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01夜班下班
咚,咚,咚;叮,叮,叮,叮……
史添走進急診大廳,人聲嘈雜撲面而來,機器報警聲密集地叮叮咚咚。
放眼望去,人來人往,眼前色塊不斷穿梭。
醫護人員的白衣服、護工的綠衣服、家屬和病人各色常服,還有機器閃爍的報警燈。
病床一張張靠着牆,沿着大廳的牆從北門一路成J型經過南門排到西二門。
大廳中央則是醫生和護士的陣地,兩列四張長大理石辦公桌,其上放着電腦、病歷夾、監護儀、治療盤……
旁邊拉着百葉窗的房間吸引了史添的注意,他走到房間門口,看到地上“搶救室”的紅色标示。
房間中間的病床上躺着人,被忙碌的護士擋住了。
應該是個男人,他看到了那人一只腳光着,另一只腳還穿着皮鞋。
床頭左側的呼吸機垂着塑料管道,右側放着閃爍紅燈的心電監護儀,屏幕上線條時有時無,數字閃動。
醫生護士戴着口罩和手套,拿着各種器具,嘴裏說着讓人聽不懂的術語。
擋住他視線的護士轉身,病床上是個中年男人,他身上連着導線,臉上壓着面罩,上身衣服向兩邊剪開展露胸腹。
床邊護士踮着腳,傾盡全身力氣給那人按壓胸口,一連按壓幾十下;另一個護士趁做完一組按壓,立即擠壓呼吸球囊。
史添的身後忽然有病床靠過來,一個護士大聲道:“讓讓!”
這個聲音讓他有片刻的怔愣,不自覺退到房間裏,給她讓路。
Advertisement
他看着那個護士将一床病人推過去,她的發網松了,露出發繩上一只塑料的灰色兔子。
兔子護士送了兩步,交給護工:“E6。”
護工應下,将床拉走,送往E6號急診手術室。
兔子護士又轉身立即投入這邊的搶救室,同他錯身而過時道:“家屬出去,別進搶救室!”
史添只能又退出去,目光卻一直追随着那個兔子護士。
她戴着淡藍色口罩,看不出面容,可是她的聲音真的有些耳熟,連纖細的身形也很眼熟。
兔子兩步到床邊,在一臺機器上按動電鈕,機器發出響亮鳴叫。
她拔出機器上兩個金屬板,瞥了眼心電監護儀,道:“除顫儀充電完畢!”
按壓病人胸口的護士立即讓開,兔子上前,将金屬板貼在病人胸前,側頭一聲:“clear!”
周圍醫護立即全都退開,除顫儀放電,病人身上猛地一彈。
看清兔子護士側過來的眉眼,史添感覺自己身上也跟着猛地一震。
真的是她,白依依。沒想到會在這裏碰見她。
白依依從床邊退開,将金屬板按回機器上,再次按鈕。
按壓心髒的護士上前繼續按壓,吹氣囊的也繼續吹。而後白依依又說“充電完畢”,那電視裏才有的搶救畫面又重複一次。
搶救仍在繼續,氣囊一鼓一鼓。
醫生:“2%鹽酸利多卡因100mg靜推。”
白依依将機器推到旁邊,重複道:“2%鹽酸利多卡因100mg靜推。”說話間已打開搶救藥品車。
醫生:“确認。”
醫生話音落下,那邊白依依已掰開安瓿瓶、抽取藥液,她反折輸液軟管,拆了連接處,将藥液推進去。
護士長葉藝走過來,問史添:“感覺如何?”她今天是行政班,穿的是常服。
史添看着房間裏,白依依正埋頭寫着什麽,一绺頭發落在口罩邊。
他道:“忙碌。比普通病房快三倍的節奏。”
護士長笑了笑:“早上還算好的,夜裏更忙。”
白依依出來的時候,護士長叫住她:“欸依依,你怎麽還沒下班?都九點多了。”
白依依晃了晃手裏的病歷夾:“剛連續三個搶救,馬上走了。”
護士長:“行了,快下班,慢點兒啊。”
“嗯。”白依依頭也沒回地應了,清理治療盤、病歷夾放到醫生電腦前,去大廳最中央的化藥室洗手臺洗手。
史添走過去,隔着洗手臺看着她。
他剛想開口,白依依擡頭看了他一眼,他便安靜了,等她認出自己。
感應水龍頭停止出水,白依依抽紙擦手,偏頭摘下口罩的耳挂,指了指他:“反了。”
史添看着她的面容,有點反應不過來:“什麽?”自高中畢業後五年沒見,熟悉又陌生。
白依依微笑一下:“口罩戴反了。”
她低頭将垃圾丢進桶中,拿上臺面上的一個水杯走了。
史添:“……”
護士長:“別看啦,人都走了。我給你介紹一下別處?”
