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親愛的秦濤:

當你從蘊華手中接過這封信時,秦複已經找到李秋冰,你也知道那段往事了。

親愛的寶貝,請不要怪媽媽一直沒有把這些事情告訴你。那些悲劇太沉重了。如果在沒有解決李秋冰的前提下讓你知道明湖的事,孟素琴一定會成為善良的你的噩夢。媽媽不想讓你背負這個噩夢,因為這個噩夢一直壓在媽媽的心頭,也壓在你父親的心頭……

這種滋味,我們已經反複咀嚼了三十年,以至于媽媽臨死都沒有勇氣将它寫出來。媽媽沒有勇氣将自己親手制造的悲劇寫成白紙黑字,如鐵證般地呈現在你的眼前。媽媽實在不敢面對自己造的罪孽……對不起,秦濤,請原諒媽媽的懦弱。明湖的那段往事,蘊華會告訴你的。她是我的好朋友,也是你非常信任的長輩。

你父親和蘇曉的事情,你一定難以接受,但是媽媽非常支持。秦濤,媽媽希望你能夠站在你父親的立場上為他考慮。媽媽希望你能夠真正地體諒他,包容他。你一定很疑惑,媽媽為什麽樂意把他推向另一個女人?媽媽怎麽那麽傻?看完下面的故事,你或許就能理解媽媽的心境了。

一九八五年三月六日,元宵節。

彼時的明湖剛剛踏入春天,天氣仍然十分寒冷。江南特有的濕氣将空氣變成一個無形的冰罩子,牢牢地扣在這座城市的頭上,到處都是無形的凝固着的寒意。

這種天氣,即便是元宵佳節,我也不願意出門。可是親友們非要我去參加某單位組織的元宵晚會。我推辭不過,只好去了。這個晚會并不差勁,只是節目太老套,幾乎都在我的預料之中,因此怪無趣的。這種枯燥的觀感一直持續到某個人的出現。是的,那個人就是你父親,秦複。

也不知道是誰出的主意,元宵晚會中竟然安排了鋼琴演奏的節目。那個年代能專門學鋼琴的人不多,也許正因如此,秦複有了這樣一個露臉的機會。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那晚初見他的情景——

并不十分華麗的舞臺上,淡黃色的燈光傾注在一臺黑色的演奏型三角鋼琴上。一位年輕人不急不徐地登上舞臺。他皮膚白皙,面容俊朗,高大挺拔,愣是将一身俗套的黑西裝白襯衣紅領帶穿出了不食人間煙火的氣質。這裏不得不說,秦濤,你頗有你父親年輕時的風度呢。

由于之前主持人已經介紹過演奏者,所以秦複并沒有說一個字,只向觀衆鞠了一躬便開始演奏。他彈奏的是肖邦那首著名的C小調夜曲。公正地說,他的琴彈得真好,真專注,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不存在,包括那位在舞臺中央伴舞的美麗的女舞者。真想不通,為什麽肖邦的這首曲子需要伴舞?我猜秦複也認為主辦方是多此一舉,因為他的彈奏明顯是一種排外的封閉式的自我欣賞。我甚至懷疑,他登臺演奏并非出于他本人的意願,就像我本不願意出席這個晚會一樣。當然,我現在改變想法了。天啊,幸虧我來了!

曲子很快就彈完了,秦複起身向觀衆鞠了一躬便轉身離開,從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個字。我不禁好奇,他的聲音是怎樣的?他的喜怒哀樂又是怎樣的?自從他離開了我的視野,我的靈魂也随之離開了我的軀殼。後面的節目,我一個也沒有看進去。好不容易熬到晚會結束,我趕緊回家求父親打聽這個年輕人。

父親真有辦法,沒幾天就和秦複的父親,也就是你的爺爺秦峻成了牌友。同時,我也知道了秦複的一些基本信息:中央音樂學院畢業,現年二十七歲,比我大三歲,正在在明湖某學校教音樂。有一個正在談的對象,叫孟素琴,是明湖某小學的語文老師。萬幸,他們還沒有結婚。

父親知道我的心思。愛女心切的他邀請秦複和他的父親到我們家中打牌。對于這次見面,我是做了精心準備的。秦複的父親也有意撮合。他說,晚雲也在學鋼琴呀,這方面秦複在行,讓他教你呀……

