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生死幻影

查爾斯很快在火車上找到了自己的座位。

昨天他已經将所有行李從薩默塞特郡寄往倫敦,“橡樹”餐廳的後廚有個位置正等着他。那是倫敦一間頗有規模的餐廳,和他原先工作的只有十張桌子的小餐館大不一樣,聽說他們的管理非常嚴格,員工之間等級分明,發給他的那份公式化的信函就讓查爾斯體會到了這點。新工作讓他感到惶恐,家裏的人都祝他順利,包括最親的奶奶,但他并不是特別想去倫敦,即使他知道,為了擁有自己的廚房,為了某天能在屬于自己的餐廳裏為顧客奉上美食,他必須盡可能地積累經驗。

可是,拜托了,他完全不知道該怎麽和大城市裏的人相處,或者僅僅是——和人相處。他只愛好兩件事,做菜,還有長跑。這兩件都是閉着嘴就能完成的。

他把旅行背包塞到行李架上,在窗邊坐了下來,共用一張小桌的其他乘客還沒來。

希望他們別來,希望這兒沒人坐。尋找話題和同行的人聊天是他最不擅長的事之一。他戴上耳機,把自己和車廂裏的吵鬧隔開,專心地想着目的地。雪墩山。雪墩山。他乘坐的這班車今天下午就會到達威爾士,倫敦和“橡樹”擠滿人的廚房都不算什麽,那是他星期五才要真正煩惱的事。他想象着自己舒舒服服地睡醒覺,明天清晨早早起床,來到山地越野馬拉松的起跑線上,威爾士西部海鹽味的空氣順滑地溜進肺裏。他不用和任何人說話,只需要盡情奔跑,穿越起伏的群山、湖泊和草地,最終沖破終點線。三年前他開始參加雪墩山的馬拉松,名次無所謂,只要跑起來他就能忘了一切。

“這兒,”有人在他的座位旁邊停下腳步,“是這兒吧?”

哦,他們還是來了。一個高大、長頭發的男人擠進座椅,在他對面坐下。那張臉龐令人印象深刻,就像常出現在時裝櫥窗或流行畫報上的平面男模,輪廓深邃,表情冷漠,垂在臉頰旁的深褐色頭發給他添了不少頹廢感。

查爾斯垂下眼睛,讓視線與他錯開,對方冷淡的眼神定在他身上,把他當成個空座位那樣肆無忌憚地看着。我能提醒他別盯着我嗎?查爾斯想,但除了感到窘迫之外,沒法真正開口。

“高汶,”一個柔和低沉的聲音解救了他,“別盯着對面。你可以睡一會兒。”

長發男人聽話地閉起眼睛,向後靠在椅背上。一般人打盹時都會歪向一側,他的脖子卻立地筆直,查爾斯在心底默默懷疑他是個機器人。

“我的朋友最近精神不太好,希望沒冒犯到你。”一雙溫和柔潤的淺灰藍色眼睛含着歉意。

查爾斯趕緊搖頭,盡量露出微笑:“沒有。”

随着幾句輕聲交談,另外兩個男人分別在查爾斯右側和右前方坐了下來,填滿四個座位相對的小空間。先前和他說話的那個瘦削高挑,穿着牛仔褲和襯衫,袖子挽至手臂,黑頭發。他給人一種手腳不甚協調的感覺,也許是因為相較于體重,他的胳膊和腿都顯得太修長了。

另一個金發的家夥則穿着運動球衣和休閑褲,眼睛清澈地得不可思議,他就坐在查爾斯旁邊,還對他笑了笑,查爾斯覺得,如果把他的微笑挂進運動品牌的櫥窗,會有更多的人走進去買一件網球衫。

黑發男人一坐下就在膝上攤開一張地圖,和他的同伴聊起天來。查爾斯把視線轉向窗外,列車漸漸啓動,滑出站臺,車窗外的天空陰沉沉的,像要下雨。

“島嶼的入口很隐蔽,我記不清具體的位置,”男人的手指在地圖上移動,“也許緊鄰着海岸,但也可能是在兩山之間的谷地。”

“這份地圖太籠統,”金發男人湊過去,從他手中抽走那張彩紙,“我們得沿着以前的古道一路尋找。問題是,現在沒有渡船,我們怎麽才能到島上去?”