史添:“她這是下班了?”他摘了口罩,看看正面,又看看反面。
護士長帶他走回來時的西一門:“是啊,她剛上的夜班。你們認識?”
史添停步,回望一眼急診大廳,對護士長道:“我這樣逛逛不出什麽結論,你幫我安排個事。”
護士長眨眨眼睛:“……好的,什麽事?”
白依依坐在回去的公交車上,反手敲了敲自己的後腦勺,感覺裏頭困得發酸。
摸出手機,長按開機,看到三十幾個昨夜的未接提醒,微信裏校友兼室友孫小眉發來59條消息。
她深深地吸氣,又深深地呼氣。
周六,沒有早高峰,公交晃晃悠悠開了半小時,平時覺得超級慢,今天倒開得特別快。
白依依抱着背包下車,沿着街道走進小區,磨磨蹭蹭走到自己租住的二樓202室門口。
她趴在門板上朝貓眼裏看了看,黑漆漆的啥都看不見。
掏鑰匙開門,門立即被拉開了,她鑰匙都來不及拔,鑰匙扣的金屬飾片在她指腹狠狠刮了一道。
三舅徐建剛一米八的粗壯個子,沉着一張臉低頭看她:“終于回來了?上哪去了整晚上不回?”
白依依低頭拔鑰匙,讓過他進屋換拖鞋:“上班。”
電視上放着暑期水上闖關節目,又一個玩家拿到了獎品空調,主持人正在恭喜她,歡慶的音樂從音響洋溢出來。
她走到廳內,茶幾上放着五個飄着紅色油垢的泡面碗,六個啤酒瓶,還有一大塑料袋各種肉質熟食。
空氣中悶着空調制造的冷硬,混合着臭襪子和食物的氣味。縱使她腹內空空,也反酸想吐。
小叔白友合坐在客廳沙發上,擡頭看她:“上班?你不是辭職了嗎?還做護士呢?”
三舅關門:“之前的辭了,跑到這裏又找了一個呗。”說着推了白依依一把,“行了別磨叽,收拾東西跟我們回去。”
白依依深吸了口氣,看着天花板的白色頂燈:“我不回,你們回去吧。”
他們不知如何找到了白依依現在的地址,昨夜孫小眉回家就見他們堵在門口,說是白依依的親戚,找她急事。
孫小眉放他們進屋,然後瘋狂給她打電話、發信息,讓她立即回來。
當時白依依即将上夜班,沒辦法回來,只能拖到現在。
三舅陡然提高了音調:“你還想咋的啊?!我們找你多辛苦你知不知道?!女娃娃的怎麽就這麽不聽話!”
孫小眉房間裏傳來稀裏嘩啦一陣響動,不知在摔什麽。
白依依站在客廳中央,耳朵被震得嗡嗡響,手中抓着背包,指節泛白。
她耐下心來緩慢道:“我真不回,你們轉告我爹媽,把禮金退了……”
三舅叉腰:“咋地,嫁人有什麽不好?跟着大老板想吃啥沒有、想穿啥沒有?”
小叔關了電視,扭頭道:“還想在這做護士呢?你圖啥呀,你爹媽把你供到大學,你就出去給人當傭人啊?”
三舅:“護士工資還不如傭人呢!”說着過來又推了她一把,“快收拾去!”
說不通。白依依心裏默念了一句。
她想繞過三舅回房間,三舅立即擋在她面前:“還想去哪?!”
想去死。白依依張了張口:“我……收拾東西。”
三舅這才回到沙發坐下,從桌上塑料袋裏拿起一塊雞翅膀:“快點兒啊!”
小叔抱着腿,又打開了電視。
白依依兩步奔回大門前,拉開門板就往外跑。
三舅抄着雞翅膀從沙發上彈起來:“欸你!”
