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一九八八年十月十二日晚。
皓月當空,夜涼如水。
小小的客廳裏,剛收拾好廚房的李秋冰在沙發上坐下,随手翻起一本書。妻子孟素琴抱着女兒李念恩在屋子裏轉圈圈,時不時向丈夫投去關心的一瞥。現在是晚上七點,小念恩一般在這個時間點開始睡晚覺。她能從這個時候睡到第二天早上七點,夜裏只喝兩次奶,不鬧覺,是個很好帶的嬰兒。
驀地,李秋冰放下書本,打量起自己的妻子。盡管産後略為發胖,孟素琴也仍然非常漂亮。此時的她正穿着一件淺藍色的長袖連衣裙,是時下流行的款式。很多年輕小姑娘都這麽穿,但是穿得像孟素琴這樣好看的還真不多。
“那麽漂亮的女人,怎麽會嫁到這邊呢?”
“我聽說,她是被人甩了才嫁給他的。”
“哎喲,那他不就成了那個撿什麽的了?”
這些閑言碎語又在李秋冰的耳邊響起。他開始後悔答應孟素琴給女兒取名“念恩”了。是的,他就是覺得孟素琴另有深意,她說服他的那套說辭完全是詭辯。她就是還想着秦複,就是餘情未了……
“秋冰,念恩睡着啦。”
孟素琴抱着孩子輕輕走到李秋冰身邊。李秋冰起身看女兒,發現她完全熟睡了,圓乎乎的小臉粉粉嫩嫩,真像落入凡間的天使。
孟素琴體貼地說:“你再看會書吧,我去把孩子放到床上。”
“我來吧。”李秋冰說着伸手去抱孩子。
孟素琴不放心地說:“我怕你不會放,吵醒她。”
“不會的,我也應該學着帶孩子。”李秋冰看着女兒溫柔地說道。“再說你也帶她一天了,去歇會兒吧,把孩子給我。”
孟素琴幸福地笑了,她把孩子交給了李秋冰。李秋冰像抱着無價之寶,輕手輕腳把孩子放到卧室的床上,仔細地給她蓋好被子。孩子真的沒醒,一直呼呼睡着。李秋冰借着微弱的燈光注視着這可愛的孩子。這個孩子,她以後就叫“念恩”了。
念恩……念誰的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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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媳婦現在還惦記着那個男的呢……”
李秋冰甩甩頭,想把這些話甩出他的大腦,當然這注定是徒勞的。然而胡思亂想不是辦法,早晚會把他逼瘋的。于是他吻了吻女兒的面頰,蹑手蹑腳地走出房間,準備和孟素琴好好聊聊。
他從卧室出來後,并沒有在小客廳裏看見孟素琴,但是次卧的門開着。這房子是一間五十平米的小二居,次卧很小,被他倆當書房用。孟素琴閑暇時常在裏面寫毛筆字,她寫得一手漂亮的蠅頭小楷。
想必此時她又在裏面與墨香為伴了吧?李秋冰這麽想着,輕輕步入小書房。果然。孟素琴正在寫字,專注得連他進來了都不知道。
孟素琴偶一擡頭看見了他,問道:“孩子睡着啦?”
“嗯,睡得挺香的。”
孟素琴揶揄他:“行啊,都會哄孩子啦,越來越像個好爸爸了。”
“應該的。”李秋冰笑了一下。“你在寫什麽?”
“我在抄詩詞,範成大的《車遙遙篇》。”
孟素琴起身把自己寫的字遞給李秋冰看。李秋冰對古詩詞不是特別感興趣,開始只是想随意看看,但他沒想自己會看到那幾個字:
車遙遙,馬憧憧。
君游東山東複東,安得奮飛逐西風。
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月暫晦,星常明。
留明待月複,三五共盈盈……
“留明待月複,三五共盈盈?”李秋冰念出這個句子。“留明待待月複……”
孟素琴這才反應過來:“秋冰,你不要誤會,此複非彼複——”
“那麽多詩詞,為什麽要寫這個?”李秋冰的腦子嗡嗡作響。“到底是待月複,還是待秦複?這是不是某種雙關?”
“秋冰,你太多心太敏感了,事情沒有你想的那麽複雜。”
“夠了!”李秋冰把字扔到地上。“你給女兒取名叫‘念恩’就已經很可疑了,現在又來一個‘留明待月複’?你寫點別的行不行?不寫‘複’字行不行?”