秦複雖不說話,但他的眼神明顯是抗拒的。在場的人都不是傻子,大家開始起哄架秧子,我當然也流露出一種強烈的期待。在這樣一種氛圍中,秦複不得不服從了……于是我就彈了他在元宵晚會上演奏的那首夜曲,由他輔導我。秦濤,你一定不知道,那首曲子我彈得有多艱難。我怕彈得太差勁了,他嫌棄我。如果彈得不那麽差勁,他又敷衍了事,不再教我了。當真難拿捏。

整個晚上,秦複沒有說幾句話,但是每一個字我至今都記得清清楚楚。他的聲音果然如我想象的那般好聽,他的才華與教養更是遠超我的預期。我不禁想起韋莊那首《思帝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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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妾拟将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這樣一位妙人,我一定要得到他,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

後來的事情,蘊華必定都告訴你了。我萬萬沒有料到自己的占有欲會引發那樣大的悲劇。我傷害了好多人,包括我自己。這些年來,我飽受噩夢折磨,積郁成疾,這都是該得的報應。但你問我後不後悔,我會告訴你,我從來沒有後悔半分。這些年秦複的陪伴,足以抵消我忍受的一切苦楚。雖然他并不真正愛我,他對我的好完全出于責任和義務,但他最好的三十年光陰都給了我,足矣。

感謝上天,讓我在最好的年齡遇到秦複,還有了如此優秀的你。感謝上天,在我生命即将結束的時候,秦複找到了李秋冰,我的心魔得以消滅。感謝上天,讓蘇曉出現在秦複的晚年。我衷心希望他能在晚年獲得想要的幸福。

以上是媽媽作為一個女人的真心話。在這油盡燈枯之際,寫下這些字當真十分吃力。此刻,窗外殘陽如血,染紅了整個天空,只有那遙遠的天際有淺淺的金光閃耀。那是否就是天國的模樣?媽媽還能到達那聖潔的光輝之中嗎?

秦濤,願你一生平安喜樂。

媽媽愛你,永遠愛你。

母親宋晚雲

二零一八年一月五日

蘇曉合上這沉甸甸的信件,心情也随之變得沉甸甸的。

良久,她才依依不舍地将信件交還秦濤。秦濤接過信件,欲言又止,最後對謝蘊華說: “謝阿姨,我想到樓下走走。”

“去吧。”謝蘊華知道他要平複心情。“正好我想跟蘇曉說說話,完事了我去找你。”

秦濤點點頭,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這兩位對父親都很重要的女人,轉身離開病房。

房門關上之後,謝蘊華說:“蘇曉,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當然,您請說。”

謝蘊華說:“你為什麽對李求安的事情如此上心呢?就因為他知道秦複的一些過往?”

“那只是一個方面。”蘇曉說道。“他自身的遭遇太不幸了。就算他的事情與我全然無關,我也會施以援手的。”

“恻隐之心?”

“将心比心。”蘇曉的目光顫動着。“我的父母也是普通人。如果我的父親仍在,也是和李求安一樣的平凡老者。沒有權勢,沒有財富。面對命運的捉弄,只能服從。再鋒利的荊棘路,也只能硬生生地踩上去。再多的苦楚,也只能默默地咽進肚子裏。”

她想起父親年紀輕輕就命喪車下,母親因為生活的艱辛,四十歲頭發就白了一半……

“莫忘世上苦人多。”蘇曉喃喃說道。

謝蘊華微微颌首,說:“秦濤告訴我,你父親蘇敏與秦複頗為相似。”

蘇曉一愣,說:“是的。”

“所以你能為秦複做到這個程度?”謝蘊華凝視着她。“為了消除他心中的怨恨,甘冒這樣大的風險。”

“我覺得值得,我不後悔。”

謝蘊華神色複雜地看着她,問道:“你有沒有想過,自己對秦複的感情是怎麽回事呢?是男女之愛,還是某一種迷戀?”