02你良心呢
拖鞋刮地,從樓梯上摔下來的時候,白依依只來得及将瞪大的眼睛閉上。
好在這是老樓,樓梯八級摔到轉彎平臺,除了爬起來的時候晃了晃,還能撿上拖鞋撒丫子跑。
從樓棟一溜煙沖出小區的時候,白依依回頭一眼,目測距離三舅有三十米遠,小叔剛出了樓門。
白依依咧嘴笑笑。好歹姐姐當年也是校運會短跑選手。
她沿着街道繼續狂奔,在路口攔出租車的時候,終于感覺身上到處疼,擡手捂着額頭。
“別跑!”三舅已經追過來了,嘴裏叼着塊雞翅膀,洪鐘大嗓暫時發揮不出來。
一輛出租車亮着“空車”的牌子進入視野,白依依立即拼命揮手。
三舅踩着鞋幫跑,很不得勁,可好在身強力壯,沒一會兒就到了眼前,目測十五米。
出租車駛近,白依依幹脆迎過去,差點撞上。
三舅一聲暴喝,伸手來抓,白依依開門鑽入車內立即關門:“走走走走師傅快!”
随着三舅威猛地撲來,一只半舊的皮鞋飛過來“哐叽”砸在車窗上,司機吓了一跳,猛踩油門,車子“咻”地蹿了出去。
彙入車流後,司機松了口氣:“這是追殺呢?”後視鏡裏看了白依依一眼,“哎呦姑娘你咋了?去醫院吧?”
白依依松開手裏的包,雙手捂着臉:“就前面的嘉欣醫院。”
司機叽叽呱呱說個不停,問她剛才那大漢是誰、要不要報警,又問她家裏人的電話,白依依都不說話。
下車的時候,白依依提着包扶着車門道:“謝謝你啊師傅,路上注意安全。”沒等司機回應,關了車門。
回到急診樓前廳,白依依捂着額頭在分診臺填了單子直接去挂號,挂了號就往外科診室走,也不用護士指路。
穿過人來人往的前廳,快走到的時候,手中的背包掉在地上了,她彎腰去撿,剛回身繼續走就撞上了人。
“抱歉啊。”她也沒看清人,想讓過對方繼續走,卻被抓住了胳膊,“嘶——”
史添立即松手,想扶又怕她疼,皺眉道:“出什麽事了?”
一會兒工夫沒見,就頂着一臉血回來,不用這麽熱愛急診吧,又當醫者又當患者?
白依依捂着頭,以為是路人,随口道:“踩了西瓜皮,溜到哪裏是哪裏。”
繞過他看了看外科一診室,有人。
再走兩步,診室二正好一個患者出來,她便走進去,包放在床尾,自己坐到床邊:“小李子,快幫本宮看看。”
李方應接過病歷卡,在卡槽裏刷過,聞言扭頭看到她的臉,頓時站起來:“小白,你怎麽了?!”
“摔的,就擦傷而已,你随便弄一下,我靠會兒。”說着,她已閉上眼睛,向後靠在牆上。
李方應立即擺開幾個一次性的治療碗,倒上各種藥水,給她擦拭血跡、檢查傷口。
史添眉頭皺得死緊,站在門口看着她面色慘白而血跡鮮紅,藍白的長袖上染着血跡和污漬。
此時她人靠在牆上,墨色碎發散在頰邊,單薄得就像一幅挂軸。
李方應小心地将她臉上的血擦去:“還好還好,頭上只是破皮,血都是你手上的。”
将褲腳卷上去清洗她膝蓋的時候,雙氧水冒出的白泡泡一層層堆高高,她白皙的小腿架在凳子上,不自主地晃了晃。
李方應看她一眼:“疼吧?怎麽這麽不小心?”
“在哪摔的,還穿着拖鞋?”史添出聲問道。
白依依卻像睡着了一樣面容恬靜,誰見了都不忍出聲打擾。
又來了個外傷的患者,抱着胳膊走到診室裏坐在凳子上,打量着杵在門口的史添。
感到傷口處理得差不多了,白依依又完全清醒的樣子,背上包起身。
“包得真精致,”她低頭看看膝蓋和手肘,笑了,拍了拍李方應的胳膊,“滿血複活,謝啦!”
