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石磨屯是一處著名的城中村,是這座偉大的城市不太鮮亮的一面。

石磨屯的建築十分雜亂,大多數是平房,少數二三層的小樓摻雜其中,雜亂差全占了。這裏的居民主要是本地貧困戶,外地民工和低端服務人員。由于租金低廉,一些剛畢業的大學生為了省錢也會暫時委身于此。近幾年,由于周圍新興産業區的崛起,石磨屯的位置變得重要起來,拆遷也跟着被提上日程。這個消息曾一度成為新聞焦點。

石磨屯就像是另一個小世界。在那裏,能不講究的都不講究,一切都被壓縮至基本生存的狀态——

各種鋪面挨擠在一起,随意混雜,毫無章法。包子鋪旁邊可以是修鞋鋪,保健品店旁邊可以是文具店,沒人想過合不合适。鋪面背後,各種管理松散的招待所隐匿着。鋪面前狹窄的道路兩旁,是各種地攤,自行車三輪車,以及永遠滿滿當當的大垃圾桶。歪歪斜斜的電線杆們艱難地擠在其中,頂上的電線們密密麻麻交錯,是萬萬不能用什麽“五線譜”來形容的——太多太雜亂,它們更象鳥窩。

這樣一個原本就擁擠混亂的世界,因為不久之後的拆遷更顯得瘋狂。擁擠的更擁擠,髒亂的更髒亂。如果混進一個陌生人,誰都不會留意。路上人來人往,車輛喧鬧,所有人都為生計疲于奔命。

在這種情形下,如果還能被人注意,那只能說明你實在是一個有故事的人。

李求安決定在這裏落腳。

這裏的招待所費用低廉,管理松散。彎彎繞繞的道路,如果有人跟蹤他,也方便擺脫。普通人第一次來到石磨屯,想不被這毫無規律的小路繞暈還真不容易。但對于天生方向感極強的李求安來說,這些就是小菜一碟。

石磨屯并不太大,時至中午,李求安已經逛了一大半,基本摸清了情況。由于他衣着整潔,又提着一個行李包,左手還抱着一個長方形紙盒,看上去漫無目的,以至于有人以為他是迷路的游客。

“大哥,你是來旅游的嗎?是要找招待所嗎?”

一位中年女人好奇地問他。

“是的。”李求安答道。“請問附近有招待所嗎?我想找個劃算點的。”

中年女人馬上指着一個巷子:“那裏頭有幾家,都不貴,就是環境一般點。”

李求安笑了:“沒關系,我是窮游,能住就行。”

中年女人竟然有點害羞了。在她的生活裏,在這樣的環境中,從來沒遇到過這樣彬彬有禮的人。眼前這個男人滿頭白發,看上去起碼六十歲了,但他高高瘦瘦,精神矍铄,并不顯得油膩。衣着樸素,但是幹淨整潔,連鞋面都沒有多少塵土。

她有一種感覺,這不是一個尋常的男人。她甚至有點好奇,他左手抱着的快遞模樣的長紙盒,裏面裝的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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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您。”

李求安向她道謝,不給她攀談的機會,轉身向她所指的巷子走去。

他多希望自己是對方以為的那種游客,領着退休金,全國到處看看,甚至還能到國外轉轉?但他已經沒有任何獲得幸福的可能了。他來到這個城市的目的是為了自我了斷。

眼前這家破敗簡陋的招待所,應當是他的最後栖身之地。

“入住手續辦齊了,身份證還給您。”

簡單看過證件後,前臺服務員三兩下便辦好了所有入住手續。這招待所的軟件水平甚至還不如它的硬件。這也正合李求安的意。

“這是您的門卡。”服務員将卡片遞給他。“房間在二樓,樓梯在左邊。”

“謝謝。”

他接過門卡,抱好長方形紙盒,提着行李包走向了樓梯。

破敗是破敗了點,這招待所的房門還是用的磁卡,像是為了保留最後一點尊嚴似的。李求安有點好笑的刷卡開門。

房間朝南,門一開,九月正午的明亮陽光便撲面而來。

他迎着陽光在門口愣了幾秒,然後意識到什麽似的,帶着全部東西進入房間。

房內的情況就不用說了,能住人的最低标準,對他來說足夠了。三十年來,什麽樣的苦頭沒吃過?