“我愛他像蘇敏的部份,也愛他作為秦複的部份。”蘇曉深情地微笑着。“坦白說,在他身上,我确實傾注了對兩個人的感情。至于哪一種占多少,我不去較這個真。我只知道,我喜歡他,我離不開他。”

謝蘊華又問:“秦複知道他像蘇敏嗎?”

“至少我沒跟他說過。”

“你一直認為他娶你是另有圖謀,所以不讓他知道。”謝蘊華是何等人物,她一下子就明白了。

蘇曉點點頭,說:“是的。”

“現在知道真相了,你作何感想?”謝蘊華意味深長地看着她。“會覺得自己是沾了孟素琴的光嗎?”

“這麽說的話,秦複在我這裏也沾了蘇敏的光。”蘇曉笑了。“我仍是那句話,只要是愛,那就沒必要拆開了揉碎了來研究。我不鑽這種牛角尖。而且,我相信秦複知道我究竟是誰。退一步說,如果他真想從我身上找孟素琴的影子,那恰好說明他專一。”

“你會吃孟素琴的醋嗎?”沒來由的,謝蘊華就是想這麽一問。

“斯人之去久矣,吃這種醋有意義嗎?”蘇曉啞然失笑。“我只會為孟素琴抱憾,為秦複心疼。”

謝蘊華一怔。是啊,和死人較勁,這得多想不開?

她又不死心地問:“如果有一天,另一個和孟素琴相似的人出現了,你會怎麽想?”

太愛鑽牛角尖了,蘇曉心想。但謝蘊華願意多談,她也就願意多說。

“每個人喜歡的人,其實不是獨一個的。而是一個類型,也就是一個群體。至于能和其中的哪一個人走到一起,這是天意。所以,您剛才提的那個問題,其實是所有人都要面臨的一個普遍性的現象,不單獨屬于我和秦複。”

謝蘊華冰冷的臉上流露出一絲欣賞。曾經她以為自己輸給了歲月,輸給了皮囊。今天才知道,自己還輸了一點性情。

這時候,蘇曉輕輕對她說:“謝謝您,謝小姐。那天晚上,多虧您及時通知秦濤。”

“不用謝。”謝蘊華淡淡說道。“是秦複讓我通知秦濤的。他早就算好時間搶先一步帶走李求安,你們是無論如何也趕不到他前面的。說穿了,他就是好面子,非要證明點什麽給你看。”

“您不擔心他做出格?”

謝蘊華不無得意地說:“他我還不了解?但我沒想到最後遭罪的是你。”

“我沒事,我好好的呢。”說到這裏,蘇曉也忍不住了,她問:“謝小姐,秦複現在究竟怎麽樣了?”

謝蘊華倒也不為難,她說:“讓你受這麽大罪,他正跟自己鬧別扭呢。等氣消了,他也就來了。”

“真的沒事嗎?”

“有何存知和徐斌看着,且放一百個心吧。”謝蘊華一臉嫌棄。“這家夥真是的,這麽玩不起,當初逞什麽能呢?”

蘇曉放下心來,向謝蘊華投去感激的目光。

此時,謝蘊華也望着蘇曉,那雙冰冷的眸子裏飽含着千言萬語。然而兩個人誰都沒有再開口,最後只是相視一笑。

謝蘊華與蘇曉道別後,徑直來到醫院後方的小花園。不出所料,她看到秦濤正坐在長椅上不知道想什麽想出了神。他的頭上和長風衣上落着好多黃葉子,他渾然不覺。他就像一座美好的塑像,給這花園添了點睛一筆。

這畫面多熟悉啊。許多年前,她在另一個人身上也看到過。如今,那個人已經是眼前這位年輕人的父親了。

謝蘊華的眼睛發澀。她走過去向那年輕人打招呼:

“秦濤。”

秦濤回過神來,生硬地問道:“您和蘇曉談得怎麽樣?”

“很好。”謝蘊華笑笑。“你呢?還在消化剛才聽到的故事嗎?”

“嗯。”秦濤苦笑。“萬萬沒有想到,我一直要找的真相,原來是這個樣子。”

“這應該不是你理想中的真相吧?”