“回去小心點,別沾水!”李方應将卡還給她。
“知道知道,你忙吧。”白依依邊說邊往擺手。
她感到門口有人,以為是患者或家屬,側身讓過史添就往外走。
去收費處繳了費、隔壁拿藥,将卡和開的藥水都塞進包裏。
拉好背包拉鏈,白依依擡起頭,面對前廳人來人往就這麽站着,好像在思考什麽人生哲理。
兩分鐘後,她想到她的哲理在哪裏了,邁開步子去住院部一樓的大超市。
剛進門看到漫漫貨櫃,她腳步慢下來,什麽都不想吃。
随手在旁邊的冰櫃拿了袋冰棍,結了賬,坐在門邊的休息區。
打開袋子才發現裏面有兩根冰棍,便拿出一根啃着,另一根就着包裝袋貼在額頭上。
面前出現了一雙黑色休閑鞋,黑色長褲,帶血手印的白襯衫,和一張剃着圓寸面無表情的臉。
不過這張臉帥得有點眼熟,連那漠然的表情也閃着高能預警的熟悉。
似乎剛才這人就在她旁邊晃?
白依依想了想,好像早上急診裏也是他,雖然身量高大,但白襯衫穿着很有斯文氣質。
等等,這襯衫上的血,好像是她剛才撞到他的時候抹上去的?要死。
白依依立即道:“對不起對不起,襯衫我賠給你吧?多少錢?”
史添嘴角抽了抽,随口道:“兩千。”
白依依手中的冰棍差點掉地,趕緊拿穩了:“日元?”她其實想說“紙錢”來着。
史添木着臉看着她:“同桌兩年,你良心呢?”
白依依瞪大眼睛:“你……添添添……?”完蛋,添什麽她想不起來了,食品添加劑?
史添捂着心口:“七百個日夜,一夜……那什麽百日恩,你良心呢?”
白依依笑了:“剛被我吃了。”想起自己手裏的冰棍,就遞給他,“還有一半你要嗎?”
史添接過冰棍,按回她額頭上:“手機號。”
白依依嚼着冰報了一串數字。
史添開了擴音讓她聽:“騙誰呢,打不通的。”
白依依掏出手機:“騙你幹嘛,我騙過你嗎?摔關機了也怪我哦?”
史添皺眉:“你怎麽摔的?”
白依依單手搗鼓開機:“空中轉體三百六接平地托馬斯,難度系數九點九。”
史添剛要叫她別貧了,白依依的手機就響了。
她直接滑動挂斷,翻了翻未接提醒,又來一個電話。史添看到一閃而過的屏幕,是個男人的名字。
她還是直接挂斷,笑道:“啧啧,太受歡迎了也是種煩惱。”
史添看了一眼她的居家拖鞋,直視她的眼睛問:“你被家暴?”
白依依嗆了,冰棍最終還是掉在地上,叭唧一聲摔得碎碎的。
03心動心死
“不是家暴你為什麽不回家?下夜班不困嗎?”史添審視她的表情。
白依依笑着舉手投降:“我就歇會兒,又沒說不回家,我現在就回去啦,拜拜。”邊說邊站起來。
史添拿上她的背包:“我送你,地下室取車。”
白依依想将包拿回來:“別別別,你取個車我已經到家了,近得懷疑人生。”
史添自顧自往外走:“五年沒見,不請老同學去家裏坐坐?”
白依依将地上的垃圾撿起來扔門口的垃圾桶 ,在旁邊洗手池洗手。
史添走回來,将她的包甩在肩膀上,從兜裏掏紙巾給她:“小心點,紗布要打濕了。”
白依依慢悠悠擦手:“那我先預告一下,你姐夫他是山西人,醋缸子裏泡大的。”
史添看着她:“你真嫁人了?”
白依依笑笑:“訂婚了,過陣子就領證。”
史添扯了扯嘴角,背上的包放下來:“可以啊,這麽速度?”
“那是,杠杠的。”白依依将包拿回來,背上,“到時候給你發糖糖。”說着,擺手走了。
走到醫院門外,公交車一輛接一輛經過,白依依靠在站牌旁,看着藍湛湛的天空,成朵成朵的白雲。
又一輛公交靠近,正好上車門就在她面前,她上車,刷卡。
再次回到住處樓底下,但這次她沒走正門,而是繞到樓後頭,擡頭看了看二樓的窗戶。
外面一層紗窗,隐約能看到裏面的推拉窗開着一道,那是她的房間。
她抓着一樓的防盜鐵栅欄,試了試穩固度,抓了滿手的黑灰。
嫌棄歸嫌棄,她還是抓着鐵欄杆、踩着旁邊牆面奮力向上爬。
史添從護理部問到白依依的住址,可是真到了門口、手指頭放在門鈴鍵上的時候,他停住了。
萬一真的有一大口醋缸子給他開門,他怎麽處理?