“我以後是不是連這個字也不能說?”孟素琴覺得丈夫簡直不可理喻。
李秋冰卻說:“你在強詞奪理!”
“到底是誰強詞奪理?”孟素琴也惱了。“我說過無數次了,一切都過去了,秦複和我沒有任何關系了,別再提他了好嗎?”
“是我提嗎?”李秋冰冷笑。“是我主張給女兒取名叫‘念恩’的嗎?念恩念恩,念誰的恩呢?是我讓你抄什麽‘留月待月複’的嗎?”
“你,你根本是疑心病!”孟素琴氣結。
“我疑心有錯嗎?”李秋冰終于爆發了。“難道你的行為不值得懷疑嗎?難怪外面那麽多流言蜚語!”
“你胡說什麽?”孟素琴的聲音發抖。“如果你這麽想,為什麽當初娶我?”
“因為我對你太有信心了!你說過去了我就真的以為過去了!”李秋冰低吼。“然而事實呢?他仍舊橫亘在于你我之間。他現在樣樣比我強,所以你要‘留月待月複’,有朝一日再續前緣!”
“秋冰,你太過分了!”孟素琴難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丈夫。“你這些話簡直是對我的侮辱……”
李秋冰已然走火入魔,他冷笑道:“是我過分嗎?分明是你還愛着他!”
“秋冰!”孟素琴緊緊抓住他的胳膊。“如果你真的介意,女兒的名字由你來定,随便你叫她什麽。但是請你相信我,我對秦複真的沒有想法了,他混得再好都與我無關哪!”
孟素琴根本不知道她的最後一句話會強烈地刺激到李秋冰。他再次意識到他與秦複之間的巨大差距,他的男性自尊受到了極大的挫傷。現在,他更加堅信孟素琴看不上自己,她的一切說辭都是假的,都是僞裝,她就是在“留明待月複”!
命運是很無常的。一個瞬間的念頭往往會改變整個事情的走向,悲劇往往就是這樣發生的。
“不要再提秦複了!”
說着,盛怒之下的李秋冰用力把孟素琴往外一推。緊接着“嘭”的一聲,孟素琴撞到了身後的牆上。失去理智的李秋冰沖過去抓住她的肩膀往牆上撞了幾下,同時連珠炮似地質問她:
“你是不是還想着他?是不是還愛着他?你什麽時候才能忘了他?”
孟素琴卻是一句辯解也沒有。她貼牆站着,嘴巴微張,似乎想說什麽,卻發不出聲音。過了幾秒,她就像一座雕像立在那裏。
李秋冰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下手重了,趕忙問道:“素琴?”
孟素琴看着他,或者說象是在看着他,但她的雙目己經沒有了任何神彩。頓時,一股寒意從李秋冰的腳下升騰而起,他意識到了什麽。
“素琴?素琴!”
李秋冰呼喚着,試探性地松開抓着她肩膀的手。果然,他一松手,孟素琴便倒在了他的懷裏。他本能地抱住她,沒想到托住她後腦勺的手竟然觸摸到一種溫熱的液體。他大吃一驚,伸手一看,竟然是血!
“素琴!”李秋冰徹底慌了。“你怎麽了?你怎麽了?”
懷中人沒有絲毫反應。李秋冰顫着手去探她的鼻息——沒有了。他頓時兩腿一軟,抱着妻子跌坐在地上。
鮮血漸漸從孟素琴的頭部流淌到她的身上,染紅了她的淺藍色連衣裙,接着又緩緩流淌到灰色的水泥地板上……刺目的鮮亮的紅色如水墨的暈染般逐漸蔓延,十分可怖。
李秋冰看着眼前的一切,覺得天都塌了……
“……就這樣,我殺死了自己的妻子孟素琴。”
說到這裏,李求安幽幽長嘆。他低下頭去,再次打量起自己的雙手。其他人誰都說不出話來,這駭人的故事炸得他們的腦袋嗡嗡作響。
過了良久,梁自得突然問道:“孟女士是被您撞的那幾下致死的?”
李求安點點頭。
梁自得再次問道:“那幾下真能致命?”
蘇曉也覺得有點勉強。她從前常被母親毆打,大概知道輕重和後果。
李求安苦笑着說:“這就是天意了,或者說,這就是我的命。”
“怎麽說?”
李求安長嘆一聲,說:“開始,我确實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我也疑惑,就抓着她的肩膀撞了幾下牆,怎麽會流那麽多血呢?突然,我想到了那面牆。擡頭一看,原來牆上有顆大釘子!”
