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逝者足音
芙蕾雅對他們的去而複返并不驚訝,在阿瓦隆模糊的時間裏,他們就像剛走便轉身回來。
亞瑟和梅林在阿瓦隆湖畔的岩石上,低頭對着蒼白的湖面說話,芙蕾雅現在是湖水中的倒影。寒冷的濃霧不斷飄移,難以望見島嶼的輪廓,那條專為他們準備的小船不見了,希德已經關閉通向聖島的道路。
“我明白了,你們需要一個可靠的幫手。”湖中仙女的面容随着波濤起伏,“但是,抱歉,亞瑟,我不能離開阿瓦隆。你瞧,我甚至無法存在于湖水之外的空氣中。”
“如果我們為你準備一具身體呢?”
“阿瓦隆湖就是我的形體,”芙蕾雅說,“除此之外,我沒有別的身體了。”
“芙蕾雅,”梅林說,“我有個辦法可能行得通。有一個人——他是我在亞瑟之後送來的第一個,你對他還有印象嗎?”
湖上的風吹皺了水紋,芙蕾雅的倒影碎成一片片波瀾,片刻又合攏。
“是的,我記得,黑色頭發?”
“他的身體還在湖中,是嗎?”
芙蕾雅睜大眼睛:“難道你想召喚他為傀儡?”
“不,當然不,”梅林立即搖頭,“他是我的朋友,我不願意那樣對他。我想知道他的靈魂是否還在,如果在,我就可以試試讓他像希德信使那樣暫時回到人間。”
“那法術非常危險!”芙蕾雅說,“比召喚傀儡危險得多。你的魔法必須非常穩定,非常強大,或者有希德那樣古老的力量……”
“我覺得我能做到。”
芙蕾雅沉默了一會兒,“如果你不能,世界上也沒有第二個人可以了。”她輕輕嘆息,“你等一等,我現在就去幫你尋找他。”
梅林點頭,她眨眨眼讓他放心,向下沉入了湖水深處。
亞瑟思考着芙蕾雅對“危險”的定義:“這種法術,會損耗你的魔法嗎?”
梅林抿嘴而笑,“魔法不會‘損耗’。它只有存在,消失,或者雖然存在、卻無法喚起。”
“噢。”亞瑟說。看過預言之後,他對任何詞都敏感起來,想到某一天,梅林可能無法掌控崩潰的魔法,他的心跳就會突然有一拍跳錯。
梅林伸出一根指頭戳了戳他的胳膊,“我還以為你會先問,我讓芙蕾雅去尋找的人是誰。”
亞瑟唔了一聲,用十分無聊的語氣說:“從原本計劃的一個人,變成三個人。該不會恰好是高汶吧。”
“的确是高汶。”梅林說。
亞瑟像吞下了一顆帶殼的生雞蛋。
“高,”他結巴一下,“高汶?真的是他?他在這兒?阿瓦隆?”
“我送他來的。”梅林說,“就在你之後不久。他犧牲在劍欄之戰。”
亞瑟感到湖上的冷風灌進胸膛,把他肺裏的熱氣逼成一次漫長的,卡頓的呼吸。當然了,希望自己是戰役唯一的犧牲者是不切實際的,那時究竟死去了多少人根本無從計算,高汶當然可能是其中之一。
“是在薩克遜人手裏,還是……?”亞瑟下意識地問。他腦海中浮現出高汶的樣子,如此清晰,譬如昨日——
“別像個小公主,嗯?”高汶歪着腦袋,在漁人王國的機關門那兒調侃他,不在乎對面是不是個王子或貴族。他讓亞瑟接到酒店老板送來的長長的賬單,包含三桶麥芽酒,一桶蘋果酒,十二打腌雞蛋和一頭烤豬。他常在喝得太多時冒出一口流利的強盜間的黑話,只有常年漂泊在外的蘭斯洛特能聽懂。他就是這樣,我行我素,總是那個率先拔劍的戰士,也總是那個最不守規矩的手下。
劍欄之戰前夕,他沒和亞瑟的軍隊一起出發,足足消失了一日,才在日落後追上來。那場戰役千難萬險,撒克遜人和莫嘉娜的黑魔法讓他們希望渺茫。梅林不在,高汶也姍姍來遲,有人提醒亞瑟要警惕被出賣,掉隊的騎士不是好兆頭,但他絲毫不在乎,不僅如此,他還把山上的古道交給高汶去守衛,把軍隊最薄弱的脊背交給他。
那是亞瑟最後的軍事決策,他依據的只是一個夢,梅林托付他的夢。這一點也不荒唐。在最後,除了高汶,梅林,帕西瓦爾,除了這些人,他還能信任誰呢?