兩秒後,他還是按了。
沒一會兒,他在門外竟然能聽到屋裏響動,是腳步跺在地板上的聲音,這缸子……體量驚人啊。
門霍然打開,一個穿着白背心的壯漢橫眉豎眼杵在門裏,将他從頭到腳打量一溜:“你誰啊?”
史添:“……”他緩了口氣,可是頭上仿佛有十萬羊駝洪水一般奔過,擋都擋不住。
白依依的眼睛得是有多瘸,這麽個雞窩頭、胡子都不刮、戴着金項鏈說話能頂人一跟頭的男人,她怎麽看入眼的?
“南山人壽保險需要嗎?”他聽到自己冷漠地說。
“神經病賣你大爺保險……”三舅甩上門,隔絕了附贈的一大堆髒話。
史添抹了把臉,在樓門外來回走了十幾道,又回來按開了門。
“先生您先別急,我們現在做活動,不買保險也沒關系,我們有抽獎,抽中了有夏季大禮包,空調送到家!”
三舅遲疑地看着他:“……怎麽送?”
史添扯出标準的八顆牙齒微笑:“是這樣的,我們抽獎是要按戶算的,您是這裏的住戶嗎?還是來拜訪親友的?”
後面小叔探頭一句:“不住這裏不能送?”
三舅立即道:“這當然是我家啊,要不然我怎麽在這裏?”
史添看他身後:“那位是?”
三舅往左挪動龐大的身軀擋他視線:“我親戚。”
史添探頭看屋裏:“您妻子呢?”
三舅往右再擋:“……下了夜班在睡覺呢,工作可辛苦了!叫她不要上班在家裏享福,她非要上班!”
史添扶住門框,摸了摸心口,艱難道:“啊真不巧……我想起來空調已經送完了。”
三舅瞪眼:“你……”
史添立即拉門關上,隔絕了髒話大禮包。
拖着步子下樓,坐在旁邊的花壇石凳上,史添看着樓門前的樹發呆。
接近午時的陽光正好,秋陽通透,樹蔭中有枝葉參差的沙沙脆響。
史添坐在樹蔭裏,有點不明白這半天不到的時間裏,心動又心死的感覺是怎麽回事。
他想起早上白依依用的那臺機器,他感覺自己需要來那麽一下,救一救心髒。
身後傳來“砰”的一聲,史添回頭,樓後頭的草地裏躺着一只深藍色行李箱。視線上移,一條白皙的小腿正懸在一樓的防盜窗上方,晃來晃去試圖夠到。
拖鞋已經換成了運動鞋,褲子還是早上那條深藍色運動褲。
再往上看,那纖瘦身形、馬尾長發,正扒着窗口往外溜的人,不是白依依是誰。
史添頓時吓了一身冷汗,她這是做人做膩歪了想做蜘蛛俠嗎?
史添一聲不敢吭,跳過灌木籬跑到一樓防盜窗外才喊她:“白依依~你下來~”
怕吓到她,只能輕輕喊,這壓着聲音制造的缥缈效果,真是跟隔着江水那山頭的哥哥唱情歌一樣,浪得出水。
白依依被浪得着實打了個寒顫,手上一滑,整個人頓時往下掉,“哐”的一下跺在了防盜窗的頂棚上。
兩手還扒着二樓窗戶邊沿,她趴在牆上喘氣。吓死了。
扭頭一看,史添在底下伸着雙手,前進又後退,一臉的驚恐:“你小心~”
“你要是不出聲,姐姐已經安全下來了。”白依依真想飛身一腳踩他臉上去,這貨怎麽在這?
她緩了口氣蹲下來,抓着防盜窗的欄杆往下爬。
史添在底下随時準備接着,在她剛準備跳下地的時候,他多此一舉地勾住了她的腰将她抱住。
白依依頓時失了重心,抓狂道:“放開!”
一樓的防盜窗裏面,突然爆發大媽的驚呼:“有賊啊!”
白依依:“……”您見過哪個賊大白天趁家裏有人去偷的嗎?
史添一手扛上行李箱,一手拽着白依依:“愣什麽?跑啊!”