蘇曉驚駭地問:“孟女士是後腦勺撞到那釘子了?”
其他人也都驚呆了。
“是啊,她就是撞到那顆釘子了!”李求安痛苦地抓着他那雪白的頭顱。“那釘子,那顆大釘子,是我們剛釘上去想挂點東西的。那個年代的住房條件簡陋,屋子裏釘上釘子挂點東西很正常。哪知道這釘子的質量不好,釘帽掉了。我當時在氣頭上,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素琴被我反複往牆上撞了好幾次,那釘子就這樣深深戳進她的後腦勺,而且不止一次……”
衆人極其驚駭,再一次說不出話來,更不敢去想象那個畫面。蘇曉不禁想起盛怒中的母親用鉛筆紮進她後背的畫面,她先是感到一陣眩暈,接着胃中一陣翻湧。她費了好大勁才克制住自己。
她問李求安:“當初在廣州制服那個年輕人的時候,您也是抓住他往牆上撞了好幾下。我清楚地記得,您停手之後,像看怪物似地看着自己的雙手。那個時候,您是不是想到了這段可怕的往事?”
“是啊!”李求安用枯瘦的拳頭擊打自己的腦袋。“我就是個瘋子,是個瘋子!為什麽要懷疑她?為什麽要那麽多心?好好的一個人就這樣沒了……”
梁自得不忍地拍拍李求安的背,想安撫他兩句,卻又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李求安淚流滿面,咬着牙忍痛說下去:“我當時害怕極了,根本不能面對這個事實。就在這個時候,念恩突然哭了,好像她知道媽媽出事了似的……”
蘇曉落下淚來,問道:“孩子怎麽樣了?”
李求安抹抹眼淚繼續說道:“我趕緊去哄她,哄了好一會兒,她才終于睡着了……然後,我收拾了一點東西,趁天黑偷偷跑了。我知道,這一走,我的人生也就毀了!但與之相比,我更害怕面對現實。曉曉,你能理解這種心情嗎?”
蘇曉痛惜地說:“曾經的高材生,單位裏人人看好的前途一片光明的年輕人,竟然鑄此大錯,太令人失望和婉惜了……”
“是啊!”李求安痛苦地上眼睛。“我知道,這樣的過失殺人并不會判多少年。但是我該怎麽面對親人朋友?怎麽面對張叔?他一直把我當朋友看,當兒子看……還有,我該怎麽面對孩子?她的媽媽就死在我手裏……”
“所以您選擇遠走他鄉,隐姓埋名?”梁自得問道。“去任何一個沒有人認識您的地方。”
李求安淚如雨下,難以開口,只能用力點點頭。
“孩子呢?”
蘇曉和王霖異口同聲地問道。她們都在年幼時失去了父親。
“念恩,後來被素琴的父母帶回明湖了。”李求安的聲音低低的。“由她的外公外婆撫養。”
“那還好。”蘇曉和王霖懸着的心同時落了地。
然而李求安馬上說:“不好。”
“為什麽?”
“念恩是被外公外婆帶走了,但是……”說到這裏,李求安的眼淚又落下了。“素琴的媽媽,因為接受不了女兒的突然死亡,沒過多久就精神失常了。她漸漸地認為素琴沒有死,只是走丢了。她總是說,要去找女兒……”
所有人都覺得非常不幸,非常悲慘,包括秦濤。
“有一天,素琴的媽媽抱着念恩偷偷從家裏跑了出來,她說要去找素琴。結果就這麽不知所蹤,再也沒有回來。”李求安抽泣着。“素琴的父親在短時間內接連失去妻子,女兒和外孫女,他無法接受這麽殘忍的事實。某天夜裏,他跳長江自殺了……”
“天啊……”
所有人都驚呼,只是無聲與有聲的區別。
過了好一晌,梁自得才問道:“李叔叔,後面發生的這些事,您是怎麽知道的?那一晚離開之後,您回來過嗎?”
“是的,我偷偷回來過,在兩年之後。”李求安以手背抹去眼淚。“我誰也不敢找,包括父母。我偷偷見了張叔,是他告訴我後來發生的這些事。我當時真的想一死了之了,是張叔攔住了我……”
李求安永遠記得,張叔緊緊地抱着他哭道:傻孩子,你這個傻孩子呀……
“張叔始終相信我不是故意殺人的。他一直打聽我的消息,他想知道我去哪裏了,過得好不好。我走的那一年他才五十歲,沒有多少白頭發。兩年後再見,他的頭發全都白了。這時候我才知道,他有多關心我,心疼我……”李求安又哭了出來。“我也知道,我的父母更心疼我。我出事以後,他們過得非常不好。但我始終沒有勇氣去面對他們……”
蘇曉艱難地問道:“後來,您都去了哪裏呢?”
