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三十年前,也就是一九八八年。
彼時,改革開放的春風正吹拂着整個中國。經商潮開始掀起,許多人放棄原有的穩定工作,憑着冒險精神和對未來的期待,毅然決然地投進那時代的巨浪中拼博。這澎湃的時代浪潮,連西南小小的柳城也感受到了沖擊。甚至有公員務想方設法弄個停薪留職,懷着夢想下海經商。
李秋冰目睹着時代變化,卻是不知所措。畢業于清華大學水利專業的他,被分配到柳城市水利局,端着一個鐵飯碗。除了這鐵飯碗,他還有一個美麗的妻子,以及一個剛出生三個多月的女兒。
領導賞識,工作順利,妻女在側,李秋冰原本是幸福的,滿足的。然而,他的心一直在被幹擾。這幹擾讓他患得患失,看不清方向,直到某天發生巨變。
那一天是一九八八年十月十二日。
傍晚,李秋冰推着自行車向柳城水利局的大門走去。西風蕭瑟,如血的殘陽正照耀着西行的他。那炫目的紅色光輝讓李秋冰本能地停下腳步,他不禁眯起眼睛,望向那遙遠的天際。在那遙不可及的遠方,金色的光輝閃耀着,像救世主在窺視着這世界。
不知怎的,這畫面讓李秋冰久久發怔。
門衛張叔從保安亭裏看到了他,這熱情的五十歲中年人馬上推開窗子跟他打招呼。
“秋冰,今天這麽早下班呀。”
李秋冰回過神來,推着車子走到保安亭。
“張叔好,今天局裏有事,提前放人了。”
張叔看他如看親兒子,他慈愛地說:“真不愧是咱們局裏的高材生呀!有學問,長得又帥氣!”
“您又拿我開玩笑了。”李秋冰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就是個普通科員。”
“什麽普通科員喲。我都聽說啦,局裏有意提拔你為科長哪!”
李秋冰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他知道張叔消息靈通。
“可惜我那個大侄女呀,沒這個福分。”張叔搖頭嘆氣。“配不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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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叔,別這麽說。”
“是真的,我那個侄女确實比不上你媳婦。”張叔爽朗地笑着。“小孟真是個大美人,我們都服氣的。”
一提到自家媳婦,李秋冰的笑容僵了一下,閱人無數的張叔察覺到了。
“怎麽啦?還介意小孟以前的事呢?”
李秋冰趕忙說沒有。
“不要聽院裏那幫老娘們放屁!”張叔開導他。“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好好把孩子帶大,一家三口和和美美,那些閑話就慢慢沒人說了。”
李秋冰先是嘆氣,接着點頭,說:“我知道了。”
“閨女怎麽樣了?是不是快百天了?”
“過幾天就是百天了。”
“都挺好吧?”
“都挺好,就是背上的胎記有點大。”李秋冰皺起眉頭。“不知道以後會怎麽樣?”
“長在背上呢,沒事。”張叔擺擺手。“那是老天給的記號,咱們的孩子肯定丢不了。”
“您這個說法還挺浪漫的。”李秋冰笑了。“其實我挺喜歡女兒的。姑娘總是比小子乖些貼心些。”
“這麽想就對了!”張叔也樂了。“孩子大點了,抱過來讓張叔瞧瞧。”
李秋冰也高興起來,他說:“孩子百天我們想請大夥吃頓飯,我和小孟都特別希望您能來。孩子的名字想了幾個,不知道哪個合适,我想聽聽您的看法。”
“太看得起我了!”張叔笑得合不攏嘴。“難得我一個看大門的你還這麽當回事,我一定去!”
“您這也是正經工作,我們都是螺絲釘。”李秋冰這倒是真心話。“我剛到這裏工作的時候,您就特別關照我,我心裏一直很感激。”
“誰叫你是這樣一個好孩子呀。”張叔一臉慈愛。“長得帥,讀書好,人也好。不像其他高級知識分子,天天拿鼻孔看人。”
李秋冰笑了。他其實一直把張叔當成好朋友。
張叔突然琢磨起來,問道:“可怎麽就取了‘李秋冰’這麽個冷冰冰的名字呢?我看叫‘李秋陽’還差不多。就像這秋天的太陽,暖洋洋的。”
李秋冰苦笑着說:“不知道,我也沒問過父母。”
“不管怎麽樣,父母總是希望孩子好的。秋冰,好好幹,升官了別忘了張叔呀。”
張叔是真的喜歡他,李秋冰知道,也十分感激。
“我會努力的。張叔,有空咱們喝兩杯。”
“一定一定!”張叔相當感動。“快回家去吧,小孟一個人帶孩子不容易,你在家多幫着點啊。”
“知道了,張叔,明天見。”
“明天見!”
