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夜裏十一點,這座城市依舊燈火通明。

絢麗的光輝覆蓋着城市,象征着偉大的繁榮與驕傲。曾有好事者整理夜晚燈光地圖,燈光越多之處,越是繁榮。若以此為依據,這座城市必是頂級。但它不屑于此。它的特殊地位使它穩居第一,無須與別處渾比。

從高處俯視這樣一座偉大的城市,必定是一種別樣的享受。

然而,并非人人有此雅興。

蘇曉坐在落地窗前的地板上,雖然望向窗外,卻無心欣賞那美麗的夜色。室內的燈幾乎都關了,只留下一些暧昧不清的光線,讓人看不清她的失魂落魄——素色居家服,披頭散發,赤腳,真真像一個棄婦。

是啊。想刺激秦複,可他根本不接她的招。想教訓程明遠,反倒證明她是個怪物。

簡直失敗透頂。

下午,她從山上回到秦複的家,沖進她的房間一直不出來。何存知幾度喚她她都不予理會。到了晚上,她沖進浴室把自己洗了好幾遍,想洗掉那些可怕的回憶與經歷,結果當然是徒勞。

她想起小時候被母親用鉛筆紮傷,那位滿頭銀絲的老醫生對她說的話:

“好孩子,這個會留疤。你別怕。長大了就好了,什麽都好了……”

長大了就會好嗎?她已經二十八歲了,為什麽那些創傷還不能愈合,為什麽它還能強勢地支配她的意志?她到何時才能解脫?

蘇曉突然想到了酒。是啊,借酒消愁吧?也許酒精能讓意識自由,她能輕松一些。

“你想喝酒?”何存知很意外。“你晚飯都還沒吃呢。”

“我不餓,就想喝兩口。”蘇曉像個任性的孩子。

何存知也不多勸,直接帶她來到秦複的藏酒室。門一開,蘇曉吓了一跳。這地方比她的房間還要大,裏面都是各種酒類,恒溫恒濕的控制使它們保存得極好。

蘇曉對酒沒有研究。她掃了一下這些五花八門的液體,随便選了一瓶。管它呢,總不至于喝死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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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存知取來兩只酒杯,陪她坐在落地窗前喝了起來。蘇曉一口酒下肚,只覺辛辣不已。何存知則不然,她像喝開水一般,直接幹杯。

蘇曉大驚:“你似乎酒量不錯。”

何存知也不相瞞:“我的酒量比秦先生還好。”

蘇曉很意外:“他的酒量很好嗎?”

“算是海量。”何存知笑了。“但還是喝不過我。”

也許是昏暗的燈光和酒精共同營造了一種錯覺,蘇曉覺得今晚的何存知少了幾分精悍,多了些許溫柔。

蘇曉問她:“何姐,你是怎麽認識秦複的呢?”

何存知有點意外。她猶豫片刻,說:“我丈夫原來是他的司機,不過,是二十年前。”

蘇曉知道她願意說,于是接着問:“然後呢?”

“那個混蛋老打我。”何存知淡淡說道。“打得很厲害。”

蘇曉大驚:“為什麽?”

“因為我生不出孩子。”何存知苦澀地笑了。“他罵我不中用,說我的肚子是漏的,每天回家都要對我發脾氣。他仗着能給秦先生開車,覺得自己特有本事。”

“天啊……”蘇曉驚駭。“不能離開他嗎?”

“我要跟他離婚,他又不肯。”何存知面色冰冷。“他說我耽誤他功夫了,不讓我吃夠苦頭絕不會放我走。他天天在床下打我,在床上羞辱我,我實在受不了。”

蘇曉說不出話來。

“有一天,我悄悄跟他去了一個高爾夫球場。”何存知冷笑着。“我知道,他要送秦先生來這裏打球。秦先生很喜歡這種球。車到球場大門的時候,我沖到秦先生車前大喊:秦老板,你的司機是流氓畜牲!”

蘇曉心生佩服。

“其實一開始,我就想鬧一下讓秦先生炒了他。他不是仗着能給大老板開車才那麽橫嗎?那我就砸爛他的飯碗。”說到這裏,何存知冷哼了一聲。

蘇曉忙問:“秦複是什麽反應呢?”

