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二天,蘇曉在滿室陽光中醒來。

不記得怎麽回房間,不記得如何與秦複說晚安,更不記得幾點入睡。蘇曉只知道醒來時已近中午。她首先想到的是工作,想痛快起床,猛一起身才發現頭還暈着,太陽穴隐隐作痛。她總算見識了酒精的威力。

本能地從床頭抓過手機,屏幕是周思楠的信息:

“曉曉,速來自得其樂。”

蘇曉一下子來了精神,她騰地起床,飛快收拾好自己。出房門的時候,何存知迎面而來,像是來叫她起床似的。

蘇曉忙問:“秦複呢?”

何存知說:“昨晚他也睡得很晚,現在還沒起來。”

“不打擾他,讓他多休息吧。”接着蘇曉又問:“昨晚他怎麽突然回來了?”

“我也不知道。”何存知不像在說假話。“你想要吃點東西嗎?”

“不用,謝謝。我去和思楠一起吃午飯。”

“要幫你叫車嗎?”

“我已經叫好。”

“路上小心。”

蘇曉點點頭,匆匆而別。

十分鐘後,她坐上了出租車。車內凜冽的冷氣讓她完全恢複了清醒。

昨晚與秦複的交談言猶在耳。盡管是酒精打開了她的話匣子,但她對秦複說的都是實話,包括對他的許諾——不再對他懷抱着不必要的好奇心。她只要他好好的,其他的一切都不要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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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現在,一種不可名狀的不安又湧上她的心頭。

蘇曉一路思量,很快便到達自得其樂工作室,見到了周思楠和出差了一個星期的梁自得。

周思楠看出了她的異樣:“曉曉,昨晚沒睡好嗎?”

“加班睡晚了。”蘇曉搪塞完連忙問候梁自得:“梁大哥,辛苦了。”

“不苦。我這趟出差收獲不小。”梁自得頗為得意。

“願聞其詳。”

梁自得拿起茶幾上的一個牛皮紙檔案袋遞給蘇曉:“先看這個。”

蘇曉一看到檔案袋就眼睛發亮。她激動地接過袋子,從裏面取出兩張證件照和一張A4紙打印的資料。證件照非常清晰,沒錯,就是他,那位巷子中偶遇的老人。

天啊,還真把他找到了!

“他叫李求安。”梁自得介紹着。“安徽人,今年61歲。早年喪偶,沒有子女,一直獨身。兩年前來到廣州做小區保安。但他并不住在遇見你們的那條巷子附近,而是天河區的一處保安宿舍。由于我們地點判斷有誤,開始還真不好找。”

蘇曉說:“那他出現在那條巷子裏,純粹是巧合了?”

梁自得也嘆道:“是啊。”

蘇曉問:“他現在還在天河區嗎?”

梁自得苦笑着說:“想不到吧?在偶遇你的第三天,他離職了,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裏。”

蘇曉錯愕。

周思楠問:“有沒有可能他已經被秦先生找到?”

蘇曉說:“應該沒有。我的意思是,他還沒‘抓’到李求安。”

“那麽現在又有新問題了。”梁自得攤攤手。“李求安去哪裏了呢?很可能他已經不在廣州了。”

蘇曉說:“我也認為他會離開廣州,他應該也察覺到秦複在廣州找他。”

“他會去哪裏呢?”周思楠問道。“既然他是安徽人,有沒有可能回老家了?”

蘇曉說:“他應該不會往安徽方向跑。我們知道他是安徽人,秦複肯定也知道,他一定會在那邊布局等他。”

“這就難猜了。”梁自得苦笑。“我們的祖國母親可是幅員遼闊啊。”

周思楠說:“簡直就是得而複失。”

蘇曉問道:“梁大哥,你是如何打聽到這些信消息的?私家偵探真有那麽厲害?”

梁自得神秘一笑:“我這是得來全不廢功夫。”

“怎麽說?”

“上次廣州作品展,我結識了負責宣傳的公關公司的總策劃。她是位熱愛奮鬥的女青年,很想加入我們自得其樂。”

“還有這事?”周思楠很意外。“怎麽沒聽你說過?”

“她還沒決定來不來,我就不着急說。”梁自得笑道。“我這次去廣州目的之一就是想和她談妥。她這人很靠譜,我和她打聽了一下李求安的事,你們猜結果怎麽着?”

