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蘇曉挂掉電話,在鋼琴前坐下。
此時助理都已下班,偌大的室內只有她一個人。世界變得好安靜,仿佛時間也靜止了,只有樂曲優美的旋律悠悠流轉。
蘇曉彈奏的曲子正是秦複寫的那首《1985》。《1985》并不是樂曲本來的名字,而是蘇曉根據樂譜頁眉上那行疑似日期的“1985.6.8”取的小名。秦複覺得挺有意思,幹脆把它作為樂曲的正式名字。當然,他并沒有說這行數字是指一九八五年六月八日,更沒有解釋為什麽會是那個日子。蘇曉并不問他。
蘇曉很喜歡這首曲子。F小調的旋律,起伏快慢恰到好處。正如孔子評《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是的,真正美好的深情往往不是轟轟烈烈地随意抛灑。它總是有分寸,适時适度地流露。
蘇曉無法彈奏出秦複在樂曲中傾注的情感。除了技巧上無法逾越的差距,另一個重要原因是她無從得知這樂曲背後的故事。秦複顯然沒有講故事的打算,至少目前沒有。所以無論如何練習,她與樂曲之間總是隔着一道無形的屏障,就像她與秦複之間總是迷霧重重……
一曲未終,秦複打來電話。
“曉曉,秦濤回來了,一會就到我這邊。”
蘇曉仍是意外的,她問:“他是提前回來了?”
“是啊,也不知道怎麽回事。”那邊的秦複似乎也不清楚情況。“不好意思,我不能接你了,徐斌會過來。”
“我自己叫車回去就好,不用管我了。”
“好,快點回來。”
蘇曉答應,挂掉了電話。
看來周思楠遇到的彼秦濤的确是此秦濤。顯而易見,秦複并不知道他提前回國。他為什麽會悄悄提前回來呢?她不害怕他對自己有敵意,而是為他與秦複的父子關系而憂慮。她還記得上次從廣州回來碰到他們父子通話,彼時秦複的怒意……
蘇曉憂心地趕回秦複家中。此時已是晚上九點,開門的是何存知。她一見到蘇曉就悄悄提醒:
“秦濤回來了,氣氛不太好。”
果然不出所料,蘇曉苦笑:“他們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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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廳。”
蘇曉輕輕走進客廳。
她看到秦複坐在落地窗前的單人沙發上,秦濤站在他右側。
蘇曉很早就看過秦濤的照片,今天是她第一次見到本尊。秦濤真人比照片中略瘦,個子很高,皮膚白皙,面容英俊,算得上“美姿儀”。他的五官并不像秦複,想必是随了母親。他的母親必定不同凡響。
蘇曉發現,秦濤雖然三十出頭,但仍然有一種不染纖塵的純淨氣質,十分難得。這樣一位人物,是配得上周思楠的。
周成岳果然很疼女兒,蘇曉很羨慕。
有一位有能力的父親真好,事事為自己指明方向做好籌劃。不像她,又要當船,又要當燈塔。
眼前的父子倆仍在說着話,誰都沒有注意到蘇曉的到來。挑高了兩層的天花板上,巨大的水晶吊燈散發着柔和的光芒,給這對出色的父子披上一層金紗。
如果不去關注他們的談話內容,這情景可謂賞心悅目。
“媽媽究竟是怎麽死的?”
“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
“我想知道真相。”
“我這裏沒有你要的那種真相。”秦複冷冷說道。他端起骨瓷杯喝茶,仿佛早已習慣兒子這般。
“您究意對我隐瞞了什麽?”顯然秦濤認為父親沒有說實話。
“還以為你是回來看望我。”秦複冷笑。“原來,你是來審我。”
“我想為媽媽讨個公道!”秦濤開始變得激動。“為什麽你總是不肯把她去世的真相告訴我?”
秦複靜默地聽着兒子的控訴。蘇曉注意到他正緊握着茶杯,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媽媽那麽愛你!”秦濤神情悲憤。“她幫助了你多少?如果沒有媽媽,你如何能有今天?”
秦複握着茶杯的手越收越緊,蘇曉顧不得許多,趕忙走向他。
“她可是走得不明不白啊!”秦濤越說越激動。“而你呢?為了娶年輕新太太,幹脆搬離我們原來的家。你可曾思念過媽媽?!”
秦複臉色陰沉,冷冷地說:“你說話注意分寸。”
“你不覺得自己過分,不覺得自己忘恩負義嗎?!”
