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大魔法師
“所以,先生,你這麽闖進來只是想告訴我你願意在我們園區工作?”派瑞小姐扶正眼鏡,有些生氣地瞪着面前這個年輕人。她正在辦公室裏做簡報,而他突然破門而入——絕不誇張——急匆匆地說要在嘉年華周申請一份職位。
“是……的。”男子抿起嘴唇,雙手背在身後,似乎也有點為自己的無禮後悔,“所以,可以嗎?”
“什麽‘可以嗎’?”派瑞小姐加重了語氣,“你為什麽這樣着急?如果你把招聘啓事看得更仔細一些,就會發現我們是下午三點在隔壁面試——亞瑟·安布羅斯先生!”
“哦……”亞瑟說,“你們還要面試。”
“是的。有好幾個學生也想來兼職。”
“但是,”亞瑟堅持道,“我在劇組工作過。如果需要扮演一個什麽角色,我會很合适的。”
“這麽說吧,安布羅斯先生,”派瑞小姐回敬道,“你的微笑很迷人,但當你套在道具服裏的時候,這就完全不重要了。現在請你出去好嗎?”
亞瑟:“請給我一個機會。我真的很需要這份工作。我可以為扮演的角色進行動作設計,或者……”
“出、去——”
亞瑟的肩膀微微垮了下去,他轉身拉開門。
“——以及別忘了下午三點鐘在隔壁報到。”派瑞小姐補充道,從鏡框上方目送這個年輕人。
等到他的腳步聲消失在走廊上,派瑞小姐拿起桌上的電話,按下3號鍵。
“嗨,喬治。”她說,“你們找到“梅林”了嗎?”
“還沒有,”聽筒那邊說,“我想今天下午應該能挑到一個。”
“我剛剛幫你找到了他。”派瑞小姐翹起嘴角,“這個人在劇組工作過,職位是動作指導,我想他就是你需要的大魔法師。”
***
從游樂園回程的路上,卡洛琳一直說他“魂不守舍”,事實上,回到倫敦短租的小屋後,亞瑟有好幾天沒有踏出房門,只靠泡面和礦泉水度日。
不論承認與否,他仍在每時每刻想着那輛冰激淩車,它藍白相間的車篷,五顏六色的甜筒。他沒法就這麽忽略它,當做什麽也沒發生過。那個男人,艾格米德,時時出現在他的夢裏,每到夢醒時分,亞瑟就躺在床墊上,迎着窗口灑下來的光線,反複将空玻璃瓶捏在手指間觀察。
如果……如果他時常去游樂園看看,應該沒有關系?……這不會打擾他,只是離近一些……只是去看看他過得怎麽樣。艾格米德不會知道有人把他當做中古世紀的舊友,故而總在暗處注視他。亞瑟總可以找到方法看似不經意地從那輛車前走過……
而這就是為什麽他現在坐在這裏,坐在游樂園一棟辦公樓的化妝間裏,任別人往他臉上塗抹各種膏體。他只看了半段招聘啓事就闖進來,希望他們讓他在這兒工作一周,但是他沒想到他的工作內容是,呃——
鏡子裏的他皮膚布滿皺褶,嘴唇上貼着兩撇白胡子,還有一束足有兩米長的白胡子等會要粘上他的下巴。
“你需要戴上隐形眼鏡,亞瑟,”化妝師歡快地說,“你的藍眼睛真的很漂亮,但我們的大魔法師,他的眼睛是黑色的。”
那是蠢話。亞瑟氣呼呼地想,他的眼睛也是藍色的,透明泳池那樣的藍色——他就和在你們這兒賣冰激淩的那個人長得一樣!
但是化妝師繼續為他固定假發,貼好眉毛,塞給他一副沒有鏡片的圓眼鏡,和一根傻乎乎的木棍子。
他頂着這些傻得要命的行頭去換衣服,等他從更衣室出來時,已經變成了身穿天藍色長袍、頭戴尖頂帽、鼻梁上架着眼鏡、手執魔杖的舉世聞名的大魔法師——
梅林。
“太完美了!”化妝師一副快要愛上他的表情,“現在揮揮你的魔杖……”
亞瑟機械地擺動手臂,像指揮樂隊。
“沒錯,沒錯——搖晃身體——更有激情——很好!到時候會有音樂,你就跟着它的節奏,這對你來說肯定很簡單,畢竟你在劇組裏待過。等車隊走到中央廣場時,我們會播放一段語音——也就是一段咒語,而你做出動作,然後我們就能點燃整個園區的煙花!”