周思楠按耐不住:“怎麽樣?”

“好巧不巧,李求安竟然是她家小區的門衛。”梁自得到現在仍覺得不可思議。“我就這麽得到了你們現在看到的這些資料。”

竟有如此巧合。蘇曉和周思楠都愣住了。

蘇曉說:“謝謝你這位朋友。她決定加入自得其樂了嗎?”

“這回決定啦!”梁自得笑了。“我這邊其實一直缺位策劃,她很合适,又對我們有興趣。”

周思楠問:“她什麽時候過來?”

“她人已經到這邊了,這兩天正在租房子。”梁自得說道。“我叫她今天也過來,稍後就到。”

蘇曉開始對這位妙人期待起來。

梁自得提醒寶貝外甥女:“楠楠,她以後不單是自得其樂的員工,也是我的朋友,你可要對人家以禮相待。”

周思楠壞笑:“你要是能和她發展一下,我怎麽有禮都行。”

“我才不要放棄黃金單身漢的美好生涯呢!”

梁自得話音剛落,他的手機就響了。他看了一眼,丢下一句“人到了”便下樓去。不多時,一位年輕女性被他帶進辦公室。

她大概三十上歲下。身材高挑,皮膚白皙。五官的輪廓略帶英氣,及肩的黑發增添了幾許柔情。坦率的說,這并不是一位特別漂亮的女性。但她有一種大方磊落的氣質,看上去很舒服。蘇曉和周思楠第一眼就對這個女孩産生了好感。

“嗨。”她大方地向她們打招呼。“不好意思,我剛租好房子回來,讓你們久等了。”

“不妨事。”周思楠微笑。“該怎麽稱呼?”

蘇曉覺得這位年輕女性的聲音似曾相識。

這年輕的女性說:“曉曉,思楠,很高興見到你們。我叫王霖。雨霖鈴的霖。”

蘇曉和周思楠同時怔住。

王霖笑了:“是的,我就是曉曉‘聽過’的那個王霖。”

也就是說,她正是程明遠的前女友之一,當年代他接蘇曉電話的那位王霖。

蘇曉和周思楠不由得面面相觑,十分意外。

“這是什麽情況?”

梁自得覺得三個美女好生奇怪,他并不知道程明遠和王霖的往事。

周思楠對他神秘一笑:“猜不到吧?王霖可是曉曉的老相識了。”

梁自得一頭霧水。

“以後再跟你解釋,現在先讓我們三個敘敘舊。”

周思楠說着,左手拉着蘇曉右手拉着王霖往自己的辦公室走去。

“喂,”梁自得完全搞不清楚狀況。“楠楠,你要幹嘛?”

“放心,我不會對她怎麽樣啦!”

周思楠就這麽把蘇曉和王霖帶到了自己的辦公室。雖然是第一次見面,她們卻有一種久別重逢之感。

王霖感慨地看着蘇曉說:“曉曉,我總算見到你了。”

“說實話,我對你竟有重逢之感。”蘇曉微笑。

周思楠打趣道:“紀伯倫曰:世間所有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三個人都笑了。

王霖說:“曉曉,我有番話想對你說,你願意聽嗎?”

蘇曉忙說:“當然。”

王霖幽幽說道:“曉曉,當年程明遠沒膽子跟你提分手,讓我代他接你的電話。直到那時,我才知道他一直在腳踩多船。對他這種行為,我當時心裏也是鄙視的。尤其在得知你的身世之後,我更覺得他過分。他怎能對你這麽殘忍!”

蘇曉心中一陣刺痛。

“那你為什麽不離開他?”周思楠直戳重點。“我第一次見他就覺得此人不是什麽好鳥,偏偏曉曉就吃他那一套。”

“也許戀愛中的女性總是頭腦不太靈光吧?”王霖苦笑。“他說他在衆人之中選了我,說實話,這極大地滿足了我的虛榮心。我覺得自己可以駕馭他,改變他。”

“結果發現狗改不了吃屎?”周思楠冷笑。

蘇曉拍拍她:“思楠,客氣點啦。”

“話糙理不糙,就是這麽回事。”王霖苦笑。“後來我慢慢發現,他之所以選我,是出于對現實的妥協,他根本不喜歡我。你們知道嗎?每次他去異地出差,都會約見不同的女網友。于是我在流産二次之後徹底死心,和他分手。”

周思楠聽不下去了:“這個畜生!”

