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李求安坐在某三甲醫院的門診大廳裏,出神地望着手中的診斷書,心中五味雜陳。

對于這個結果,李求安并不意外。他的胃一直不舒服,正好梁自得為他提供的住處離醫院很近,他才前來檢查。他并不怕死,而是想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時間。對于人生,他已經沒有多少留戀了。他放不下蘇曉,那個善良的孩子,她還沒有知道真相。但他最放不下的,是他那可憐的女兒——李念恩。

我的念恩啊,你究竟在天涯何處?你是否還活着?

在死之前,我還能找到你嗎?

李求安将診斷書揉成一團,緊緊握在手中。他正欲起身離開,旁邊兩個中年婦女的談話引起了他的注意。這兩個婦女一個着藍衣,另一個着花衣。

那藍衣婦女說道:“你閨女那點胎記算什麽?指甲蓋那麽小一點。”

李求安是被“胎記”吸引的。這個世上,恐怕沒人比他對胎記更有興趣。原想離開的他繼續坐在那裏,悄悄聽那兩個婦女的談話。

“小是小,可是長的不是地方啊。”說這話的是花衣婦女。“就長在眼皮上,你說氣不氣人?難怪到現在還找不着對象。”

長在眼皮上。李求安失望了。

藍衣婦女又說:“沒事。現在小姑娘都會化妝,粉底遮一下就行了。”

“那也不行。”花衣婦女搖頭。“我寧可它長得大塊一點,長在背上或者肚皮上,看不到就行。 ”

聽到這裏,李求安心中一動。

“你以為大塊的長身上就沒事啊?”藍衣婦女不以為然。“昨天我給一個姑娘做按摩,她的右背就有一個大胎記。紅色的,得有我手掌那麽大,不,它就像個手掌印。”

“嚯,那是夠吓人的。”

“可不?”藍衣婦女嘆氣。“這姑娘是我們店的會員,今年三十了,還單着。不知道是不是受這胎記的影響?”

這段談話有如驚雷在李求安的頭中炸響。他竭力克制自己,繼續聽這兩個婦女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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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衣婦女問:“你們店會員辦得多嗎?生意怎麽樣?”

“還不錯。‘西山翠’是西邊最大的美容機構了。牌子老,項目全,生意比我上一個地方強多了。”藍衣婦女不無得意地說道。“就是給我們這些技師累的呀。我這都不舒服了好長時間了,今天才有空來檢查。”

“別擔心,我覺得你沒什麽事,就是累着了。”

“我也覺得,但還是查查放心些。”

“那是。”花衣婦女看看手機。“時間差不多了,結果該出來了。”

“去看看,早點完事回去上班。”

那兩個婦女就這樣離開了。

李求安望着她們離去的背影,整個人都在發抖。

這時,一個非常美麗的女人坐到了李求安旁邊的位子。她穿着淺藍色連衣裙,長發披肩,臉色蒼白,一雙水波盈盈的眼睛仿佛在訴說着悠長的哀怨。

這是一縷冤魂,也是李求安的最愛,更是他的罪孽。

“三十歲,右背上有紅色的手掌形大胎記。”那女人激動起來。“秋冰,那個姑娘會不會是念恩?”

李求安也是心潮澎湃:“極有可能。年齡和胎記都對得上,世上應該沒有第二個人了,不會這麽巧。”

“真是老天開眼了,她還活着!”那女人落淚了,更顯凄美。“真不知道她這些年是怎麽過來的?她生活得好不好?”

李求安的眼睛也濕潤了。

那女人問他:“秋冰,你會去找她嗎?”

“當然。”

“可是你現在得了重病……”

“什麽病都是我該受的,這是我造的孽。”李求安長嘆。“這一次,我一定要找到女兒。”

“如果真的找到念恩,你會和她相認嗎?”女人問道。“你有勇氣說出她的身世和那些往事嗎?”

“我不會和她相認的。”李求安搖着頭。“我只是想悄悄看她一眼,知道她過得好不好,足矣。至于那些往事,她還是不要知道了吧……”

“秋冰。”女人美麗的雙眼閃着淚光。“如果你當年相信我,就不會鑄下大錯了。你本來有大好前程,何必毀了自己,何必忍受這三十年的折磨?”

李求安痛苦地低下頭去,顫聲說道:“素琴,我當時真的沒辦法相信你……”

“我給女兒取名念恩,但并不是你以為的那樣——”

“夠了!! ”那些痛苦又可怕的往事又浮現在李求安眼前。“不要再說了,我求你不要再說了……”

女人帶着既失望又憐憫的表情消失了,李求安也随之回到現實世界。他不顧周圍人異樣的目光,徑直走向垃圾桶,把被揉成紙團的診斷書扔進去,接着頭也不回地離開醫院。

戶外,陽光燦爛。

李求安站在路邊,擡眼望向那刺目的太陽,想起了蘇曉的那個故事。

……黑色的人影望着那遙遠的金光,似乎找到了方向。

他翻過一座又一座的山丘,就像邁過一道又一道的坎。

山丘一座連着一座,仿佛永遠沒有盡頭。

他不知道走了多久,雙腳被地上的石塊紮得鮮血淋漓。

可是,那金光仍然遙不可及。

他還要走多久?

