱狗攤子前待到天荒地老。

卡洛琳驚訝地說:“你剛才第一次說了‘我的朋友們’。”

他說了嗎?我的朋友們——

眨眼之間,孩童的笑鬧和歡呼聲不見了,亞瑟看見,随着那些漂亮的木馬旋轉而出的,是真的高汶、蘭斯、萊昂、帕西、伊蘭……他們相互打鬧,嘲笑彼此的坐騎,試圖把對方推下去;高汶笑得最厲害,以至于他的靴子卡在帕西瓦爾那匹馬的脖子裏,怎麽也拔不出來;蘭斯的手虛握着抵在鼻尖下,輕輕咳嗽,試圖保持風度,很明顯已處于失敗邊緣;萊昂不可置信地看着周圍,為自己騎着一匹棗紅色配藍寶石的兒童號小馬而絕望……騎士們的最後,梅林穿着那身永遠看起來髒兮兮的舊衣服出現了,一雙眼睛笑得像月牙一樣彎,兩手抓着固定他那匹白馬的柱子,身體微微前仰。他那糟糕的騎術即使是在玩具木馬上也一樣糟,亞瑟不得不提醒他夾緊馬肚……正在這時,他們同時發現了他,全都朝他轉過頭來,向他招手,詢問他為什麽不上去,畢竟他是他們的王,沒有他,這臺機器就沒法運行……

但他知道自己沒法過去,他過不去。于是僅僅一瞬之間,騎士們又全消失了,旋轉木馬再度充滿了他不認識的陌生人。

亞瑟本想縱聲大笑,卻突然被深重的寂寥淹沒。從他在醫院的病床上睜開眼、來到千年之後的那一刻,他就期待着能以某種方式與卡美洛重逢。不是從書本或某人的采訪裏,是面對面的重逢。終于這一刻來到了,以這種合理而殘忍的方式。

曾經,在卡美洛,他就是他,他為責任、為愛、為生來即在他身邊的一切而活。而現在,他以為自己已經“重新開始”。在這幾個月之中,他試圖尋找一些新生活的意義,工作,吃飯,與人交往,卻發現很明顯地——他只是“活着”,在這裏,在二十一世紀,亞瑟·潘德拉貢并不“存在”。

“你會找到回家的路。”

亞瑟摸出口袋裏的玻璃瓶子,它空空蕩蕩,躺在他的手心。他想起加裏,那個橋洞中的老人,他的話仿佛一句預言,同時也是一句諷刺。這條“回家的路”只是将他引向了一臺旋轉木馬。

突然,一股很大的沖擊力撞得亞瑟往前一歪,瓶子從手裏掉出去,摔到地上發出清脆聲響,他還來不及去撿,它已順着道路的坡度滾了下去,轉眼間消失在各種各樣的鞋子之間。

卡洛琳疑問地喊了他一聲。勞拉已經去旋轉木馬那兒排隊了,揮動小手呼喚他們,他看看她,把肩上的背包卸下遞給卡洛琳:“我很快就回來。”

“可——”

亞瑟沒有多想,他得把空瓶子撿回來,那不是一個普通的紀念品,雖然他也說不清它到底為什麽不普通。

他向前追去,避讓着來往的人潮,一群穿運動衣的學生牽着高高漂浮的氣球擁擠着走來,把亞瑟擋在中間,等他掙脫開,已經看不到瓶子滾到哪兒去了。太陽熱烈地閃耀,曬得地面也亮晃晃的,到處都是鞋子,各種各樣的鞋子,偶爾那些鞋襻上飾品的亮光會誤導他。亞瑟一邊向下走,一邊四處環視,希望能發現一個小閃光點,玻璃的閃光點——

在那兒!