“是的。”秦濤慨然。“現在這個真相裏,每個人說到底都沒有錯,這就讓那些悲劇與怨恨,全都沒有了歸宿。如果非要恨,似乎只能恨命運了。這種感覺太無力了……”

“确實很遺憾。”

秦濤感激地說:“難為您替我母親保守了這麽久的秘密,謝謝您。”

“你不怕我有所改動?反正都憑我一張嘴說。”

“不會的。”秦濤微笑。“雖然您總是冷冰冰的,但是眼裏容不得沙子。這種事情,您肯定是有什麽說什麽。”

“你在誇我?”

“我是實話實說。”

謝蘊華看着他促狹地問道:“能不能跟我再多說點實話?”

秦濤被看得頭皮發麻,他不安地問:“您想問什麽?”

“你和周思楠相處得怎麽樣了?”

“我們目前算是朋友。”

“周成岳,也就是周思楠的父親,他跟我打聽過你。”謝蘊華暖昧地看着秦濤。“看得出來,他想把你和周思楠撮堆。”

秦濤瞪大眼睛,說不出話來。

謝蘊華笑了:“看樣子你是真的不知道。蘇曉沒透露一點風聲給你?”

秦濤更意外了,忙問:“她也知道?”

“這還用問?周成岳想玉成此事,肯定要找蘇曉幫忙。我想,周思楠應該也知道這件事。”

“她?”秦濤的眼神柔和下來。“真看不出來她知道。她對我完全是對哥們一樣,有時候還挺嫌棄我的樣子。”

謝蘊華問他:“你覺得這個姑娘怎麽樣?”

“刀子嘴,豆腐心。”秦濤微笑。“說實話,跟您挺像的。”

“我覺得周思楠很不錯。”謝蘊華是真心誇贊。“長在這種家庭,還能踏踏實實做事情,相當難得了。但是她父親不好,心思忒多。有這麽個岳父,你以後可得操心了。”

“您說到哪兒去了?”秦濤失笑。“八字都還沒一撇呢。”

“怎麽,你不考慮一下?”

“太突然了。”秦濤搖搖頭。“我都沒想過這方面的事情。對我來說,現在最想解決的是工作問題。”

“你是指去音樂學院教書的事情?”

“是的。”

“你這些年都是在吃齋念佛嗎?”謝蘊華哭笑不得。“放着好好的接班人不做,竟然去教書?你好歹也說要當個鋼琴家吧?”

秦濤堅定地說:“我不喜歡出名,不喜歡被別人關注。我只想安安靜靜做自己喜歡的事。”

“說得輕巧!你父親的事業怎麽辦?你不為他想想嗎?”謝蘊華難得這麽激動。“他這些年很不容易的,我都看在眼裏。”

“我正是為他着想才這麽決定的。”秦濤說道。“我對生意真的沒興趣。尤其在知道明湖的往事,知道他付出的代價之後,我就更不能讓他多年的苦心經營葬送在我手中。我希望他能面對現實,為他的事業早做打算。”

“真是仔賣爺田不心疼。”謝蘊華恨得牙癢癢。“要不這樣,你先做教書匠,後娶周思楠,盡快給秦複生個對生意感興趣的孫子。”

秦濤如被五雷轟頂。他紅着臉說:“您扯得太遠了吧?”

“誰讓你的想法這麽不靠譜?”謝蘊華瞪他。“就這麽喜歡鋼琴?”

秦濤有點賭氣地說:“除非我的手指壞了彈不了琴了,否則我不會改變心意。”

“別胡說,當心一語成谶。”

秦濤突然心裏咯噔一下,汗毛直豎。

過了半晌,他對謝蘊華說:“謝謝您。您總是向着我們。”

“晚雲是我的好朋友,你們是晚雲最愛的人,我是愛屋及烏罷了。”謝蘊華說得輕飄飄。

“這個‘愛屋及烏’用得極妙。”

謝蘊華白了他一眼,那風韻猶存的臉又覆上了那種防禦性的冷漠。秦濤只是溫厚,并不傻,該懂的都懂。他識趣地不再多說。

謝蘊華拍拍秦濤的肩膀:“走,一起吃午飯。”

“好。”

秦濤起身,和謝蘊華一起離開了小花園。

園子又回歸了空虛。

一陣陣冰涼的秋風掠過。

吹下殘葉,吹走時光,吹不散心事,吹不盡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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