然而明天他們并沒有見面,因為這一天成了李秋冰人生的分水嶺。
從此,這位不幸的年輕人失去了光明的庇護,成了一個見不得光的幽靈……
那一晚,殘陽如血。
李秋冰和張叔告別後,騎着自行車回到家中。他的住處是單位的家屬大院,離局裏并不遠,騎自行車幾分鐘就到了。李秋冰剛在院裏停好車,幾個鄰居大媽便湊上來和他打招呼。
“小李呀,今天下班早呀。”
“閨女挺好吧?”
“好像夜裏睡得挺踏實,都沒聽到哭聲呢。”
“閨女還挺漂亮的。”
“當然啦,人家媳婦那麽漂亮,生的孩子能差嗎?”
這類關心李秋冰每天都能聽到,每次他都耐心地一一回應。他所住的這個大院都是五六層的板樓,屬于單位分房,大部分是五六十平米的二居室。戶型小又一家挨着一家,以致鄰裏之間幾乎沒有秘密。誰家有什麽事,不出三日樓裏人都知道。由于李秋冰是這個小地方難得的名牌大學高材生,人又高大帥氣,單位看重,又娶了一個漂亮媳婦,因此成了鄰居們的重點關注對象。
李秋冰一邊無奈苦笑,一邊緩步爬着樓梯。在快到家門的時候,他停下了腳步,因為他聽到五樓的樓梯間有兩個婦女在說話。
“李秋冰媳婦到底什麽來路?真是從明湖嫁過來的?”
“就是從明湖來的。聽說是他的一個大學同學給他介紹的,那同學是他媳婦的一個什麽遠房親戚。”
“他媳婦怎麽會嫁到我們這個小地方呢?離娘家那麽遠。”
“我剛聽說了個事兒啊,你想不想知道?”
“廢話,當然想知道了。”
“要不要換個地方說?他們家就在樓下呢。”
“他平時沒那麽早回,要表現嘛。你就在這說,我懶得挪地方了。”
“那我說了啊。”婦女稍微壓低了嗓音。“我聽說,秋冰媳婦是被人甩了才嫁給他的。”
“啊?”另一個婦女顯然十分吃驚。“不是吧?那麽漂亮的女人還有男人嫌棄哪?”
“你是不知道啊。秋冰媳婦原來談過一個男的,條件特好,人也很帥。但後來人家找到一個更好的,就跟她分了。秋冰媳婦想遠離傷心地,這才嫁到這邊。要不然在明湖多好啊,來這落後的柳城幹嘛呀。”
“哎喲,李秋冰不成了那個撿什麽的了?他知道自己媳婦這些事嗎?”
“可能開始不知道,後來知道又木已成舟了。但也許人家不在意呢?畢竟媳婦那麽漂亮。”
“也是。孩子都生了,還能為這個離呀。”
“其實李秋冰條件挺好的,又高又帥,清華大學的,多了不起呀!就是娶媳婦不怎麽有運氣。我還聽說,他媳婦現在還惦記着那個男的呢。”
“別瞎說,有證據嗎?”
“他們樓下的陳萬通,跟他一個科室的。他就聽到過李秋冰兩口子吵架,李秋冰很大聲的問,你是不是還想着他這類的話。”
“造孽哪!他媳婦太不要臉了吧?李秋冰多好的人啊。”
“這就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啦!李秋冰在我們這小地方是一流了,但比不了她媳婦以前那個男的啊。據說那個男的做生意去了,做得還挺大呢……”
李秋冰站在樓梯上,靜默地聽着別人談論自己。家門就在眼前,他卻挪不動步伐。那些猜測就像刀子似地刮着他的心。這就是他的處境。人們明裏誇他,暗裏對他進行各種揣測。最要命的是,這種揣測也是李秋冰對自己太太的看法。
突然,一聲嬰兒的啼哭從家中傳出,李秋冰頓時回過神來。那是他可愛的女兒,最愛的寶貝。此刻抱着她的,一定是她美麗的媽媽孟素琴。這美好的畫面讓李秋冰暫時忘記那些閑言碎語。
他開門進屋,果然看見孟素琴在哄着孩子。
“寶寶乖,洗幹淨就不哭啦。”孟素琴看向李秋冰。“寶寶看,爸爸回來啦。”
李秋冰關切地問:“怎麽哭了?”
