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王霖探完病的隔天,第二位訪客來了,她是謝蘊華。

謝蘊華并非孤身前來,而是由秦濤陪同。對于她的到來,蘇曉非常意外。這位高貴的中年冰美人一踏入病房,蘇曉便覺得室內逼仄起來,空氣也降了好幾度。

謝蘊華用一貫的冰冷語氣問候她:“好點了嗎?”

“好多了。謝謝你,謝小姐。”

謝蘊華沒有接話,而是打量起半躺在病床上的蘇曉。她的目光犀利,情緒複雜,但似乎沒有了從前的那種敵意。蘇曉知道那種敵意因何而生,也能理解和包容。

兩個女人的你來我往令一旁的秦濤不自在,他忙問:“謝阿姨,您為什麽把我也叫來?”

謝蘊華說:“秦複拜托我給你們兩個講故事。”

“他為什麽不自己講?”秦濤一頭霧水。

謝蘊華冷笑道:“你對他偏見那麽深,他講你會信嗎?會全信嗎?”

秦濤不好意思了。他将兩把椅子挪到病床前,待謝蘊華坐好,自己才坐下。

謝蘊華慢悠悠說道:“不知道你們從李求安那裏聽說了多少,但我希望你們能耐心聽我從頭講起。畢竟,晚雲也是我的好朋友。”

蘇曉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秦濤說:“我媽媽叫宋晚雲。”

“極美的名字。”

蘇曉由衷贊嘆。這名字的主人必定是位美人,所以才生得秦濤如此一表人才。

謝蘊華若有所思地微微颌首。她凝視着眼前這張美麗又特殊的面孔,說起了悠悠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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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雲是我在九七年認識的。那時候,她和秦複從明湖搬到這邊已有六年,秦濤剛好十歲。” 說着,謝蘊華看向秦濤。“算起來,我認識你們一家子也有二十一年了。”

秦濤說:“您算是看着我長大的。”

“是啊。”謝蘊華淺淺地笑了。“但是,明湖的事情,我兩年前才知道。當時晚雲确診肺癌,她決定把那些事情告訴我。”

秦濤和蘇曉認真聽着。

謝蘊華看着兩個年輕人,冰冷的雙眼泛起了淡淡憂傷。她說:“其實,明湖的事情,李求安也只是知道個大概。”

蘇曉說:“我也認為李求安對明湖的事情了解得不全面。畢竟相隔那麽遠,當時通信又不發達。”

謝蘊華欣慰地颌首。

秦濤問:“父親真是為高攀宋家才離開孟素琴的嗎? ”

“在外人看來是這樣的。”謝蘊華苦笑。“但實際上,是晚雲先看上的秦複。”

兩位聽衆都覺得意外。

謝蘊華站了起來。她徐步走到窗前,望看窗外蕭瑟的秋景,幽幽說道:

“一九八五年三月六日,這一天是元宵節。明湖有人組織了一個元宵晚會,秦複在那個晚會上彈了一首曲子。那個年代,能彈得一手好鋼琴的人可不多。當時晚雲也在,她對秦複一見鐘情。事後,她讓她的父親,也就是秦濤的外公宋南川,去打聽這個小夥子。宋家當時是明湖的有錢人家,很有手段。很快,宋南川就認識了秦複的父親秦峻,兩人還成了牌友。好巧不巧,宋南川和秦峻的子女運都不好,都是快到中年才好不容易得到一個孩子。因此,兩人特別投緣。”

秦濤問:“我爺爺當時不知道父親已經有對象了嗎?”

“知道。”謝蘊華說道。“但他對孟家不太滿意,所以一直拖着不讓秦複與孟素琴結婚。當時秦家雖遠不如宋家富裕,但也有點底子,比孟家強不少。你爺爺一直希望秦複能從商,而不是做什麽音樂老師。秦濤,這個情況你是否覺得熟悉?”