“住口!”
秦複騰地站起來将手中的茶杯摔在茶幾上。
漂亮的瓷器在蘇曉面前化作飛花,一片片鋒利的花瓣從她眼前掠過。她絲毫沒有想到自己,心中只有秦複。她沖到他跟前,慌亂地查看他有無受傷。
果然,他的左手襯衣袖子上有血跡。
蘇曉如被五雷轟頂。那如烈火燃燒般的鮮血迅速召喚出那副心象:
……馬路上都是血。父親倒在血泊之中,身體被巨輪碾壓成一團模糊的血肉,只剩一顆頭顱。那顆英俊的頭顱歪向一邊,望着自己年幼的女兒。它青筋暴露,雙目圓睜,微張的嘴汩汨流着鮮血,嚅動的雙唇似乎對幸存的女兒說着什麽……
失去至愛的痛苦瞬間湧上心頭。
“血,這是血……”蘇曉被吓得直掉眼淚。“你受傷了……”
秦複将她的右手腕擡了起來,說道:“是你受傷了。”
蘇曉聞言一愣,接着看到自己的右手腕內側,離青色血管只有一厘米的地方有一道長約十公分的傷口,鮮血正汩汩流出。這道口子顯然是被剛才飛過的瓷片劃破的。
不是他受傷,不是他,可怕的往事不會重演……蘇曉懸着的心放下了。
“別哭,沒事。”
秦複邊說邊給她抹眼淚。
及時雨般的何存知已拎了藥箱過來。秦複接過箱子,親自給蘇曉包紮。幸運的是傷口雖長,但傷得不深,無須縫針。秦複的操作很熟練,也熟知如何使用各種藥品,何存知只有給他打下手的份。
忙碌的兩個人似乎都忘記了另一個人的存在。
蘇曉擡頭看向秦濤,發現這位一直靜默站在一旁的年輕人,正用悲憤的眼神看着眼前這一幕。在筆友時期,秦複常在郵件中感嘆和兒子關系不好,蘇曉當時就十分不忍。今天見到實況,更讓她覺得這是一出悲劇。究竟是什麽原因能讓兩位溫文爾雅的人開火?而她,極有可能加劇了父子間的恩怨。
負罪感使蘇曉抽回正被治療的手。
“別動。”秦複抓穩她的手腕。“再堅持一下。”
傷口已經上好了藥,他正在綁紗布。蘇曉不想讓秦複在秦濤眼前如此照顧自己,所以她仍是退縮。
“怎麽了,是疼嗎?”
秦複一時顧不上秦濤,所以不理解蘇曉的反應。一旁拿着剪刀準備剪紗布的何存知卻看得分明,她向秦複使了一個眼色。秦複順着她的目光看到了秦濤,什麽都明白了。但是他直到傷口包紮完畢,何存知将所有東西收走之後,這才開口跟兒子說話。
他冷冰冰地對秦濤說:“你還站在這裏做什麽?”
秦濤深吸一口氣,失望地說:“從前媽媽常對我說,你根本不愛她,我當時總是不信,以為那是女性的多心。現在我懂了。”
秦複瞪着他問:“你又懂什麽了?”
“你是給媽媽送花送珠寶,送一切女人喜歡的東西。”秦濤苦笑着。“可是你何曾像現在這樣小心翼翼地對待過她?感情是裝不出來的!”
秦複騰地站起來下驅逐令:“出去!”
“我一定會找到真相。”秦濤斂起苦笑。“我一定會。”
丢下這句話,悲憤的年輕人頭也不回地離開父親的領地。
蘇曉覺得自己的存在真是一種罪過。她就不應該回來。明明知道自己不讨喜,為什麽還要出現在對方面前?
“曉曉,不關你的事。”他在她身旁坐下。“他那些胡話你別往心裏去。”
蘇曉只能點點頭。
秦複輕握着她受傷的右手,看着自己親手包好的傷口,問道:“很疼吧?”
蘇曉搖搖頭。這與她母親制造的傷痛相比,這點傷太小兒科了。
“唉。”秦複無奈地嘆氣。“還以為他是羁鳥戀巢,誰知道是專程回國找老子吵架。”
蘇曉揶揄他說:“想不到你生起氣來,竟也如此可觀。”
“喜怒哀樂,誰都是一樣不少。”他突然來了興致。“你一定不知道,我小時候可是個搗蛋鬼吧?”