“大江南北,好多好多地方……”李求安長長地嘆氣。“我把名字改成‘李求安’,從此走得遠遠的。由于不敢暴露真實身份,只能四處打散工。當過礦工挖過煤,做過工地上的民工,甚至要過飯……什麽苦都吃過了。名牌大學的學歷,學過的知識,一點用處也沒有了。每當夜裏和髒兮兮的工友擠在一起睡覺的時候,我就在想,為什麽要在乎素琴愛的是誰?只要她在我身邊就好了,只要我們一家三口在一起就好了……”
可惜歲月無法回頭。
時間一定會讓人看清自己親手制造的真相,不留一點情面。
李求安悲嘆。
“……就在我渾渾噩噩,如行屍走肉般過日子的時候,我發現,有人在找我。”
蘇曉眼睛一亮,說:“秦複?”
“是的。”李求安苦笑。“他在找我,他想為素琴報仇。為此,我不停地換工作,四處漂泊。那個年代資訊和交通都不發達,他再有能耐,也很難找到我。漸漸地,我也摸索出了在黑暗中茍且偷生的方法。于是,随着時間推移,好像沒有人再來找我了。我以為秦複放棄了,就想安定下來。兩年前,我在廣州混到一個門衛的工作。也真是天意啊,到最後,我竟然做起了和當年的張叔一樣的工作。也因為這份工作,我幸運地認識了王霖。”
王霖也覺得十分唏噓。
“王霖,謝謝你把我當朋友,我真的很感動。”李求安感激地看着她。“每回看到你從大門穿過,我都會想起張叔,心中是說不出道不盡的感慨……”
王霖對他溫柔地笑了,問道:“後來您和張叔還有聯系嗎?”
“沒有。”李求安搖搖頭。“後來我又偷偷回去過一次,想再見他一面。不料張叔已經不在了,得癌症走的。一打聽,這一年,我的父母也都前後走了……”
所有聽衆都陷入到巨大的遺憾與同情之中。
“我恨秦複。好恨,好恨。”李求安咬牙切齒地說道。“恨他為了攀附有錢人家抛棄了素琴,間接地造成了我和她的悲劇。我的一生都毀了!我常常看見素琴披頭散發滿身血污地站在我面前。她總是對我說:我好疼,我好想念恩。她總是問我,念恩去哪裏了?”
說到這裏,李求安騰地站起來惡狠狠地盯着秦濤。其他人也紛紛跟着站起來,都怕出亂子。
然而李求安并沒有做什麽,他只是盯着秦濤,咬牙問道:“不知道你父親是何感想?你們家原來在明湖,素琴一家都死了之後,你們才搬到這邊的。你回想一下,從你記事起,你父母願意主動提起過明湖嗎?”
蘇曉在心中長嘆。難怪上次和秦複談到明湖的時候,他并沒有表現出對故鄉應有的熱情。
秦濤也是一身冷汗,他說:“他們确實不太提到這個地方,而且幾乎不回去。”
“姓秦的有臉回去嗎?”李求安冷笑。“他今天的一切是怎麽得來的,他心裏有數得很!”
秦濤啞口無言。
李求安對蘇曉說:“原本,我是相信報應的,因為我已經得到了,這三十年來受的苦就是我的報應!我也相信,秦複的報應也總有一天會到。但是,曉曉,自從認識你,知道你嫁給秦複之後,我開始懷疑,報應真的存在嗎?上天是公平的嗎?命運是公正的嗎?”
蘇曉說不出話來。
上天是公平的嗎?命運是公正的嗎?她也曾經無數次在絕望中問過。
蘇敏這樣好的人,為何早早地離開人世,為何他的結局是這樣凄慘……
李求安突然問蘇曉:“你想知道秦複為什麽想方設法得到你嗎?”
“當然。”
“我這就告訴你。”
李求安示意所有人坐下,接着自己也坐下。他從褲兜掏出一個很老舊的小錢包,在某個夾層中取出一張照片遞給了蘇曉。蘇曉一看,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
她根本無法相信,趕忙問李求安:“這是誰?”
“這就是孟素琴。”
蘇曉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