“……他死于莫嘉娜的折磨,”梅林的聲音如同吹在他身上帶着濕意的寒風,“是帕西瓦爾将他帶回卡美洛。他脖子和胸口的傷沒有解藥,蛇毒讓全身的血液都發黑凝固了。他被刑訊逼供過,莫嘉娜試圖讓他說出你的下落。”
他是為我而死。亞瑟在口腔裏嘗到久遠的苦澀。他看着梅林,後者垂下了目光,蒼白的湖水拍打腳邊的岩石,這麽多年之後,他站在這兒,仍然顯得遺憾和失落。
“我曾經許諾,如果高汶需要,肯定會趕到他身邊,可我失信了。他受折磨時只有獨自一人。帕西瓦爾奮力掙脫陷阱,找到了他,但一切已經結束。等我終于見到他,能做的也只有用德魯伊的方式将他送走,希望阿瓦隆的湖水會洗去他的痛苦。”
湖面上湧起層疊的波浪,風帶來水霧潮濕的氣味,似乎在回應梅林的話。
“……別忘了,高汶是個戰士,”亞瑟說,語氣堅決卻柔和,“他一向灑脫不羁,到處惹事,任何時候都不例外。說不定,他還會和冥界的國王喝上一杯,你知道他這個人,一旦放開膽子,簡直能喝窮一座城堡,我們該祈禱那兒的國王聰明點,千萬別上他的當。”
梅林眨了眨眼睛,露出微笑,“哦,我想那國王收到的賬單肯定比你還長一倍。”
亞瑟拉下臉,“梅林,”他擡手搭上他的肩膀,“你知道嗎?我猜希德看你不順眼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阿瓦隆湖裏填滿了你送來的人。”
梅林撓撓鬓角,表示懷疑,“是嗎?不會吧。雖然我确實送了很多——”
“‘确實送了很多’?”亞瑟大笑,一把圈住梅林的脖子把他勒向自己,“看來我一點兒也不特殊,嗯?別告訴我,蓋烏斯也在這兒?”
“蓋烏斯沒有!”梅林雙手反抗試圖掰開亞瑟收緊的胳膊,但他圈着他不放。他咯咯笑着邊掙紮邊說,“蓋烏斯後來和愛麗斯一起住了,也就是說和他女朋友——”
“至少卡美洛還有人得到了不錯的結局,對吧。”亞瑟揪他的耳朵。
水面忽然掀起皺褶,芙蕾雅的倒影重新出現在了湖中。亞瑟松開梅林,他們蹲下去聆聽,梅林的耳朵還紅着,他用一只手揉了揉。
“他的身體保存地很好。”芙蕾雅說,“但壞消息是,阿瓦隆并未留下他的靈魂。如果想找到它,必須去靈界,去神佑之島。”
“可,”梅林有些失望,“如果他去了靈界,可能早已經轉世了。”
芙蕾雅關切地說:“并非所有靈魂都會去往來生。德魯伊長老過去就常和永居靈界的魂魄們交流。你們該去碰碰運氣,否則,只有身體,就只能召喚他為傀儡。”
亞瑟和梅林對視了一眼。他們肯定需要高汶作為頭腦清醒的朋友回來,而不是替他們踩陷阱、擋刀劍或魔咒的傀儡。
“我們得去。”梅林說。
“太好了,”芙蕾雅微笑着,“所以我已經把他的身體帶來了。”
在不遠處的湖面上,一條胳膊浮了上來,像個突然冒出的氣泡。除了它,身軀的其餘部分都都隐沒在白茫茫的湖水裏。
梅林吓了一跳:“為什麽?難道不應該等我找到了靈魂再回來召喚?”