“尿布濕了,換好了。”孟素琴柔聲說着。“寶寶看看爸爸,笑一笑。”
也許是心靈感應吧,兩個多月的小嬰兒對着父親甜甜地笑了。李秋冰看着可愛的女兒,心中充滿無限的愛憐。
“來,爸爸抱抱。”
孟素琴将孩子放進丈夫手裏。李秋冰小心翼翼地抱着女兒,在簡陋的小客廳裏邊繞圈圈邊逗孩子。孟素琴看着父女倆,臉上滿是幸福的笑容。
“秋冰,孩子的名字,你想好了嗎?”
李秋冰搖搖頭。
“真的不能叫念恩嗎?”
李秋冰的腳步停了下來。
“秋冰,這個念恩不是你誤會的那個意思。”孟素琴解釋着。“我是希望孩子能記住父母的養育之恩,記住她是爸爸媽媽的最愛,一家人永遠彼此珍惜。”
李秋冰仍舊不說話,只是抱着孩子輕輕搖晃。
“你還在意我以前的事嗎?”孟素琴柔聲問道。“雖然我和他談了很多年,但我們之間根本沒發生過什麽。這些事,在剛認識你的時候我就說過了。”
“我知道。”李秋冰的目光卻是黯淡下去。“可是他那麽優秀,現在又做生意,混得那麽好……”
“那又怎麽樣呢?他不屬于我,他也離開了我。”孟素琴嘆道。“和你結婚後,我才知道什麽是幸福。尤其是現在有了女兒,她那麽可愛,我真的知足了。 ”
“你真的這麽想嗎?”
“真的。”孟素琴溫柔地望着他。“我們好好過日子,好好把女兒帶大,好不好?”
李秋冰望着美麗的妻子。那雙美目水波盈盈,那朱唇正說着溫言軟語。他又看着懷中可愛的女兒,他的心軟了。嬌妻稚女,工作順利,明明幸福美滿,他為什麽還要去想一些有的沒的呢?
然而,他越是逼自己不要去想,樓梯間裏那兩個婦女的談話就越清晰……
“秋冰?”
孟素琴柔聲喚她。就在這個時候,懷裏的女兒又沖他笑了。小家夥好像特別喜歡爸爸,在爸爸懷裏笑得最多。看着可愛的女兒,李秋冰咬咬牙下定了決心。
“素琴,女兒的名字……就聽你的吧。”
“謝謝你!”
孟素琴溫柔地将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李秋冰雙手抱着孩子,只能用臉頰摩挲着妻子的頭發。公道地說,這真是一幅美好的畫面。
有些念頭如果能就此打住,那麽局面就會向好的方向發展。
“可惜,事與願違……”
李求安講到這裏,轉過身來望着一屋子年輕人,心中是無限的感慨。曾經自己也是這樣的朝氣蓬勃意氣風發,對未來充滿着希望。現在呢?他不但垂垂老矣,還一無所有。不,他并不是一無所有,他背負着深深罪孽。
蘇曉忍不住問他:“李叔叔,孟女士的前任對象,可是秦複?”
秦濤的臉色頓時變了,其他人也面面相觑。
“就是他。”李求安凄然地笑了。“他是素琴的初戀對象,他倆原來一個中學的。後來他考上中央音樂學院,素琴上了一所師範院校。他們原本打算大學畢業就結婚,卻不知道為什麽拖了幾年沒結成。”
“為什麽他們後來分開了呢?”
“因為姓秦的要去攀高枝呀!”李求安冷笑,看向秦濤。“小子,你外婆家是不是姓宋,是明湖的有錢人家?”
“是姓宋。”秦濤不敢相瞞,但他也問:“您說的這些都是真的嗎?”
“你愛信不信!”