“他叫人把我安置在一個地方。過了兩天,他來詢問我到底怎麽回事。我就把那個王八蛋的事情全說了出來。”看得出來,何存知到今天仍覺得解氣。“沒幾天,那個孫子就和我離婚了,離婚之後他就消失了。于是秦先生換了司機,我成了他的仆人,一做就是二十年。”

蘇曉試探性地問道:“你前夫,你後來有聯系過他嗎?”

何存知大笑:“我巴不得他死,倒還要去找他?”

“可以理解。”蘇曉苦笑。“沒想到,你竟有這樣的一段過往。”

“莫忘世上苦人多。”何存知已然平靜下來。“所以也不要總覺得自己慘,更慘的大有人在。”

蘇曉聽着這若有所指的話,咕嘟将杯中酒一飲而盡,接着咳嗽連連。何存知連忙輕拍她的背部:“悠着點,這酒度數不低。”

“這是什麽酒?”蘇曉聲音都略啞了。

“一種法國白蘭地。”何存知答。“四十度。”

“這顏色真像琥珀,真好看。”蘇曉接着倒酒。“我還要喝,不醉不休。”

“偶爾一醉倒也無妨。”何存知苦笑。“可是秦先生叮囑我好好照顧你,真是為難。”

“他出差去了!”酒精逐漸發揮作用,蘇曉說話開始變得任性。“總不至于他回來我還醉着吧?再說回來又怎樣?他又不管我。”

何存知笑了。

她突然來了興致,陪着蘇曉你一杯我一杯的喝着。沒兩個來回,蘇曉就不行了。何存知欲扶她回房休息,她卻躺在沙發上不肯動,不出兩分鐘便進入夢鄉。

蘇曉的夢境漆黑又漫長。她覺得自己像在太空飄蕩,又像在深海中沉淪。

“蘇曉。”

有人喚她。她向聲源望去,只看到重重迷霧。

“你是誰?”

“蘇曉,我知道你在找我。”那聲音似曾相識。“來,跟我走。”

那聲音似有一種魔力吸引着她。蘇曉順從地朝着聲源前進。每當她向前一步,迷霧便消散一分。不知道走了多久,迷霧漸漸散去,四周的景象變得清晰。

原來,她回到了廣州那條小巷。

空無一人的小巷在薄霧的籠罩下,像一幅水墨畫,散發出無盡的寂寥。蘇曉走在那狹小的路面上,聽不到半點聲音。在她的前方不遠處,一個瘦高的男人背對着她朝前走着。他穿着藍灰色襯衣,灰色長褲,一雙黑色一腳蹬布鞋,手上拎着一個藍色購物袋。

是他。是那位她一直要找的老人。

“老先生,是您嗎?”蘇曉叫住他。“您究竟是誰?”

老人沒有回答,仍舊向前走着,越走越快。蘇曉緊跟其後,卻怎麽也追不上他。突然,四周的景物像在疾馳的火車上看到的風景一樣快速後退。巷子不見了,老人也不見了。世界再度變成一片黑暗。

不要走!我找得你好苦,你不要走……

蘇曉在黑暗中呼喚。

她本能地伸手,還真就抓住了什麽。

“不要走!”她緊緊抓着。“你不要走……”

“曉曉,我在這裏,我不走。”

這個聲音……蘇曉猛地睜開了眼睛。

是秦複。

他正站在她面前俯視着她,好似一個救世主。

深色藍灰西裝,淺灰襯衣,深藍花紋領帶,這些優質的衣着只配給他的皺紋與白發作陪襯。她為什麽會覺得他如此英俊?僅僅因為他像蘇敏?

“真的是你?”蘇曉喃喃問道,她仍然蜷縮在沙發上。“我在做夢嗎?”

“不是做夢,我回來了。” 他笑了。“你還抓着我的手呢。”

蘇曉一看,果然。她趕緊松開,接着坐了起來。酒勁仍在,她其實是很暈眩的。

他不是出差去了?怎麽又回來了?現在是幾點?她到底睡了多久?

“淩晨兩點了。”他像是會讀心術般。“我到家已經一個小時,只是沒有把你叫醒。”

秦複挨着她坐下。即便醉中,蘇曉仍然聞到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和那本琴譜一樣的香味。這究竟是一種什麽花香?