秦濤不由苦笑。蘇曉也是如此。

“宋家是大賈,唯一的孩子宋晚雲又對自己的兒子一見鐘情,秦峻不可能放過這個機會。秦複是他唯一的兒子,這個兒子不但高大俊朗,還極其聰明。秦峻堅定地認為秦複的能力絕不只是搗鼓鋼琴,他一定能飛得更高,更遠……”

秦濤和蘇曉都能看出謝蘊華那雙冰冷的眸子裏藏着什麽。

“由于對秦複有這般期待,秦峻便将秦複帶到了宋家的家庭聚會上。他和宋南川唱雙簧,鐵心讓這對璧人認識。這次見面,不但堅定了晚雲對秦複的心意,宋南川自己也對秦複特別滿意。所以,宋秦兩家決定聯姻。”

秦濤問:“對于這件事,我父親是什麽想法?”

“他當然想拒絕啊。”謝蘊華苦笑。“然而,秦家所有人都勸他離開孟素琴,幾乎所有親戚都來游說他。他們勸他以家族利益為重,不要耽于兒女情長。”

秦濤問:“他就這麽和孟素琴分手了?”

“不,是孟素琴主動提的分手。”謝蘊華說道。“宋家悄悄連系了孟素琴,希望她能主動退出。”

秦濤鄙夷地問道:“用錢解決問題?”

蘇曉認為這種做法極大地侮辱了孟素琴。

“并沒有,孟素琴什麽也不要。她不想令秦複為難,同時也認為宋家對秦複而言是更好的選擇,于是她離開了秦複。非但離開他,還跑到千裏之外的柳城嫁給了李秋冰,也就是如今的李求安。”

說到這裏,謝蘊華也是無限感慨和唏噓。

“竟然這麽偉大……”秦濤覺得不可思議。“如果不是由您說出來,我根本不相信。”

“是啊。”謝蘊華難得笑得這麽溫和。“既然孟素琴放手,宋秦兩家聯姻就沒有了阻礙。三個月後,也就是一九八五年六月八日,晚雲嫁給了秦複。婚後,秦複跟着岳父宋南川做生意。從此,音樂就只是他難得閑暇時的一個消遣罷了……”

蘇曉知道那個舊譜子頁眉寫上的“1985.06.08”是什麽意思了。這一天,其實是秦複人生的一個分水嶺。多麽湊巧,十三年後的一九九八年六月八日,她的父親蘇敏命喪車下……

謝蘊華說下去:“不得不說,秦複真的很聰明,生意上的事情上手很快。又趕上改革開放的春風,他很快便取得成功。”

“我就沒有他這種本事了。”秦濤苦笑。“生意上的事,我一點不會。”

“你不是不會,你是沒興趣。”謝蘊華白了他一眼。“秦複沒你這麽好命,不想做什麽就不做什麽。”

秦濤低下頭去。

蘇曉問道:“同時期的孟素琴呢?她怎麽樣了?”

“她嫁給了李秋冰,過着平凡平靜的日子。至于後來的事情,你們都知道了。”

秦濤和蘇曉都點了點頭。

謝蘊華問他們: “李秋冰有沒有說過,為什麽他遠在千裏之外的柳城,卻總能聽到秦複的消息?比如他成了大老板之類。”

秦濤說:“八卦消息不是總能不徑而走的麽?”

蘇曉的看法也差不多如此。

“沒有這麽簡單。”謝蘊華苦笑。“在認識之初,孟素琴就把明湖的事情告訴了李秋冰。原本這些事只有兩口子自己知道,後來卻在柳城傳開,這裏面有宋家的原因。”

秦濤問:“外婆家還做了什麽?孟素琴遠嫁她鄉,難道他們還不放心?”

“宋家不是不放心,而是一番好心。”說到這裏,謝蘊華又是輕嘆。“孟素琴大度放手并遠嫁他鄉,晚雲心裏一直過意不去,她央求父親宋南川想辦法照顧一下李秋冰。”

秦濤問:“怎麽照顧?”