蘇曉很意外。
“想不到吧?”他得意地笑了。“小時候我挺調皮的。爬樹掏鳥窩,下河摸魚撈蝦,弄得一身髒泥回家是常有的事。你一定不知道鴨子是怎麽下蛋的吧?”
蘇曉搖搖頭。
他不無懷念地說:“鴨子不像母雞,下蛋一定要在自己的窩裏。它們游在河中,想下蛋,就順其自然的下到河裏。我很喜歡和小夥伴們在河中暢游,順帶找鴨蛋。水中摸着它們,觸感就像鵝卵石。”
“長見識了。”蘇曉笑了出來。“我以為你是那種成天在家讀書彈琴,文文靜靜的男孩呢。”
“哈哈,那怎麽可能是我呢?”他也開懷地笑了。“秦濤倒是這樣的乖孩子。他是由他母親一手帶大的。從小就喜歡讀書,彈琴,沒有任何不良嗜好。”
蘇曉由衷贊嘆:“溫柔敦厚,詩教也。”
“但是他太過了。一點不染煙火氣的話,看事情容易一根筋。”秦複嘆息。“這次偷偷提前回來,不知道又胡思亂想些什麽。你一定很意外他突然出現吧?”
“其實,在你給我電話之前,我已經知道他回國了。”
秦複很意外。
蘇曉解釋說:“今晚思楠開車與人追尾了。商量理賠時,互換手機和名字,她就這樣知道對方即是秦濤。”
“她之前知道秦濤長什麽樣嗎?”
蘇曉搖搖頭說:“不知道。”
“那她如何确定那就是我的秦濤呢?”
蘇曉促狹地看着他說:“思楠的依據是名字相同,又與你氣質十分相似。不是随便誰都有這種氣質吧?”
秦複開懷地笑了。千穿萬穿馬屁不穿,何況是由這樣一位可人兒說出來?
“後來思楠給我電話,說她遇到秦濤了。”蘇曉也笑着。“沒過多久,你的電話也來了。”
“思楠很乖的,我知道。”他笑得很慈愛。“他們就這麽認識了,真是想不到。”
蘇曉說:“運命唯所遇,循環不可尋。”
“也不盡然。”秦複搖頭。“有些事仍然是注定的。局中人一個都跑不掉,早晚而已。”
蘇曉猛然想起謝蘊華說過:“命裏有時終須有。”是財富與地位讓他們如此自信,還是豐富的人生經歷讓他們得此結論?
“曉曉。”秦複輕撫着她的手指。“秦濤這次回來,我不讓他再走了。”
“他會聽嗎?”
“會。”
“為什麽?”
“他不是要真相嗎?”秦複卻很有把握的樣子“我就給他真相。”
蘇曉不禁問道:“他知道真相就不會再離開了?”
“嗯。”他微笑颌首。“我對這個兒子還是有信心的。”
蘇曉笑了,她由衷地為他感到高興。
他意味深長地看着她說:“不僅僅是我和他冰釋前嫌。你所有關于我的疑問,也都有了答案。”
蘇曉驚訝地問:“那真相與我有關?”
“是的。”他撫着她的長發。“這個真相對我來說,也是一種解脫。”
她忍不住問:“這個真相還要等很久嗎?”
“不會。”他自信地笑了。“很快就能找到。”
……李求安。
蘇曉有這個直覺,秦複指的就是李求安,他一定是那個真相中的關鍵人物。可是李求安現在在哪裏?母親說過,他會順應天意來找她,可是他怎麽還沒有出現?
蘇曉覺得有股寒意生起,她本能地抱住秦複的脖子。
他不解她的反應,問道:“怎麽了?”
“我怕。”蘇曉的心怦怦直跳。“你的真相讓我害怕……我甚至覺得,你會因它涉險。”
秦複笑了出來。他說:“你別亂想,沒事。”
她忍不住又問:“真的?”
他擁住她,輕撫她頭發,溫柔地說:
“真的。”
自信的話語和溫情的舉動并不能真正消除蘇曉的憂慮。她感到危險正在迫近,如同在草叢中急速潛行的毒蛇。機敏的它精确地把握着她的位置,而她對它一無所知,更無從防禦。
悲劇總是猝不及防降臨。
就像父親遇到了黑色的大貨車,就像母親用鉛筆插進了她的後背……
蘇曉在愛人的懷中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