王霖對蘇曉說:“請允許我說,對不起。”

“不需要,而且你也說過了。”蘇曉釋然。“你當年不是給我發過短信嗎?”

“但你沒有回複,我以為你恨我。”王霖苦笑。“原以為此生與你再無交集。可是沒想到,年初,你的抄襲風波鬧得很大,我才發現你就是程明遠所說的那個蘇曉。你竟然成功了。于是我開始關注你,讀你的書。上次你來廣州辦畫展,宣傳工作就是我們公司做的,我也因此結識了梁自得。”

蘇曉不禁感慨:“好像冥冥之中,有一雙無形的手把我們攏到了一起。”

周思楠問王霖:“你是因為這種浪漫情懷決定來自得其樂的嗎?”

“還有別的原因。”王霖苦笑。“前陣子,程明遠突然聯系上我,我這才知道他竟然就定居在隔壁的鵬城。”

蘇曉驚訝:“他找上你?”

“是的。”王霖仍心有餘悸。“他是我的噩夢,我不想看到他。我要離他遠遠的,越遠越好。”

周思楠意味深長地瞄了蘇曉一眼。

蘇曉也不打算隐瞞,她說:“其實他也找上我了,但我親自把他揍了一頓,就在昨天。”

“什麽?!”周思楠差點跳起來。“曉曉,你說的是真的?”

“是真的。”蘇曉苦笑。“我自己也難以置信。昨天他約我去山上,我和他攤了牌,給了他一個耳光,又踢了他幾腳。”

王霖目瞪口呆。

周思楠連忙抓住蘇曉問道:“他什麽反應?有沒有傷到你?”

蘇曉苦笑着說:“沒有,放心吧。他沒有料到我能做出那種事,根本沒反應過來。我打完他就跑,他也不追,估計是覺得沒面子,死心了吧。”

說到這裏,蘇曉長舒了口氣。“坦白說,揍完他一頓,我覺得好受多了。以直報怨,以德報德,誠不我欺。”

“這厮活該被揍。”周思楠冷哼。“你倆跟他的事就這麽翻篇了啊,往後不許再提這個名字。”

蘇曉和王霖都點了點頭。

蘇曉問王霖:“你怎麽會和李求安相熟呢?”

“他是我家小區的門衛。”王霖說道。“我常常加班晚歸,他又總值夜班,慢慢就熟悉了。有一次,我發現他在保安亭裏讀你的繪本《遙遠的天際》,當時我就挺意外的。後來他突然離職不辭而別,更是意外。現在想來,其實我對他其實沒有太深入的了解。”

蘇曉問:“他平時為人怎樣呢?”

“很和氣。就是話不多,不愛和別人來往,有人說他怪怪的。”

“怪?”蘇曉眼睛一亮。“為什麽?”

王霖說:“有一次,有一個小女孩在小區門口差點被車撞倒,多虧李求安沖過來把孩子抱走。結果孩子沒事,他自己受傷了。”

又是車禍……蘇曉心驚膽顫,忙問:“他呢,沒事吧?”

“他被送到醫院檢查,幸好只是軟組織擦傷,很快痊愈了。”王霖回想着。“有人跟媒體反映此事。媒體認為這是正能量新聞,前來采訪。沒想到李求安極其抗拒,最後雙方不歡而散。大家都覺得他怪怪的,做好事上新聞不是很好嗎?偏偏他視為畏途。”

他怕暴露自己。蘇曉為他捏一把冷汗。

王霖接着說:“其實我媽也不喜歡他,很反感我和他接觸。”

“為什麽?”

“不清楚。”王霖苦笑。“可能和我爸爸有關吧。爸爸很早就去世了,我是媽媽獨自帶大的。為我着想,她一直未婚,特別防備男人。再加上程明遠之傷,她很反感我和不必要的男性接觸。”

“原來你我情況差不多……不,你媽媽應該對你特別好。”

王霖小心翼翼地問:“曉曉,你媽媽現在對你好點了嗎?”

蘇曉的目光黯淡下去:“她幾年前癌症去世了。”

王霖錯愕。

“程明遠和曉曉分手的那天,正是她媽媽确診癌症的日子,兩個多月就走了。”周思楠說來都後怕,那段時間太難熬了。

“天哪。”王霖十分不忍。“那你這些年豈不是孤伶伶的?”