蘇曉問他:“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嗯,事情比預想的順利。”他看向茶幾上的酒瓶酒杯。“好象你說過不喝酒的?”

“你也說過不喝酒啊,但你的那些酒着實吓到了我。”酒精的威力尚在,蘇曉說話也就比平時不客氣。

“大部份是朋友送的,秦濤也從國外給我帶過一些,我自己偶爾也會買。”他說得很自然。“但确實喝的少。”

“以收藏為樂?”

他娶她回家做個名義上的太太,也是收藏之樂?

“曉曉,你看。”他拿起酒瓶輕輕晃了一下又放下。那琥珀色的液體在靜止的透明容器中輕輕搖曳,仿佛有了生命。“這些顏色,質地,香味各自不同的液體,在透明的容器內晃動,像不像流動的寶石?”

“這比喻絕了。”蘇曉贊嘆。“你的這瓶白蘭地就是因為太像琥珀的顏色,所以遭我牛飲。”

“也是你的。”他摸摸她的頭。“能不能說說,為什麽喝酒?”

蘇曉頓時心亂如麻,不知該不該說,或者從何說起。

“是因為那個人嗎?”秦複問道。“和你在春江吃飯的那位。”

突如其來的直球讓蘇曉一怔。

秦複将她扶起在沙發上坐好:“你是不是很疑惑,為什麽我對你們這些事情毫無反應?”

蘇曉啞口無言。他看了她一眼,拿起酒瓶往她用過的酒杯裏倒了一點酒。

“其實很簡單。”他舉杯喝了一小口。“曉曉,你是一個謹慎的人。你如果真的想和他有點什麽,怎麽可能讓我看出馬腳?比如你突然刻意打扮自己,還敢和他去春江吃飯?所以,你是故意賣我破綻。”

“你知道我去了春江?”

他放下酒杯說:“昨天,我在車上看見你了。”

蘇曉不知所措,她有點結巴地問:“你知道我為什麽要這麽做嗎?”

“我猜猜。”他歪歪頭,一副認真思考的樣子。“你應該是在試探我,想看看我會不會生氣。或者你想讓我教訓一下那位小朋友,此君估計得罪過你。”

蘇曉點點頭表示承認。至于如何得罪,沒必要解釋了。男女之間還能有什麽恩怨?以秦複的閱歷,他都不用猜。

然而蘇曉很擔心,倘若他對她這出鬧劇如此雲淡風輕,那就意味着他在廣州找人的動作不會放松。這樣的話,梁自得找人非但不能成功,還可能暴露自己。

在醉酒之中還要這般算計,她也是不容易了。

“我的小把戲太低級了。”她滿臉沮喪。“所以你不屑一顧,不聞不問。”

“曉曉,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別生氣。”他簡直像在哄她。“我說過不會虧待你,這當然也包括為你出氣。你想怎麽收拾那個小家夥,盡管說。 ”

蘇曉搖搖頭說:“不需要了。”

“為什麽?”

“秦複,我不能利用你,我不要弄髒你的手。”

“你說得太嚴重了。”他啞然失笑。“被欺負了還擊是很正常的事。”

“你不必為我開脫,我知道自己的行為有多麽卑鄙。”蘇曉把頭埋在屈起的膝蓋上,像個不敢認錯的孩子。“而且,我已經教訓過他了。”

“哦?”秦複很有興趣。“你是怎麽做的?”

“我打了他一個耳光,就在今天上午。”蘇曉仍心有餘悸。“他竟然被打得跌坐在地上。可我還是不解氣,沖上去踢了他好幾腳。我都不知道自己會有那麽大的力量。”

秦複趕忙查看她的雙手。果然,她的右掌心仍舊是紅的。

他十分驚訝地說:“如果力道再大些,你的胳膊可能會脫臼。”

“是吧,很吓人吧?”蘇曉凄然笑了。“他雖然是個小個子,但到底是一個男人,我竟然能将他打倒在地……”

秦複包容地望着她,毫無責備之意。

“想到他曾經利用我父親來玩弄我,我就覺得好恨好恨,我甚至……甚至想要他死!”蘇曉覺得自己好可怕。“我清楚地記得,在揮掌的瞬間,我的內心充斥着澎湃的殺意!”