小瓶子卡在道路左側,一個雕像基座的邊緣。亞瑟沖過去撿起它,驚訝地呼了口氣。它竟然躲過了墜地的沖擊、腳步的踩踏,完好無損,一條劃痕也沒有,最後悠閑地躺在這個雕像腳邊。這個雕像——亞瑟擡起頭——鬥篷飄揚,昂首屹立,金色的王冠,雙手撐一把鋒銳長劍,基座上寫着“亞瑟王”。

好吧,這是,算是他自己的雕像。但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它和亞瑟一點兒也不像,因為他從未擁有過濃密的眉毛、滄桑的眼睛和凹陷的雙頰。

就在它旁邊,還有另一個小一些的雕像,是個小小少年,眼睛睜得很大,咧開嘴笑着,也拿着一把劍,細細的雙腿瘦得像兩條竹竿。他不認得那是誰。這附近建着好幾處游樂設施,包括“龍洞探險”,“魔法傳奇”,“勇者過山車”……還有售賣玩具劍和魔法棒的紀念品商店、清涼的冰激淩車,那藍白交間的車頂棚上用打着圈圈的字體寫着招牌: “The Ice-sword in The Stone”(石中冰劍)。

Ice-sword,亞瑟在心裏發笑,只要看櫃臺裏的那些冰棍就明白了,它們被做成劍的形狀,向下插在那裏,如果有人要買,就可以像亞瑟王一樣把它拔出來……誰想出來的好主意?應該給他發一塊勳章。

車裏那個售賣員穿着襯衫和工作圍裙,背對着亞瑟在制作冰激淩,車前圍着很多人,他的工作一定很忙。亞瑟看了他一眼,剛準備離開,那個人手中夾着四支甜筒,突然轉過身來——

他的眼角刻着細細的皺紋,他的眼睛湛藍而明亮,他的黑色頭發間夾雜着深栗色,梳得整整齊齊,露出一雙耳朵,下颌上能看到淡青色的胡茬。當他對車廂前的孩子笑起來時,依舊有淺淺的酒窩。

他太不一樣了,但又仿佛從來沒變過。

***

梅林是那個沖進亞瑟的房間,在髒衣服上把自己絆倒的少年。是不知天高地厚,在練武場上公然向他挑戰的人。是有諸般缺點,但他不能忍受離開他一天的男仆。但最後,他是他身邊最勇敢的騎士,是千山萬水、千難萬險的路途中永遠沉默地跟随、付出、守護他的人。

在亞瑟還沒從這一切中反應過來時,他的身體已經先大腦一步,帶他躲到了亞瑟王雕像後面。這非常明智,因為他突然感到一陣暈眩,幸而背後有個支撐。

那是梅林嗎?

那可能是梅林嗎?

亞瑟全身的血液都聚在一起洶湧地叫嚣,從四肢沖回他的心髒,撞擊他的胸膛,讓他四肢冰冷,而心卻燙地快要爆裂。

他忘記了怎麽呼吸,等他想起來時,肺已因窒息而疼痛,他深深喘息一口,感到空氣重新充滿了氣管,就像重新活了過來。

那只是一個長得很像梅林的人——他想——世界上有那麽多人,肯定有一個長得和他很像——他當然希望那就是梅林,但那不可能——

亞瑟貼着雕像高高飄揚的鬥篷邊緣望出去,想把那個男人再看清楚一些。售賣員正向一個孩子俯身,聆聽他的要求,另一個孩子在一旁大聲嚷嚷:“我要一把冰劍!我要一把冰劍!”

亞瑟的大腦在告訴他,這個售賣員看上去有四十歲左右,也許稍微年輕一點,但梅林離開他的時候才二十幾歲,而中間隔着一千多年的時光,無論他從哪頭開始算起,這都不可能。更何況,從他的樣子看來,他在這裏工作絕非一兩天,他熟練地讓甜筒旋成螺旋,熟練地碎冰、給盒裝酸奶冰激淩稱重,同時收取零錢,沒有一點手忙腳亂的跡象。他……他太靈活了,一點也不像曾經笨手笨腳的男仆。

然而,每多看他一眼,亞瑟除卻大腦之外的部分就更激烈兩倍地反駁着。他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感覺到自己真正站着,被巨大的力量牽引着所以留在地面、留在這個世界上。奔流的血液在尖叫,如果魔法能讓亞瑟從泰晤士河浮起,當然也能讓梅林出現在倫敦!