“那做不到,”芙蕾雅說,“被釋放的靈魂必須馬上附到身體裏。即使你的力量遠超過一般巫師,也不可能将他從神佑之島帶到遙遠的阿瓦隆來,相反,你必須将身體帶去,在靈魂離開靈界時就讓它們融合。”
“芙蕾雅,”亞瑟用手掌敲敲額頭,“你知道帶着一具毫無知覺的身體去頭頂上那個世界意味着什麽嗎?說不準我們一回去,就會在草地上遇到警察。”
“‘警察’?”芙蕾雅的眼神裏閃着一派天真的困惑,“什麽是警察?”
梅林輕輕咳了一聲,亞瑟覺得最好別誤導芙蕾雅警察專門管人們在哪兒接吻。
“總之,”他說,“除非能塞進梅林的挎包,不然我們沒法直接帶着一具身體。”
漂浮的胳膊正随着湖水輕輕搖晃。他當然不可能塞得進任何一個挎包。
“那麽……”芙蕾雅想了想,“梅林……”
“我知道。”梅林說。他抿緊嘴唇,注視着水面上那片被湖水洗得光滑發亮的小麥色肌膚,像對接下來要做的事感到非常不适,“諷刺的是,我剛剛才說過不願意這麽對他。”
“你并非懷有任何黑暗的目的。”芙蕾雅安慰說。
“和目的無關,我就是痛恨這個咒語。”梅林臉色陰沉地咕哝着,站起身來。他重重嘆了口氣,卸下挎包扔到亞瑟懷裏,然後跳進湖中。
亞瑟還來不及發問,梅林已經趟水向前,雙腿激起嘩嘩的水聲,他一直走到那條胳膊旁邊,從水裏拾起一只沒有溫度的,濕漉漉的手掌。
“他要召喚他。”芙蕾雅輕聲對亞瑟說,“只是暫時的,直到你們找到他的靈魂。”
梅林握住了那只手,胳膊離開湖面,變成一個斜角。随着一連串聽不懂的發音,他的雙眼中燃燒起金色。咒語長而又長,就像低沉的咆哮,亞瑟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盯着被他緊握的那只手掌,看見那些手指動了一下,又一下。
湖水泛起一圈圈漣漪,其下蟄伏的那具身體正在蘇醒。
随即,梅林喉中發出的聲音停止了,他向後退了一步,右手猛地一拉,一個完整的,鮮活的人從及腰深的湖水中站了起來。水珠從發梢滴落,流過傷疤累累、寬闊健壯的胸膛,他的眼睛睜開了,沒有感情,但有了意識和焦點。他張開嘴,吸進第一口空氣。他有着亞瑟最熟悉不過的面容,眉弓、鼻梁、眼睛甚至胡須。
這個“高汶”緩慢地擡起頭,冰冷的視線從交握的手掌移到梅林臉上。
“現在他複活了。”芙蕾雅說,
這不是複活。亞瑟毛骨悚然地想,他從他的表情裏找不到一點兒昔日的蹤跡,他的“複活”只是有股力量——他猜就是梅林的魔法——強撐起了這具身體,而意識是全然空白的。
不,不是空白。他腦海中存有唯一的動機。
“……随時等候命令,我的主人。”
“高汶”向梅林颔首行禮,他仍握着他的手,動作冷靜而恭順。
“您想讓我做什麽?”