李求安把行李包随意丢在一邊,開始拆解那個長方形的紙盒。他并不需要剪刀,一雙有力的大手很快把膠帶撕開。

觀衆們現在可以看到,紙盒中是一大把新鮮的野姜花。這是李求安昨天在明湖買的。他帶着這些美麗的花朵乘坐高鐵,跨越一千多公裏的距離從明湖來到此地。

李求安把花兒從紙盒中取出,放到衛生間的洗臉池裏,用自來水将花兒的大部分枝條泡起來。這麽做能讓花兒更長久地保持新鮮。下午,他會出去買些材料,把這些花簡單的包裝一下,再親自送給她。

她會喜歡嗎?

李求安想着,躺倒在那張占據了房間絕大部分面積的單人床上。這時,連日奔波造成的疲憊如潮水般向他襲來。他的頭很暈,耳朵也嗡嗡作響。想閉上眼睡一覺,但怎麽也睡不着,整個人就這麽處在一種半睡半醒的朦胧狀态。

漸漸的,在朦胧之中,他聽到有人輕聲呼喚他的名字。

一個他抛棄多年的名字。

“秋冰……”

熟悉的嗓音讓他頓時僵硬在床上,石化一般動彈不得。

他只能勉力把頭扭向右邊。不出所料,他看到右邊的床頭上坐着一個穿淺藍色連衣裙的女人。她也正在看着他。

他永遠不會忘記那張那美麗的面孔。

“秋冰……”那美麗的人兒淚水漣漣,輕喚着他的名字。 “我的頭好疼……”

他知道,他的噩夢又來了。

“我的頭好疼……”

美麗的女人把右手往後腦勺摸了一摸,再拿到眼前一看,掌心上全是血。

“啊!秋冰!”她驚恐地哭了。“是血!為什麽我的頭會有血?”

他想開口說話,但是怎麽也動不了,如同一具死不冥目的屍體一般,無言地看着床頭那個驚恐的女人。

像是為了求證一般,女人将雙手往後腦勺又摸了一下。果然,她的雙手全是鮮血。那猩紅的液體順着她白皙的手掌往下滴落,将她的淺藍色連衣裙染出朵朵刺目的紅花。

“秋冰,我的頭怎麽會流血?”

她哭了,無助地看着他,他卻無法開口。

“秋冰,我真的好疼……”她在乞求他。“你幫我看看好不好……”

他想閉上眼睛,但是怎麽也做不到。

美麗的女人看到他這個樣子,于是轉過身去,好讓李求安看到她的後腦勺。

李求安沒有在她的後腦勺看到傷口,但卻有大量的鮮血不停地從那濃密的黑發滲出。鮮血順着披散的烏發流淌下來,女人後背的衣服幾乎被染成了紅色。

“秋冰,你知道我有多疼嗎……”

女人背對他坐着,凄凄低語,頭部的鮮血仍然不斷的往下流淌。

“你知道我有多傷心,多害怕嗎……”

女人輕柔的嗓音聽不出喜怒哀樂。突然,她像想起什麽似的轉過身,一雙美麗的眼睛淚汪汪地看着他。

“念恩呢?她去哪裏了?”女人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秋冰,我好想我的孩子……我的念恩在哪裏?你找到她了嗎?”

念恩。

他頓時淚如泉湧。他多想張開嘴吧痛哭一場,可他動彈不得,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樣。

三十年來,這個穿淺藍色連衣裙的女人就這樣一直跟着他,不斷重複以上的情節。他對此毫無辦法。

為什麽在廣州小巷中遇到那個她時,他會那麽害怕?因為那個時候,這個穿淺藍色連衣裙的女人就站在她的旁邊。

她笑意盈盈地對他說:

“李秋冰,你還是遇到了蘇曉,這就是天意。”

李求安如被五雷轟頂,發出了痛苦的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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