“還好。有思楠和梁大哥幫我,我生活得還不錯。”

王霖有些猶豫地問道:“曉曉,你們為什麽要找李求安呢?”

蘇曉苦笑着說:“這件事很複雜。等到了合适的時候,我一定把來龍去脈告訴你。我們找他的事,請你保密,好嗎?”

“沒問題。”王霖又問:“我和李求安也算是朋友。如果你們有他的消息,可以告訴我嗎?”

“當然。”

“好啦。”周思楠知道該她說話了。“別光在這掏心掏肺的,晚上一起吃大餐吧?讓梁自得請客。”

就是這麽巧,秦複在這個時候給蘇曉發來了短信。蘇曉看完對她們說:“我去不了了,秦複要和我吃晚飯。”

接着她向王霖解釋:“這個秦複是我的丈夫。我結婚了,在今年五月。”

“你真的結婚了?”王霖很吃驚。“我以為那是網絡上傳的八卦……”

“是真的。不過她這個婚姻也很複雜,所以你又要保密了。”周思楠打趣道。“和曉曉做朋友,肚子裏要裝好多秘密呢。”

“保證守口如瓶。”

蘇曉苦笑:“對不起,辛苦你們了。”

“既然曉曉沒空,那就讓我和梁自得為你接風洗塵吧。”周思楠豪氣十足。“王霖,歡迎你來到自得其樂當牛做馬。”

王霖哈哈一笑:“銀子給足,任憑使喚。”

蘇曉酸酸地說:“我想扔下秦複和你們慶祝。”

“不急啦。”王霖知輕重。“下次有空來我家吃飯,我媽媽手藝一流。”

“好啊。”

蘇曉答應着,心中羨慕起王霖。看她的語氣和神态,足以判斷她有一個極其疼愛她的母親。那一定是位賢惠溫柔的女性:做一手好飯菜,有一手好針線功夫,對女兒總是百般呵護……

蘇曉想象着那位素未謀面的女性,心中忽然升騰起一股柔情。她這才發現,她不僅渴望父愛,也渴望正常的母愛……

今天不單她有喜事,秦複也有。晚餐時,蘇曉察覺到了。

不等她問,他已經自己說出來。

“曉曉,秦濤年底回來。”

“真的?”蘇曉大感意外。“現在都八月了,那就是很快了。”

“今天下午他跟我打電話說的,我也很意外。”

“太好了。”蘇曉由衷地為他感到高興。“恭喜你。”

秦複望着他的解語花,溫柔地說:“自從有了你,我的運氣變好了。曉曉,你真是上天對我的恩賜。”

蘇曉笑笑,她可不敢擔此殊榮。

秦複的表情卻是意味深長,他舉起了酒杯。

“讓我們為歲月幹杯。”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歲月之河奔流不息,帶走無數嗟嘆。有些往事如同泥沙,輕易被水沖走。有些則如礁石,不可推移,就像她的父親。那是她畢生的至愛,是她永遠的思念,是她歲月長河中永不倒下的暗礁。

秦複呢?像他這樣的男人,又是這般年歲,他的歲月之河必定深遠壯闊。在那奔流不息的波濤之下,有多少暗礁藏匿其中?那會是怎樣的刻骨銘心,才能深深紮入他歲月的河床,任巨流奔騰亦無法撼動?

……李求安。

這個名字連同它主人的形象自意識的水面浮出。

這位白發蒼蒼,一無所有的老人。秦複與他分明是雲泥之別。他為什麽要找他?他們之間究竟是什麽關系?而她和他們又有着怎樣的關聯?

“哈哈……”

母親簡欣又出現了,她在蘇曉的耳邊冷笑着。她披頭散發,面色蒼白,身上的藍白條紋病號服散發着藥水的味道。

“你以為你能壓抑自己,能對着透出微光的真相止步不前嗎?”

蘇曉被說中心事,想起昨晚與秦複的談話,不禁出神。

“曉曉,怎麽了?”

她愛的人在呼喚他。

“沒什麽。”蘇曉回神,微笑着舉起酒杯。“為歲月幹杯。”

那與父親相似的人露出了笑容。

她覺得任何代價都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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