亞瑟在厚重的妝容下試圖擠出一個微笑。
是的,所有園區都會參與這次嘉年華,他們有好多輛游行車,載滿扮成各種經典形象的工作人員在園內巡游。亞瑟周圍會圍着一群藍精靈,背靠一座城堡,車尾還有一只噴火的巨龍。巡游在每天上午有一次,夜幕降臨的時候有一次。在白天,當行進到某一地點時,他要随機從觀衆中選出一個孩子,邀請他/她上車;而在晚上,就像化妝師說的,他要發射咒語,點燃所有煙花。
相比這些,亞瑟更喜歡不巡游的時候,因為那時他會待在指定的地點與游客合照。他就是為了這個才同意把自己弄成長胡子魔法師的,因為他将站在亞瑟王的雕像旁邊,就在冰激淩車對面,離售賣員最近的地方。
“切記,”化妝師最後為他調整了帽子的位置,并嫌它太過正經,“你可以和游客們拍照,和小孩子們擁抱,但是不要說話,因為你的聲音不是老梅林的。當然啦,記得在長袍裏裝一些小玩具,随機拿出來,就像變魔法一樣!”
那不是魔法。亞瑟想,魔法才不會這麽幼稚,魔法是橫掃千軍主宰生死的力量。但是一件事立即闖入了他的腦海——很久之前,在卡美洛,有人向國王舉報說她看見有巫師在森林裏施法,讓一團煙霧變成了一匹馬。那件事差點就害蓋烏斯丢了性命,當時他們都以為是那個巫師追捕者在搗鬼,但是,現在回想起來——
那該死的當然是梅林,是梅林在森林裏玩一團煙霧。
亞瑟想翻一個巨大的白眼,但他現在困在扯不清的眉毛頭發和胡子裏,胡子的尾端還拖在地板上。
魔法有時很幼稚。他只好贊同道,即使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法師,也不能阻止這一點。
“快點兒,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法師——”化妝師從他身邊退開幾步,拿出他們稱為手機的那個東西,“——看鏡頭!”
***
第一天早上一切都很順利,亞瑟邀請了一個小女孩走上巡游車,她興奮地一直拽他的袍子——還有他的胡子,亞瑟只好偷偷扯住它防止當衆出簍子。下車的時候,他送給她嘉年華徽章,而小女孩給他的胡子一個響亮的親吻。
“這是最好的禮物!梅林!”她甜甜地歡呼。
卡洛琳和勞拉也來參加了園游,亞瑟送給她們免費的票。卡洛琳被勞拉逼着戴上了一對貓耳朵,後者自己則穿着類似蜜蜂的衣服。亞瑟沒告訴她們他扮演的是誰,不明真相的勞拉高興地在石中劍園區和大法師合了影,她從亞瑟的袖子裏得到一只玩具小馬,并且拉着卡洛琳的手說:“快看!亞瑟和梅林,他們在一起!”