兩人跑過草地、飛身越過灌木籬,繞過大樹和器材區向着小區主道跑去。
保安坐在門口看報紙,一陣黑影伴着大風呼啦唰過,正好幫他把報紙翻到下一頁。
外面的一輛白色越野車亮燈,史添将行李箱扔進後備箱,白依依回頭看了看,沒有人追上來。
“上車。”史添說着,給她開了副駕的門。
白依依感覺這一天盡在跑了,真得找個地方歇會兒,拉開後座車門坐進去。
史添繞去駕駛座,上車後回頭看了她一眼, 發動車子駛出街道。
車後座上趴着一只虎斑貓,小小的。白依依靠在椅背上,想摸一下,想想自己滿手的黑灰還是算了。
史添在前面一直叨叨:“有點腦子沒有?不會按門鈴、不會找開鎖師傅?哪個正常人回家爬窗戶?”
白依依頭也不擡:“啊?你說啥?”她将食指蹭幹淨,點了點貓咪的腦袋。
史添火大:“早上剛摔傷,你非得摔骨折才達标是不是?”
白依依:“啊?啥?”摸了摸貓咪的耳朵。
史添:“……”要不是知道白依依是裝的,他真會覺得這人腦子有問題。
白依依一臉驚奇拎起虎斑貓:“這貓是假的???”她的心都被這小奶貓萌化了,結果居然假的。這做工真是絕了。
史添打方向盤:“這是我妹妹,雛田。”
白依依笑了:“日向家那個雛田嗎?”
史添:“不耳聾了?”
白依依:“……”将雛田放在膝蓋上,點了點它的額頭。
04托您洪福
見白依依又不說話了,史添繼續念叨。
白依依:“哎呦唐僧哥哥求你別念了。”此時她不求能睡一覺,只想安安靜靜待一會兒。
唐僧哥哥都出來了,史添無語:“還記不起我名字呢?”
白依依立即道:“添哥。”她只記得高中時男生們管他叫“添哥”,具體添油還是添醋她真想不起來了。
史添哼笑:“你以前可不叫我哥。”
白依依:“那我叫你什麽?小添添?”
史添笑了:“行啊,我喜歡。”
白依依低頭繼續逗他妹妹雛田,心裏嘀咕一句變态……她想起來了,是“史變态”。
紅燈,史添停下,看着面前車流橫過:“早上我可是一眼就認出你了。”
白依依:“你當年可是個劉海騷年啊,那清新俊逸的三七斜劉海在我心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
擡眼看他短得一看就紮手的頭發,她甚是惋惜:“剃成這樣就不軟萌了好嗎?”
史添回頭:“我是男的我幹嘛要軟萌?”
白依依面無表情:“哦,将貓咪玩偶當妹妹的型男你好。”
綠燈,史添繼續開車。
沉默。
旁邊的綠化帶勻速後移,一棵又一棵玉蘭樹從窗前晃過,白依依降下一半的車窗。
側前方的車轉向燈都沒打就插過來了,他降速,忽然道:“不要跟那個人結婚。”
白依依沒回答,甚至沒問為什麽。
史添自顧自道:“一看就是個糙漢子,牽個手都能給你擰骨折了。”
白依依笑了,看了看自己的髒兮兮的雙手,右手掌緣的繃帶有些滲血:“那怎麽辦,訂金都收了?”
史添回頭:“退啊!”
白依依:“看路。”
史添按了按喇叭,前面那輛車才想起打轉向燈,閃了兩下。
白依依:“你看見的大概是我三舅。”
史添:“不管是誰,今天就退。越拖對你越不利,現在就打電話退。”
白依依語氣淡淡的,仿佛事不關己一般:“我倒是想退,人家不肯嘛。”
史添:“當初為什麽收?你才幾歲,追你的人不少吧,怎麽就挑的他?”
他明顯沒将她的話聽進去,還沉浸在一開門看見那口缸子的心理陰影裏。
從後視鏡裏看着他痛心疾首、悔不當初一般眉頭緊皺,白依依笑了:“又不是逼你嫁,你操心個錘子。”
史添從後視鏡裏看她:“……你被家裏逼嫁?”
白依依看着窗外,風吹得她微微眯起了眼:“是不是很狗血?我自己都直起雞皮。”
史添沉默了,側前方又有人要超車,他一腳油門頂上去占了車位,旁邊的車呱呱呱按了一陣喇叭。
他又從後視鏡裏看她一眼。
白依依沒有表情時嘴角也有一點上彎,像是一抹清淺的微笑,窗外吹進來的風拂開她的鬓發,眼睛微眯的樣子卻有一重深深的淡漠。
史添清了清嗓子,認真看路。末了又問:“接下來什麽打算?”