最終,想要走到冰激淩車前去的念頭贏得了勝利,亞瑟下定決心,邁出了腳步——

“嗨,艾格米德,”一個同樣穿着園區工作制服的人對那個售賣員說,“快給我兩根甜筒,商店裏簡直熱壞了。”

亞瑟的鞋子忽然重若千鈞,沒法從地面上拔起。

有人喊他“艾格米德”,無論那是什麽名字,不是“梅林”。

亞瑟轉回雕像背面,閉上雙眼,把蜷起來的食指關節放進牙齒間緊緊咬住。

洶湧而來的失望快要把他撕開了,他不能接受一個不是梅林的梅林,一個一模一樣的、但是全然新生的、不再認識他的梅林,這個人有自己的人生,不再被一個叫亞瑟的混蛋綁縛着、牽絆着,他會笑,因為這份工作給他帶來快樂,因為這全新的生活讓他無憂無慮……他可能有了家庭,有妻子,一個健康的孩子,他努力賺錢,期待着晚上回到家中,迎接他的是一個溫柔的吻——

哦。不,亞瑟當然可以,他當然可以接受這樣的梅林。

或者說,他可以接受一個和梅林一模一樣的人,擁有這平凡卻無比美好的人生。

因為他值得這種生活。

亞瑟忽然醒悟自己的念頭是多麽自私。他希望梅林在這裏,只因他自己是如此孤獨,希望有個人來解救他于命運的荒謬。

但他沒替梅林想過,就和以前一樣,從來沒有。他沒想過如果梅林真的如他所願,出現在這裏,會付出怎樣沉重的代價。

如果他和自己一樣突然被送來,那他就失去了蓋烏斯、失去了他的朋友們——也許在亞瑟離去之後他還會有些新朋友,也許他有了新的家人——還有……他會失去一個和平的卡美洛,在那兒他可以自由地使用魔法,而那正是他的夙願。

如果他沒有被魔法送來,而是在世界上真真實實地“活”了一千多年,就和那晚在泰晤士河邊、從亞瑟腦海一閃而過的微弱念頭一樣,那就是任憑世間所有沉重的歲月都壓在他身上,所有滄海桑田的變遷,所有沉重,苦痛,孤獨,一遍又一遍重複。

亞瑟不能再去想象這種殘酷,僅僅是稍微觸碰一下,就讓他痛苦地緊縮起來。就像身體裏流的不再是血液,而是一根根尖銳的針。

“先生,先生……”有個聲音怯怯地喊他。

亞瑟在舌尖上嘗到淡淡的血腥味,他咬破了自己的食指關節。

“你有零錢嗎?我想跟你換一些……”一個棕色眼睛的男孩對他說。

“當然……這裏有,給你。”他麻木着掏出一些硬幣。

“你的手流血了。”男孩瞪大眼睛,小聲說道。

“不用管它。”亞瑟平靜地說,和他交換了手裏的錢。

男孩對他笑了笑,轉身跑向冰激淩車,亞瑟的視線追随着他,看着他把他的硬幣交給那個叫艾格米德的男人。

那不是梅林,這樣很好。亞瑟想着,往後退了一步。因為過去他給梅林帶去的痛苦已經夠多了。

***

“你還好嗎?”卡洛琳擔憂地看着他,她和勞拉已經坐完了一圈旋轉木馬。

亞瑟聳聳肩:“我有什麽不好?”

“撿回你的瓶子了?”

亞瑟點頭。

“很好。”卡洛琳認真地說,“但你看起來像把你的魂丢在了撿到它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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