她指的當然是亞瑟所扮的法師和他身旁的雕像,但是亞瑟覺得她說的沒錯,一個在梅林裝扮裏的亞瑟,他們……呃,合二為一。
這時候,冰激淩車裏的售賣員正在更加賣力地幫客人們拔出“冰劍”。偶爾,在游客不那麽多的片刻裏,他會擡起頭往這邊望過來,而亞瑟會在他的注視下莫名緊張,手忙腳亂——一次,僅僅一次,他被自己的長胡子絆倒。當他在巫師袍的糾纏下艱難爬起,撿回滾遠了的魔杖時,亞瑟覺得自己的扮演再不會比此刻更接近那個真實的梅林。
也許那個叫艾格米德的售賣員也這麽覺得,因為他看着亞瑟,遠遠微笑了一下。
中午太陽最厲害的時候,氣溫估計達到了二十六度。他們有一個多小時午休,但亞瑟吃完工作餐就會回到這裏,因為售賣員不會離開冰激淩車直到下午三點,那之後就會有人來接他的班,一直到晚上十點園游會結束。
見到他沒有去休息,而是頂着這身不舒服的裝扮繼續坐在這兒,售賣員可能有點驚訝。他從冰櫃裏取了一支“冰劍”,下車向亞瑟走來。
“嗨,大魔法師。”他友好地說,伸手遞來冰棍,“天氣有點熱,你可能需要這個。”
亞瑟的心髒搏動地那麽明顯,以至于他覺得這裏所有人都能聽到。艾格米德在白襯衫外穿着棕色的圍裙,上面別着他的工作胸牌,除了凸出來的名字,還刻着一只炸毛的卡通貓頭鷹。
但是。亞瑟想,不管他叫什麽,他有和梅林一模一樣的聲音——也許不完全一樣,不那麽年輕清亮,但是……
他接過冰棍塞進被胡子圍繞的嘴裏,眨着眼睛,口齒含糊地說:“謝謝。”
艾格米德看上去還想說點什麽,但冰激淩車前來了新的顧客,他只好回到車上去。
冰劍讓亞瑟的牙齒發起抖來,他很慶幸自己是在這幅鬼都認不出的裝扮下和艾格米德說話。如果他以原來的樣子看着售賣員走過來,用這種客氣的語調和自己打招呼,像兩個陌生人那樣聊天,他會非常、非常想立刻轉身離開。
到了傍晚,游客更多了,游樂園的草地裏到處點起了暖色的地燈,除此之外,只有中央大路上巡游的車隊最為閃耀。人們手裏拿着熒光棒或小桔燈,跟着車隊緩慢移動,為每個節目爆發歡呼,接近尾聲時,亞瑟——不,應該說——是梅林法師出場了,他踩着音樂節奏揮動魔杖,随着他的動作,夜幕中出現一顆顆閃亮的星辰,它們高高升起,然後碎開,變成雨點紛紛灑落,當這些雨點落到地面時,瞬間點亮了樹木枝葉裏懸挂的彩球,摩天輪、過山車上也亮起燈光,而道路兩旁的籬笆上出現了閃閃發亮的飄帶。墜落的星辰點亮了整個世界,音樂旋律更加歡快,随着咒語念出、魔杖的最後一揮舞,各種顏色的煙花從四面八方飛上天空,發出燦爛奪目的光芒,巡游車上噴出一股股金粉和銀粉,飄落向擁擠的人群。
游客們沉浸在這美妙的氛圍中,紛紛舉起和身邊夥伴相牽的手,蹦跳着讓那些閃亮的光點落在彼此肩頭。
亞瑟知道這不是真正的魔法,其實,他對魔法的了解太少了。他曾深深地記得魔法給他帶來的那些傷害,妮薇,莫嘉娜,烏瑟……不死的敵人,煎熬的民衆,可怕的詛咒。但是在最後,一切終結時,他所記得的魔法變成了梅林,變成碎火光裏飛出的小龍,還有梅林金色的眼睛——變成了美好之物。
他要為此而感謝他。
***
“梅——林——”
亞瑟拒絕承認,不過一天半的時間,他已經習慣了別人這麽叫他。
往往是一堆又一堆孩子,每個都試圖順着他的胡子往上爬。
“你能變一只烏龜出來嗎?”
“你能幫我長高點嗎?”
“你能把我爸爸變成一條魚嗎?”