他何時才能到達那金光籠罩之地,重見天日?

李求安當初看到這繪本時,心靈就被像命運之神開了一槍。那個年輕的作家,她是如何寫出這個故事的?這故事與他的心境多麽貼切啊!他就是那個在荒野上流浪的人,他渴望找到救贖,渴望到達那天際之處,沐浴在光輝之下。

他再也不要四處躲藏,再也不要過見不得光的生活……

李求安落下淚來。

他決定把真相告訴蘇曉,再請求她幫忙尋找女兒,他知道她和她的朋友一定有辦法。只要能看一眼孩子,知道她過得好不好,他甘願一死。

他馬上給蘇曉打電話。

“李叔叔,我也正要找您呢。”那邊的蘇曉也頗為着急。“您現在在哪裏?”

“我出來走走,馬上就回去了。”李求安咬咬牙。“曉曉,我想好了,我要把真相都告訴你。”

“太好了,李叔叔。”

“曉曉,你現在在哪裏?

“在自己的工作室。”

“你現在就過來,我在小梁的公寓等你。”李求安想想,又說:“叫上小王和小梁,他們幫了我那麽多,也應該知道我是什麽人,做過什麽事。”

“好,一會兒見。”

“一會兒見。”

然而他們的相見并不順利。

李求安挂掉電話之後,原想馬上返回梁自得的公寓。誰料由于情緒太激動而導致分心,在過馬路的時候誤闖紅燈,撞上了一輛跑車。幸好跑車速度不快,剎車及時,李求安只是跌坐在地上。他倒還算鎮定,但那年輕的車主卻吓壞了。

秦濤盡最大努力剎車,但那老人還是倒了下去。他吓了一大跳,趕緊下車查看情況。幸好,那滿頭白發的老人只是跌坐在地上,似乎沒有大礙。但他的手機遭殃了——它很不幸地被摔至馬路中央,一輛急弛而過的大車碾碎了它。

秦濤趕緊将老人扶起來,關切地問道:“老人家,沒事吧?”

李求安搖搖頭說:“沒事。”

“對不起,我沒看清路況。”接着,秦濤不放心地再次問他:“您真的沒事嗎?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這時候,路人漸漸圍過來看熱鬧。他們像一個厚實的輪胎,把李求安和秦濤圍在中間。由于秦濤年輕英俊,他的言行所表現出的道德水準又和他的高級跑車一樣美好,于是圍觀者中有不少人拿出手機拍下這難得一見的場面。

然而誰也沒有料到,這個舉動惹到了李求安。

“別拍!”李求安向他們揮手。“別拍我!”

然而圍觀群衆并不聽他的,甚至有人聽到他這麽說還拍得更來勁了。李求安見衆人不聽他的,自己又被圍在中間一時不好脫身,于是他只能蹲在地上,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臉。

他口中猶自喊着:“別拍我!別拍我……”

秦濤看到老人黝黑枯瘦的手指間滲出了淚水,覺得又驚駭又可憐。他很快反應過來,厲聲對衆人說:

“不要拍了!”他難得如此嚴厲。“請尊重老人家的隐私。”

由于他貴氣逼人,圍觀者們消停不少,但仍有好事者舉着手機。秦濤無可奈何,他蹲下來,像哄孩子似地對李求安說:

“老人家,要不要到我車上來?我帶您離開這裏,再賠您一個手機。”

絕境中的李求安只好點頭答應。秦濤扶他上車,整個過程中,他都盡可能地不讓別人看到李求安的臉。

車子就這樣在衆人的紛紛議論中離去。李求安和秦濤哪裏知道,半個小時後,此事上了熱搜。

此時,蘇曉,梁自得,王霖正在公寓中等着李求安。由于久等不見其人,王霖拔通了李求安的手機,結果發現他關機。三人的第一反應是李求安出事了。然而手機關機,真不知道該去哪裏找人。

三人頓時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就在這個時候,周思楠來電讓蘇曉看一個熱搜:“富二代撞倒老人禮貌道歉”。當蘇曉從熱搜圖片中看到李求安和秦濤時,差點昏了過去。

“這也太巧了吧?”梁自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居然是秦濤撞到了李求安?”

“人算不如天算!”蘇曉揉着眉心。“千萬百計将他藏好,沒想到他竟上了熱搜。”

照片中的李求安蹲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臉,看上去無助又凄涼。蘇曉可以想象他當時是多麽害怕。她的心揪了起來。

王霖十分擔憂地問:“秦先生會看到這個新聞嗎?會認出李求安嗎?”