地圖上用記號筆勾出了一段連綿的海岸線,查爾斯瞥了一眼,那是雪墩山國家公園。

“希望那兒還有些遺跡。”他接着說,“戴貝斯城堡以前就在附近……”

“戴貝斯。”查爾斯說,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搭話,但他就是沖口而出,“我聽過這個詞。”

金發男人擡起頭來,禮貌地眨了眨眼。

“你好?”他說。

查爾斯感覺手心出了汗。天啊,他主動和同行的旅客聊天了。但他将來還要适應大餐廳的後廚生活呢。

“當地,呃,有些老人管那個山頭叫戴貝斯,”他說,盡力不讓舌頭打結,“可能在地圖上還有另外一個名字。我也是偶然聽到的,他們講着口音很重的威爾士語。聽說兩個世紀前草地上還能看見石頭,不過後來都被附近的居民搬走了。”

男人的眼睛裏閃着友善的光,他看起來很高興,“太棒了,能勞煩你在地圖上找一找那座山嗎?”

查爾斯笑了笑,和他說話沒有想象中的那麽艱難。他在圖上搜尋了一會兒,用手指點出靠近西南拐角的一處山峰。

“非常感謝,遇到你是一種幸運,”金發男人伸出手,“亞瑟。”

“查爾斯。”他感覺到對方掌心的溫熱。

“那是梅林。”亞瑟向對面點了一下頭。

查爾斯詫異地盯着黑發男子。梅林?亞瑟?還有他們叫那個休眠的機器人什麽來着……高汶?真的有人這麽取名字?或者這是個他沒有聽懂的幽默?要知道他是在格拉斯頓伯裏長大的,這些名字他太熟太熟了,天天都有人從世界各地來,就為了看看阿瓦隆和亞瑟王之墓。

查爾斯發覺自己在重複之前那令人不适的舉動——盯着別人看。這簡直太不禮貌了,對方會怎麽看他呢?

“這是,呃,代號之類的嗎?”他僵硬地笑笑,語速飛快,試圖開個玩笑來緩解自己已經給別人留下不好印象的恐懼,“你知道,就像那些神秘組織,成員不願意透露真實姓名,所以彼此間以代號稱呼。我的意思是,所以你們就用了神話傳說裏的人物……”

亞瑟和梅林交換了一個困惑的眼神。

氣氛僵硬了。查爾斯想,他又神經質地搞砸了。他根本就學不會該怎麽和別人聊天……現在他們會以為他是在取笑他們的名字。

他在褲子上抹了抹手心裏的汗,要把話題繼續下去的恐慌攻陷了他的大腦。他确定自己将在倫敦把人際關系搞得一團糟。一定會。

“……是的。”梅林開口說,打破了尴尬的沉默,臉上閃過微笑,“我明白,的确太巧了。”

查爾斯暫時沒辦法接話,太多的僵硬感堆積在舌頭下面。他必須想一想最拿手的食譜來緩解,烤羊排和小茴香怎麽樣?或者……

“可惜我不是一個潘德拉貢。”亞瑟遺憾地說,折起手中的地圖,“有時我倒願意聲稱自己是。但你可以從我的證件上看到,我姓安布羅斯。”

他對查爾斯擠了一下眼睛,“我們和亞瑟王傳說絕對沒有關系。”

“一丁點都沒有。”梅林附和。

裝滿飲料和零食的推車正經過他們的座位。穿制服背心的年輕售貨員停了下來。

“嘿。”亞瑟說,拍了拍他的肩頭,“查爾斯,請讓我為你買杯飲料,好嗎。”

“什,什麽?”查爾斯找回了自己的舌頭,“不用……”

“你在地圖上幫了我們的忙。”亞瑟說,“你要來杯什麽?”