把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對梅林來說顯然是種煎熬,他搖搖頭,像在壓制心頭的惡心,“對不起,高汶,”他艱難地下達命令,“你什麽也不用做,只要跟着我們就好。”
“高汶”再次行禮,表示謹遵指令。
梅林松開他的手,拖着濕透的雙腿轉身走向岸邊,傀儡沉默地跟在後面。
“這是高汶的影子。”梅林抓着亞瑟的手臂爬上岩石,“他只會因命令而行事,沒有記憶,也沒有情感。過去古教制造了很多這樣的傀儡,好用在戰争上。”
亞瑟的衣服被梅林身上的湖水蹭濕了,他的身體很冷。
“快把你自己弄幹。”他說,本想接着去拉“高汶”,但後者攀住石頭,輕松地翻了上來。
亞瑟發現了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梅林。呃,我想我們得先給他找身衣服。”
“什麽?”梅林轉回頭去,“高汶”正面無表情,全身赤裸,到處滴水地站在他身後。
“……”梅林說,“喔。”
“我知道。”亞瑟呼了口氣,“至少該慶幸,湖水沒把他的完美身材泡腫。”
梅林擡起眉毛。“為什麽你不是光溜溜地出現在泰晤士河邊?那樣我就可以在新聞上提早找到你了。”
亞瑟聳聳肩,解開挎包,埋頭翻找能用得上的衣服,“如果雜志上想登我的裸體,我會在清醒後找他們算賬——”他拽出一條卡其色的休閑褲丢給“高汶”。後者接住,但是并沒有反應,直到梅林吩咐他“穿上衣服”。
“——但如果他們願意支付很大一筆酬勞……”亞瑟接着說,又扯出一件疊好的長袖條紋襯衫,“唔,我應該從現在開始為當個農夫而存錢——”
梅林剛用魔法盡可能地将他們身上的水珠烤幹了些,“亞瑟靠賣裸照存錢”的想法就讓他憋不住地在笑。“高汶”慢慢悠悠、十分優雅地套上長褲,披起襯衣,開始扣扣子。他扣到倒數第二顆扣子的時候,梅林仍在想象中發笑。
“你總算嘗到了窮的滋味。”他感嘆,嘴角仍翹着,“我擔心……如果你醒來後沒有遇到卡洛琳之類的朋友該怎麽辦……萬一我第一次發現你回來真的是通過雜志的裸照……”
“前提是你會買那樣的雜志。”亞瑟沒好氣地說,在挎包裏又到處掏了一圈。“我們沒帶鞋子?”
梅林拽住他的手,往包裏一瞧,“哦,很好,你把我整理的東西都弄亂了。”
“本來也沒多整齊。”亞瑟無辜地說。
梅林把包搶了回去,挂到肩上,“你從來就不知道整齊是什麽意思。”
芙蕾雅一直在湖中看着他們,水波把她輕柔的視線割碎成片段。
“所以我們等會兒還要去給他買雙鞋。”亞瑟望着“高汶”,傀儡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察覺到亞瑟的視線,他轉過頭來,眼神冷淡又疏離。
“你需要赤腳走一段路。”梅林命令道。
“當然,主人。”“高汶”恭敬地回答。
“停止稱呼我‘主人’。”梅林耐心地加重語氣。
“如您所願,主人。”“高汶”優雅地說。
梅林疑惑地皺起眉頭,不懂是哪兒出了錯。
“停止——稱呼——‘主人’——”他拉長聲音,把每個詞都發地清晰異常。
“沒問題。主人。”“高汶”回答道,露出令人脊背發涼的,并不含笑意的微笑。
亞瑟的肩膀因憋笑而顫抖,他蜷起手指,試圖堵住湧到嘴邊的笑聲,“對不起,”他還是笑了出來,“但你覺得我們能先賣他的裸照掙點錢嗎?”
“如果他繼續這樣說話。”梅林臉色陰沉,“沒問題。”
阿瓦隆寒冷的氣候讓湖面上又湧起霧氣,四面八方的風吹亂了“高汶”的頭發。
芙蕾雅在湖中問道:“你們要走了嗎?”
她的眉目間浮現出惆悵和擔憂,亞瑟向她彎下腰,“下次見面時,我和梅林會把卡蘭裏聖石一起帶來。阿瓦隆會變回永恒青春之地的,我保證。”
“……我知道。”芙蕾雅輕輕說。
梅林也走到湖邊,矮下身去,膝蓋點在粗糙的岩石上,他向芙蕾雅的倒影伸出手,縱然無法真正觸碰到她,但透過薄薄的水面,透過破碎的漣漪,他們的指尖就像觸到了一起。
“謝謝。”梅林小聲說。
“永遠別對我說這兩個字。”她清澈的微笑中透着奇異的傷感,“祝你好運,梅林,祝你們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