“不知道,照片的焦點幾乎都在秦濤身上。”

梁自得說:“熱搜上說李求安最後上了秦濤的車。我馬上讓思楠聯系秦濤,如果李求安人沒事,就讓秦濤速速帶他回來。”

“好的,梁大哥。”

梁自得馬上給周思楠打電話。沒過幾分鐘,周思楠就答複了蘇曉:

“曉曉,他們正往你們這邊趕。李求安原本也是請秦濤把他送回來的。他還不知道秦濤是什麽身份,以為他就是個好心腸的傻小子呢。”

“思楠,你也過來。你和秦濤比較熟,待會他要是有情況,就看你的了。”

“我這就過來。”

蘇曉松了口氣。

三個人在公寓中沒一個人能心安,生怕半路還會出妖蛾子。

那邊的周思楠也是放下一切急急趕來。她開車快,二十分鐘便趕到李求安的住處。在小區門口,她撞見了李求安和秦濤。李求安一看到周思楠就知道事情不對了。

周思楠怕他多想,忙說:“您好,李先生,我叫周思楠,是曉曉和王霖的朋友,也是梁自得的外甥女。我們在廣州見過,您還記得嗎?”

“記得。” 李求安稍稍放下心來。

秦濤傻傻問道:“思楠,這是怎麽回事?”

李求安看看秦濤,又看看周思楠,納罕地問:“周小姐,你認識這位年輕人?”

周思楠苦笑着說:“李先生,這位年輕人,您很有必要認識。現在請上樓,不能再耽擱了。”

“思楠,你們的事情和我有關嗎?”可憐的秦濤仍是一頭霧水。

周思楠神秘一笑,說:“大大地有。”

李求安和秦濤面面相觑,雖然不明所以,但還是跟着周思楠上樓去了。

進了公寓,李求安果然看到了王霖,梁自得和蘇曉。至此,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

由于秦濤和李求安屬于“敵對關系”,關鍵時候都得有人按着,于是六個人分兩個陣營坐下:蘇曉,王霖,梁自得,挨着或者說看着李求安,四個人坐在這一邊。周思楠和秦濤坐在那一邊。

秦濤腦中擠滿各種問號,他完全不明白周思楠為什麽要帶他來見這幾個人。

周思楠為他介紹:“蘇曉和梁自得你都認識。這位是王霖,我們的好朋友,也是這位老先生的朋友。至于這位老先生,他叫李求安。”

“李叔叔,您還不知道您撞車的事上了熱搜吧?”

蘇曉說着把手機遞給李求安。李求安接過一看,頓時臉色煞白。秦濤也拿起自己的手機查看起來,但他看完之後只覺得這樣的熱搜有點無聊,并不明白這意味着什麽。

梁自得說:“李叔叔,我們恐怕瞞不了多久了。您今天能把真相說出來嗎?”

李求安看着秦濤問:“這孩子是誰?為什麽叫上他?”

蘇曉小心翼翼地說:“他叫秦濤,是秦複的兒子。”

李求安瞪大了眼睛。他先是愣了幾秒,然後騰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秦濤雖然不明所以,但也本能地站了起來。李求安望着他,細細打量着,雖然不發一語,但他緊握的雙拳不住顫抖,足以說明內心之激動。

梁自得,周思楠,王霖均是捏着一把汗,蘇曉起身拉了位李求安的胳膊。

“李叔叔。”

她開始有點後悔讓秦濤也過來了。但是後悔已經來不及,秦濤已經有所察覺。

“梁大哥,思楠,”秦濤只和他們相熟。“這位老先生到底是誰? ”

李求安冷冷問道:“曉曉,這真是秦複的兒子?”

“是的。”

李求安仍然打量着秦濤。後者雖然一頭霧水,但也從容地接受了這位陌生老人對自己的打量,從始至終沒有對這位脾氣古怪的陌生人流露出一絲一毫的不禮貌。這一切,飽經世事的李求安都看在眼裏。

“不錯。”李求安冷冰冰的聲音裏并無敵意。“你是哪一年出生的?”

“八七年。”

“那你是在明湖出生的了。”李求安喃喃道。接着又問秦濤:“當年明湖的事情,你是一點不知道?”

秦濤很意外,但也如實相告:“我四歲的時候,我們家從明湖舉家搬到這邊,後來幾乎不回去。對明湖那邊的事,我沒有什麽記憶了。”

李求安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秦濤問他:“李先生,您認識我父親嗎?”

李求安聽了,愣了幾秒,終于坐了下來。秦濤等到他坐好,自己才坐下。

李求安說:“我也不知道,我算不算認識你父親。”

“這怎麽說?”

“說認識吧,我們都沒見過對方。”李求安苦笑着。“說不認識吧,卻又相互惦記了三十年。”

這句話令所有人都一頭霧水。

這時候,李求安看向了蘇曉。那一瞬間,蘇曉有一種錯覺,他看的并不是自己。其實,蘇曉不只一次有這種感覺,李求安在看她的時候,好象在看另外一個人。

李求安仿佛察覺到了蘇曉的疑惑,将視線從她身上移開了。他又站了起來,接着緩步走到落地窗前望着窗外。此時已是傍晚,夕陽從窗外投射進來,那金色的光輝打在了李求安身上。

李求安似乎在那光輝中得到了某種慰藉和勇氣,緩緩道出自己的故事。

“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我不叫李求安,我叫李秋冰……”

是的,他是李秋冰。

還有多少人知道他,還有多少人記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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