“……蘋果汁。”查爾斯小聲說。又是一次。他并不想要亞瑟為他買飲料,那點小忙不值得,他只是,沒法拒絕“別人的好意”。

亞瑟将紙杯推到他面前的桌上。他自己和梅林分別要了礦泉水和熱茶。

“不幫你們的朋友也點一杯嗎?”查爾斯小心地問,指指高汶。

“他會睡完全程,”梅林端過熱茶,表情俏皮地往右邊看看,“所以不用了。”

“三明治?”售貨員推薦,“薯片或餅幹?”

沒人回應,他聳聳肩,推車往前走去。

“還好高汶睡着了,”亞瑟對梅林說,含着笑意,重音落在“睡着”兩個字上,“如果醒着,他會所有都要一份。”

後者很了解地說:“回程的時候你就知道了。”

“我竟然在期待那一幕。”亞瑟說,望着熟睡的同伴,藍眼睛中充滿懷念和感慨。長發男人卻好像什麽也聽不見一樣,一動不動地靠着椅背,查爾斯從來沒見過有人能在火車上睡得這麽沉。

他啜了一口果汁,想起奶奶院子裏的蘋果樹。奶奶喜歡在緊鄰着那棵樹的窗戶下寫作,陽光穿過葉片落在窗臺上。她的手稿有一大堆,但是從來不讓別人讀。

“你是亞瑟·安布羅斯嗎?”一個公事公辦的聲音在他們座位邊上響起。是個個兒很高的列車員,制服在他身上繃地緊緊的。查爾斯擡起頭,他不喜歡那個人臉上嚴肅冷漠的表情,即使查票工作不怎麽令人愉快。

列車員向亞瑟伸出手,“給我你的車票。”

亞瑟在口袋裏翻找到它。

“這張票有點問題。”他看了看,“你得跟我來一下。”

“有問題?”亞瑟說,視線從票面向上移到列車員的臉,輕輕皺起眉頭。

“不是什麽大麻煩。”列車員說,露出只浮在表皮的笑容,“你需要跟我去驗證一下身份。”

“他的身份沒問題。”梅林立刻說,“是你們搞錯了。”

“只要您配合我們,花上一分鐘來糾正。”列車員說。他的語調生硬,但聲音很大。乘客們紛紛轉頭向這邊看,夾雜着竊竊私語。在這個年頭,所有人都很敏感,擔心犯罪或恐怖主義。

查爾斯不願意往那方面去想,亞瑟給他的直覺和那些事完全不沾邊。

亞瑟站起身來,示意列車員帶路。梅林動了動,他用手勢叫他放心。

“你和高汶待在一起。”他輕聲說,“我很快回來。”

他跟着列車員離開座位,穿過走廊向後一節車廂走去。乘客們轉回頭繼續先前的談話,寥寥幾個仍探頭望了望。

“他們總是,”查爾斯有些磕巴地說,想緩解一下氣氛,“總是這樣。占用你的時間。搞錯這個,搞錯那個。”

梅林點點頭,喝了一口熱茶。查爾斯發現,不知怎麽,他覺得他的目光好像能穿透車廂,一直跟随亞瑟的背影往遠處去。

***

走在前面的男人比他還高一些,行走時背後的制服刻劃出褶皺。他聞到若有似無的奇怪氣味,可能是洗發水,又像是水草腥氣……他跟随他穿過車廂間隔,四個或五個,來到一扇門前,門上原本有銘牌,不知為什麽被抽走了。

“在裏面。”列車員說,鈕開鎖,按下把手。

“什麽在裏面,”亞瑟說,“驗證車票的方式?”