亞瑟不能回答這些問題,但他想象着自己被允許這麽說:“我倒是很願意把你變成一條魚,這樣你就不會再問這種蠢問題了。”
昨晚八點巡游結束後,他本可以卸妝,然後用接下來的兩個小時自由地在園區閑逛,可他選擇直接搭上巴士回倫敦,好好地睡一覺。這實在太累了。
第二天上午艾格米德沒有出現,他是第二班。如果他不在那輛冰激淩車裏,亞瑟就覺得失去了待在這兒的意義,他還會忍不住猜想:艾格米德住在哪裏;他不上班的時候會是什麽樣子;是否和家人在一起;喜歡做些什麽。這種猜想已經成了一種危險信號,亞瑟得一遍遍告誡自己,他不是梅林。
下午三點鐘艾格米德來接班時,亞瑟沒有和他打招呼。他是故意這麽做的,畢竟這樣才顯得正常,一個忙着和游客合影的人不會注意到冰激淩店員什麽時候來接班。但他限制不了自己的視線往那裏漂移,在眼鏡框和老年妝的遮擋下,偶爾看看他工作時的樣子。
那件事發生的時候,亞瑟就正在走神,所以他沒在一開始注意到從坡道上沖下來的輪椅。
“迪安!等等!”一個男人在喊。
輪椅裏坐着一個十二歲左右的少年,臉上的肌肉緊繃着,雙手很快地推動着椅輪,旁若無人地往下沖,游客們紛紛往兩邊躲閃。
那臺輪椅就向着亞瑟王雕像直沖過來,但在坡道拐彎處,後面的男人費力地追上了它,抓住輪椅把手,強迫它停了下來。
“迪安!”男人生氣地喊道。
“別管我!”少年咬着牙,眼睛裏露出憤恨,想再次推動椅輪離開。
男人緊緊攥住扶手,強迫少年正對着自己。他吞咽着口水,忍耐情緒,一字一頓地說:“我是你父親。”
“哦,很好,”迪安回敬道,“現在我沒法自己跑開了。”
“你不該這麽——”男人像是在努力搜尋一個不那麽激烈的詞,“自暴自棄。不該放棄你自己。”
有些游客停下腳步注視這對父子,但男人旁若無人,只是盯着自己的兒子:“我們希望你能振作起來,但最重要的是,我們都希望你能快樂。”
“快樂?”迪安好笑地說,“所以你們帶我來這個,游樂園——”他環顧四周,發現了亞瑟,“帶我來看這種可笑的表演,這個長胡子老頭,他以為他自己是什麽偉大的角色——”
“迪安。”男人說,想制止兒子繼續發洩他的情緒。
“——但事實從來都不是這樣!”男孩大聲說道,“該死的命運只會摧毀一切,如果我想跑步,它就奪去我的雙腿;如果我深愛某個人,它就奪去她的生命——永遠是這樣!”
亞瑟往前走了一步,而迪安望着他說:“哦,老頭,你是梅林,是嗎?傳說中最偉大的法師?嗯?那麽你能給我一雙腿嗎?你不能!我知道,不僅因為你是個假人,他們只是找你來扮演——就算你是真的,你也不能!就像他們都說亞瑟王會複活,因為他是‘永恒之王’,但他不是!他只是你背後的那座雕像——”
男孩語無倫次地說着,眼淚無聲地從他臉頰上滑下,滴在毫無知覺的雙腿上。
“夠了,迪安……”
“梅林法師拯救不了亞瑟王,因為在該死的命運面前所有人都一樣無力反抗!”迪安最後喊道,擡起雙手按住自己的眼睛,想把所有眼淚按回它們湧出的地方。他父親抱住了他的頭,緊緊摟住他的肩膀。
“我只是……想再站起來,”迪安很小聲地哽咽着,“但不可能了,永遠不可能了……”
圍觀的游客們沉默地走開,他們什麽也做不了,只能默契地不再去看這對父子。
亞瑟也什麽都做不了,他扮演了一整天大魔法師,但他根本沒有魔法。
“迪安。”
有個柔和的聲音在他們旁邊響起。
父子倆同時擡起頭,冰激淩車的售賣員站在他們面前。
“亞瑟是‘永恒之王’,并不因為他能主宰命運,超越生死。”艾格米德平靜地說。他蹲下身去,仰望着男孩的雙眼,“而是因為,每當有人揭竿而起、勇敢地反抗命運;或身處窮途末路,卻又重新撿起希望,亞瑟王就會在他身上複活。”
迪安只是愣愣地看着他。他的聲音中有某種堅實的力量,像夜晚的海浪、森林的風聲一樣,使人平靜。
“雖然梅林法師不可能給你一雙腿,但他可以給你一些別的。”艾格米德轉過頭,看着亞瑟,然後視線微微一轉,移向對面。
亞瑟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扯着自己的長胡子、拖着長袍,跑到冰激淩車那兒,捧出一根仍然插好的“石中劍”。
“你需要拔出自己的劍。它牢牢地嵌在石頭裏,在別人看來,它永遠不可能被拔出來,但你必須去做,不是因為命運,”艾格米德說,“而是因為你仍有堅持,所以絕不放棄。”
迪安從亞瑟手中默默拔出“冰劍”,艾格米德凝視着他仍舊沾滿淚痕的臉,輕輕捏了捏他的膝蓋,然後微笑道:“現在,吃一根大魔法師送給你的冰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