秦複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蘇曉無助地望着他,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她說:“媽媽那可怕的獸性,是不是也延續到了我身上?我是不是一個怪物?”

秦複擁住她說:“曉曉,你不是怪物,絕對不是。”

她在他的懷中搖搖頭。

他吻着她的頭發:“你只是太愛你父親,并沒有錯。”

“不,我錯了。”她猛烈地搖頭。“我甚至還想利用你。”

“我是願者上鈎。”

“秦複,你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

“因為你是秦太太。”

她壯着膽子問:“你為什麽會選擇我?”

他笑了:“這個問題,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就問過了。”

“我想再問一次。”

“我也樂意再回答一次。”他是那麽溫柔。“曉曉,你是我最好的選擇。能遇見你,是我晚年最大的幸運。”

蘇曉只是搖頭。

秦複扶着她的肩膀,理好她兩鬓的發絲,真摯地望着她說:“曉曉,我知道,關于我和我們的婚姻,你有着太多的問號。”

蘇曉委屈地點頭。

他撫着她的面頰說:“我并非要對你設防,要對你保留什麽秘密,但有些事,确實還不到能告訴你的時候。”

包括那位老人的事嗎?

蘇曉凝視着他,撫摸着他兩鬓的銀絲。縷縷銀絲像千言萬語,無聲地述說着這個不知經歷了多少風霜的男人的故事。他波瀾不興的外表下,必定藏着密密麻麻的心事。她僅僅想知道那些與她有關的部份,從未觊觎過他的整個世界。

仗着酒勁,她豁出去了:“秦複,我并不是想探究你,我只是在害怕……害怕你并不喜歡我!”

秦複啞然失笑。他掃了一眼桌上的酒,說:“要不是這酒,你這番話是不是就說不出來了?”

蘇曉惱羞成怒,捶了他一下。

秦複笑了,說:“你這個樣子,讓我想起了幾句宋詞。”

“哪句?”

秦複悠悠念道:“巧笑豔歌皆我意,惱花颠酒拚君瞋,物情惟有醉中真。”

這是賀鑄的《醉中真》。

蘇曉臉紅了,也揶揄他:“莫言馬上得天下,自古英雄盡解詩。”

秦複擁她入懷,在她耳邊低語:“曉曉,你剛才說的那件事,永遠都不用擔心。如果非要擔心,另一件倒更值得。”

蘇曉一愣,擡頭看他。

他很無奈地說:“你還那麽年輕,可是我已經六十歲,陪不了你太多年。”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少孤為客早,多難識君遲。

她都趕上了。

有些人注定走不到白頭,就像她和父親蘇敏。

“曉曉,爸爸答應你,活到一百歲。 ”

可是蘇敏的人生卻終止在一九九八年的夏天。

那一天,馬路上都是血。

蘇敏倒在血泊之中,身體被巨輪碾壓成一團模糊的血肉,只剩一顆頭顱。那顆英俊的頭顱歪向一邊,望着自己年幼的女兒。它青筋暴露,雙目圓睜,微張的嘴汩汨流着鮮血,嚅動的雙唇似乎對幸存的女兒說着什麽。後來,那顆頭顱變了,變成了秦複……

再次失去至愛的痛苦瞬間将蘇曉擊碎。

“秦複,你贏了!”她緊緊地抱住他,仿佛稍有松弛他便永遠消失。“我不再對你好奇,不再試圖猜測你,我只求你不要這樣吓唬我!”

大顆的眼淚不斷從玉面滑落,她哭得不能自已。沒有經歷過那種創傷,根本理解不了這種痛苦。

“曉曉,對不起。”秦複吻她的額頭。“我不是故意吓唬你的,對不起。”

“如果你走了,我就跟你走。”

她再也不願意多承擔一份思念,再也不要一個人在山丘上流浪。

“曉曉,你怎麽這麽傻?”

秦複悲嘆。

蘇曉不作答。她緊緊抱住他,在他溫暖的懷抱中汲取那熟悉的氣息。

她又看到了那片紅色的山丘。山丘上,蘇敏和秦複的形象交疊在了一起,引領她走向那遙遠的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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