秦濤語塞,他沒想到這位老人如此陰晴不定。周思楠拉拉他的衣袖,示意他識相一點。
“姓秦的為娶宋家小姐,抛棄了素琴。後來,我一個大學同學把她介紹給了我。”李求安還算平靜。“素琴一開始就把她和秦複的事情說清楚了。起初,我真的不介意她過去跟誰好過。但我沒有想到,流言蜚語的殺傷力那麽大。久而久之,我自己也含糊了……”
蘇曉說:“您開始懷疑她對秦複餘情未了,尤其是得知秦複成了秦老板之後?”
“是的。”李求安十分感慨。“那個年代通訊雖不發達,但是八卦傳言總能找到它的傳播途徑。也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秦複的一些事情陸續傳了過來。我們知道他娶了富家小姐,跟着岳父經商,乘着改革開放的春風混得風生水起……”
說到這裏,李求安低頭打量起自己的雙手。那雙手枯瘦,黝黑,布滿深刻的紋路,一看便知飽經風霜,一看便知這是底層勞動人民的手。
“人家是大老板,而我呢?只是事業單位的一個小科員。即使升了科長,也比不得人家秦老板哪!”李求安到現在仍是自卑的。“清華大學出來的又怎麽樣?天之驕子又怎麽樣?鐵飯碗又怎麽樣?能掙多少錢呢?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我竟然覺得錢比學歷更重要。學歷不能證明我的本事,只有錢才可以……”
聽到這裏,蘇曉和王霖十分感慨。她們同時想到了曾經的程明遠。那個出身窮苦又其貌不揚的人,落魄時也懷疑自己的學歷,認為只有金錢和女人才能證明自己。
李求安說下去:“我開始變得自卑,因為自卑生出了疑心病。面對素琴時,總覺得自己什麽也不是。素琴一定覺得嫁給我虧了,甚至後悔了……”
王霖忍不住說:“我想孟女士并不在意那些東西,她是想和您踏實過日子的。”
“可是那時候我不信啊!”李求安苦笑。“張叔常常勸我: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啦,管別人做什麽?可我就是聽不進去,沒完沒了地跟自己較勁,跟素琴較勁,跟周圍人較勁,直到鑄成大錯……”
李求安說到此處,情緒已頗為激動。已經嚴重患病的胃開始作痛,他咬牙默默忍着,從落地窗返回到單人沙發上。
坐在他身旁的蘇曉看到了他頭上的汗珠:“您怎麽了?不舒服嗎?”
“沒事。”李求安擺擺手。“我接下來說的故事,你們敢聽嗎?”
“敢。”開口的竟然是秦濤。“李先生,我很想知道父親過去的事,拜托了。”
李求安嘲諷他:“看來你對你老子的事一無所知,這算什麽父子?”
“我問過他無數次,但他怎麽都不說。”
“我知道他為什麽不說。”李求安嘆道。“不說是為了你好,他疼你。”
“為什麽?”
“聽完我的故事,你就知道了。你們一定不知道,我造了多大孽。”
李求安說着,神色複雜地看着眼前這些年輕的孩子,漸漸熱淚盈眶。他深吸一口氣,以赴死般的悲壯道出真相:
“現在坐在你們面前的,是一個殺人犯。”
舉座皆驚。
“我殺了孟素琴。”
所有聽衆都瞪大了眼睛。誰都說不出話來,空氣仿佛凝固了。
蘇曉顫聲問道:“李叔叔,您這是說真的,不是開玩笑?”
“玩笑?”李求安流淚大笑。“我多希望這是玩笑!是騙人的!可它是事實,是事實啊!我殺了她,我殺了素琴……”
李求安的聲量并不大,但是情緒非常激動,表情近乎猙獰,像是一頭發狂的野獸。在場所有人都倒吸了口冷氣,包括蘇曉。
梁自得強忍驚駭安撫他:“您別太激動。如果是事實,能否說得仔細些?放心,我們只是想弄清楚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小梁,我明白你的意思。”李求安也在努力平複心緒。“你們對我有恩,我不會有所隐瞞,我只是怕你們嫌棄我。”
“李叔叔,”梁自得握住李求安的手。“雖然我和您認識的時間不長,但憑直覺,我認為您的本質不壞。”
“真的?”
梁自得點點頭,李求安頓時淚如泉湧。無論他曾經做過什麽,現在他都只是一個一無所有的老人罷了。
“李叔叔,請繼續說下去吧。”
李求安流着淚點了點頭。
“後來,也就是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惡魔對他下了詛咒。他的一個失誤産生了蝴蝶效應般的作用,一個又一個悲劇将因他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