列車員打開了門,一間很小的休息室,有上下兩張鋪位,牆壁的挂鈎上挂着一件列車員的制服外套,金屬色的水杯擱在小桌上。車窗外,陰雲密布的天空下田野正飛快掠過。

亞瑟沒有走進去,這是一間普通的列車員休息室,太普通了,反而讓他的心頭突然蒙上警惕。

“亞瑟。”

一個女人的聲音說。

車窗倏地變黑,像列車開進隧道。

聲音劃過得太快,他一時沒辨認出是誰,但他的潛意識比他更早察覺到危險,就在他想後退時,一條胳膊從身後勒住了他的脖子。

他聞到那種水草的腥味,更加明顯,那只手臂上鼓起的肌肉抵着他的下巴,用異于常人的力量勒緊他的喉管,他掙紮着,不讓對方把他鎖住,列車員的一只手剪住他的左臂向後折,力量之大足以掰斷骨頭。他奮力扣住那條穿制服的胳膊往門框上撞擊,頭部充血和缺氧的感覺讓他有一瞬間的發暈。

而這時,漆黑的車玻璃上出現了一張臉。

莫嘉娜蒼白的臉上仿佛只剩嶙峋的骨頭,她憤怒、空洞的聲音刺進他的耳朵。

“你奪走了我的一切,親愛的弟弟,我的一切!不許你再觸碰古教的聖物,不許你,還有那個魔法的叛徒,再次奪走它……”

火車輕微地搖晃着,他奮力撞擊的那條胳膊松動了,亞瑟忽然能夠呼吸。莫嘉娜……他的大腦還來不及思考,一股蠻力擊中了他的後背,亞瑟向前撲倒,在地面上迅速翻身,休息室的門關上了,“咔噠”一聲輕響。列車員面無表情,抽出一把尖刀,揚起手臂向他刺來。

亞瑟滾到床邊,第一刀刺中了地面,他快速地爬起身,反手攀住上鋪邊緣,借力狠踢對方的胸腹,列車員後退了幾步,他揮拳猛擊,把對方逼到牆邊,如果手邊有一把劍就好了,他想着,試圖奪下那把刀,然而對方力氣大得驚人,翻過來掐住他的脖子将他壓到牆上,亞瑟用膝蓋頂住他,右手一根根掰着脖子上的手指,左手和對方拿刀的手拼命角力,那閃亮的尖銳離他越來越近……

指骨折斷的聲音“咯”地響起,一聲,二聲,他用力掰斷了列車員的食指和中指,然而對方一點反應也沒有,疼痛對他來說什麽也不是。

冷汗從額上冒出,亞瑟急促地呼吸着,刀尖已經碰到了他的衣服,他看着那雙近在咫尺的、沒有絲毫溫度的黑眼睛,幹脆掰斷了對方所有手指,膝蓋猛地一頂,扭住他的左手反折到腰後。

“你是誰!”他咬牙吼道。

列車員的姿勢無法回刺到身後的人,但是他以極大的力氣掙動着,不達目的不罷休。

一個問題在亞瑟腦海中閃過。

要殺了他嗎?

——萬一他只是個被控制了的普通人呢?

只是一瞬間的猶豫,列車員的左肩“喀啦”一聲脫了臼,他掙脫束縛轉過身來,一腳狠狠踢在亞瑟的腰上,正是舊傷的位置。頓時一陣鑽心的疼痛,亞瑟幾乎半身發麻,向後倒在桌上,水杯滾落,杯蓋摔開,水灑了一地。

他忍住疼痛翻身滾下矮桌,刀在桌面留下一道深深的劃痕。他發現列車員脫臼的左肩自動恢複了,被掰斷了的手指也開始活動,他猛然醒悟,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傀儡。就像中了魔咒而不死的騎士一樣,傀儡感覺不到痛,沒有任何方法能叫他們停手。

他又向他撲了過來,亞瑟不可能永遠與他纏鬥下去,他的體力總會耗盡。車窗仍然漆黑一片,好似在告訴他這間休息室已經與世隔絕,而他必死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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