謝蘊華看着他說:“柳城當時發展比較落後,宋南川就以在柳城辦廠為條件,希望水利局裏能提一下李秋冰。他親自去和局裏接觸,哪知遇上一個極有腔調的領導。那位領導說,我們局裏原本就看重李秋冰,提他是早晚的事,不需要你們宋家假好心。廠子你們愛開就開,不開就滾。宋南川就這麽碰了一鼻子灰回來。後來,廠子還是在柳城開了。”

秦濤搖頭嘆道:“錢不是萬能的。”

蘇曉的感受卻是不同。“錢不是萬能的”,這話恐怕只有擁有一定財富的人才有資格說。普通人面對金錢的力量,能真正反抗到底的其實不多。正所謂“一分錢難倒英雄漢”。

謝蘊華唏噓地說:“如果這件事到此結束倒也罷了。可惜天公不作美,宋南川和局裏接觸的事情,被一個有心人知道了。這個人叫陳萬通,是李秋冰同科室的一個同事,就住在他家樓下。陳萬通素來嫉妒李秋冰被局裏看重,他把打聽到的宋南川和局裏的接觸,以及偷聽到的李秋冰和孟素琴的吵架內容,添油加醋地傳了出去。”

“太過分了!”蘇曉動怒了。“如果沒有這些流言蜚語,也許李求安和孟素琴的悲劇就不會發生了。”

謝蘊華十分遺憾地說:“原本李秋冰是很喜歡孟素琴的,他并不在意她的過去。但這并不等于他能接受人們拿他妻子的過去當談資。”

“仲可懷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蘇曉幽幽嘆道。“流言蜚語聽多了,漸漸動搖了那份初心……”

“是啊。”謝蘊華也頗覺惋惜。“知道秦複做了大老板以後,李秋冰開始變得自卑。因為自卑而更猜疑,越猜疑越自卑,這就是惡性循環。”

秦濤問她:“李求安知道自己被那個陳萬通擺了一道嗎?”

“不知道。”謝蘊華搖搖頭。“這些內慕,是他潛逃幾年之後,秦複暗中查出來的。”

蘇曉問道:“陳萬通有沒有受到懲罰?”

“沒有。”謝蘊華搖頭。“想要告他造謠诽謗,但是證據不足。就算證據足了,又能判多少?能抵得過後來發生的所有悲劇嗎?”

蘇曉暗自嗟嘆。也許就在那個時候,秦複的心态開始發生變化。

“也許是真的有報應吧。”謝蘊華又是嘆息。“李秋冰出事之後沒多久,一天夜裏,陳萬通因醉酒不慎跌入柳江,就這樣溺死了……”

蘇曉和秦濤覺得身上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謝蘊華苦笑着說下去:“後來,李秋冰化名李求安,四處潛逃。女兒李念恩被送回明湖孟家。沒多久,精神失常的孟母抱着外孫女雙雙走失了。孟父受不了這一連串的打擊,跳長江自殺。這些事情,和李求安給你們講述的一樣。”

這時候,蘇曉看到謝蘊華冰冷的眼睛裏有細碎的光輝閃動。

“面對這個悲劇,孟家的親戚們看不下去了。他們紛紛找上秦家,大罵秦峻和秦複貪慕虛榮,害死了孟家一家幾口……”謝蘊華的心刺痛着。“為了逃避這些指責,同時也是為了更好地做生意,宋秦兩家決定離開明湖。那一年是一九九一年,秦濤才四歲。”

“父母從來不在我面前提起明湖。”秦濤恍然大悟的樣子。“我偶爾問起,他們也總是不太自在的樣子。”

蘇曉也說:“我曾經去過明湖游玩,後來不經意和秦複提過此事,我當時就察覺到他不是很喜歡談論這個地方。”

“現在都明白了吧?”謝蘊華苦笑。“誰不喜歡明湖呢?江南好風景嘛。可是對秦複和晚雲來說,那裏卻是一個傷心地。為了除去這塊心病,秦複一直在尋找李秋冰。而晚雲則認為,如果不是她逼着孟素琴離開,孟家的悲劇就不會發生。她總是夢見孟素琴。夢中的孟素琴滿身血污,她什麽話也不說,只是望着晚雲不斷地流淚……”

秦濤的心如被利箭穿過,他想起病床上的母親在夢中說的那些話。現在,他終于知道那些話是什麽意思了……

“三十年來,秦複一直在尋找李秋冰和孟素琴的女兒李念恩,但始終沒有結果。晚雲由于長期被噩夢折魔,積郁成疾,兩年前不幸罹患肺癌。她知道自己時日無多,這才把那段往事告訴了我。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一位和孟素琴如同孿生的繪本作家,進入了秦複和晚雲的視野……”

說到這裏,謝蘊華深深地凝視着蘇曉。

“蘇曉,你想象一下,當秦複看到你那張與孟素琴幾乎一模一樣的面孔時,心中是何種滋味?”

蘇曉頭皮發麻。

謝蘊華問秦濤:“你說實話,秦複在晚雲重病期間與蘇曉來往,你是否認為此舉很不道德?”

“是的。”秦濤不敢撒謊。

謝蘊華搖頭苦笑:“如果我說,是晚雲鼓勵秦複這麽做的呢?”

秦濤和蘇曉都非常意外。

“您說的是真的?” 秦濤無法相信。“媽媽那麽愛他,這怎麽可能?”

“正因為太愛他,所以才支持他這麽做啊。”謝蘊華悲嘆。“秦複和蘇曉來往的事,晚雲一直都知道。她甚至向秦複提出離婚,要像當年的孟素琴一樣主動離開他。她認為這是對秦複和孟素琴的一種補償。”

做到這種程度,別說秦濤,連蘇曉都覺得偉大。

“怎能情深至此,對嗎?”謝蘊華無奈地笑了。“可就是情深至此。當然,秦複是不會同意的。原本晚雲根本撐不到一年,秦複動用所有的能量照顧她,她才熬到了今年。”

“一月,媽媽放棄治療。二月,她永遠地走了……”

秦濤喃喃說着,眼中泛起了淚光。母親這兩年所受的苦楚,他記得清清楚。

蘇曉望着秦濤,不知道說些什麽才好,她的心中也十分難過。

謝蘊華強忍悲傷,問道:“秦濤,你一定很疑惑,晚雲為什麽會突然放棄治療,轉入臨終關懷?”

秦濤說:“父親的說法是,後續的治療已經沒有意義,只會徒增媽媽的痛苦。就我了解到的情況來看,确實是這樣。”

“這只是一個原因。”謝蘊華說道。“今年一月,秦複有了李秋冰的新消息。他知道李秋冰在廣州,但是不知道他現在的名字和具體的地點。知道這個消息,晚雲很高興。她早已油盡燈枯,苦熬這兩年就是為了等到李秋冰的消息。現在,她終于能安心地離開了。于是,她放棄那早就沒有意義的治療……”

謝蘊華愛憐地看着秦濤:“親愛的寶貝,你失去了媽媽,我也失去了一位好朋友。”

秦濤已是熱淚盈眶。蘇曉也非常感慨。

謝蘊華說下去:“一月,晚雲放棄治療。二月,晚雲走了。秦濤和秦複別扭,去了美國。四月,秦複制造了蘇曉的抄襲事件。五月,婚禮。七月,秦複為蘇曉在廣州舉辦作品展。他想以蘇曉為誘餌,把潛伏着的李秋冰引出來……”

謝蘊華沒有再說下去,因為沒有必要了。蘇曉已經明白了所有事情,但秦濤還有點如在夢中,甚至有點将信将疑。謝蘊華看他這般模樣,從手袋中取出一個信封遞給了他:

她說:“這是晚雲給你的信。”

秦濤接過信封,喃喃問道:“我媽媽的信?”

“是的。”謝蘊華無奈地笑了。“一月五日,晚雲決定放棄一切治療。她把我叫了過去,當着我的面寫下了這封信。她叮囑我,一定要在秦複解決完李秋冰的事情之後才能把信交給你。”

秦濤問:“為什麽?”

“看信吧!”謝蘊華對他手中的信揚揚下巴。“看了就都知道了。”

秦濤依言打開信封。

信紙展開之後,母親宋晚雲那漂亮又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信并不是太長,秦濤很快讀完。讀完之後,他長久地陷入沉思。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把信遞給蘇曉。

“……你也應該看一下。”

他的聲音艱澀。

蘇曉顫抖着雙手接過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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