“下午去租房子。 借我五千塊錢吧,大概兩個月還你。”她伸手将窗戶關小,外面的車流聲随之隔開。
史添:“嗯,先吃飯。”
白依依勾了勾貓貓布偶的下巴:“你請客,我免為其難吃一下。”
史添失笑:“不然呢?”
車在一條巷末的大院子外面停下,院門開着,籬笆裏栽着蒼翠茂盛的竹子、鋪着石子路,地上落着枯黃的竹葉,還有隐隐水聲。
史添一言不發地下車進去,白依依背着手跟進去。
像是日式的庭院,繞過竹叢就見一泓空竹引水的石臺,還爬着濕潤的青苔,其後連着一潭清水,養着小群的錦鯉。
史添一回頭,見白依依望着水臺駐足,走回來拉她:“先吃飯。”
白依依低頭::“我想……”給他看自己滿是髒污的雙手,“洗手。”
史添嘴角抽搐:“那你去,我保證不會有人出來打你。”
白依依開始拆繃帶。
史添:“哎呦姐姐,”他真是服了白依依了,趕緊攬着她往裏走,“裏面有洗手臺。”
史添在包間裏坐不住,菜都上齊了,白依依還沒洗完手。
不知道她傷口有沒有問題,雖然洗個手不至于失血過多,他起身出去找人。
走廊打着柔和的暖燈,有穿着唐服的侍者輕聲提示,史添走到走廊盡頭。
白依依坐在對着院子的落地窗外,在搗鼓手機。手中點了幾下,舉到嘴邊。
“……電話打不通,所以我發你語音。”
“這次真的是對不起,他們來得太突然了。”
“房間我不住了,行李已經拿走了,鑰匙在書桌的小碗裏。房租你不用退給我。”
“他們還沒走的話就報警,有什麽問題你聯系我,我不關機了。”
發完語音,孫小眉那邊還是沒什麽回應。白依依放下手機又坐了一會兒,手背撐着地面起來。
史添過來扶了她一把:“不能吃完再看風景麽?”
白依依拍拍手背往回走:“下飯啊。”
史添一手虛扶在她身後:“那你待會兒多看看我,更下飯。”
白依依擡頭乜他一眼:“要點臉吧。”
走廊頂燈的光暈落在他的臉上,寸頭的硬朗添了一絲溫煦的柔和。
如果真拿來下飯的話,大概可以吃一百碗。
為了自己可憐的胃着想,白依依吃飯的時候還是不擡頭了。
包廂空闊,落地窗采光充沛,外面是兩缸荷花,蓮蓬孤舉,圓葉半枯。
房間中間置一幾案,周圍是一些竹木家具,遠端有一盞絹布屏風。壁挂工筆秋菊、高桌擺長頸瓶,一條枯枝支棱着。
布置得似乎有那麽點味道,反正她看不懂,只是覺得瞅着順眼。
兩人就着矮幾吃飯,面對面坐在蒲團上。
菜色清淡,量少盤多,她胃口好像沒受什麽影響,各個菜都嘗了嘗。
見她掌側還有血跡,史添将之前吩咐侍者送過來的小藥箱放在旁邊:“待會兒再包紮一下。”白依依點了點頭,沒說話。
史添幫她盛山藥粥,放在她面前:“要是沒碰見我你怎麽辦?”
白依依笑着擡眼看他。
他從她彎彎的眉眼裏仿佛聽到了一聲調侃十足的“喲~”。
她坐直了端杯子喝水,放下杯子才道慢慢道:“真是托您洪福。”微笑清淺,讓人覺得這是一句誠心的感謝。
史添:“……”他在心裏罵自己的賤嘴,不會說話別說話。
此時響起輕微的敲門聲,史添趕緊起身,示意自己出去一下。
白依依擺了擺手表示知道,拿旁邊的毛巾擦手。
史添回到包間的時候,已經換了一身衣服,之前又是血跡又是扛箱子的,再斯文的襯衫也得換。
他也給白依依準備了衣服,只是她此時正趴在一方矮桌上,合着眼睛。
史添兩步過去:“依依你中毒了?!依依你醒醒!”
白依依合攏雙臂:“有病,”将臉埋進去,“困死了我睡會兒。”
史添皺眉:“再吃點。”每樣沾了沾筷子,這就飽了?
白依依悶聲:“不吃了,你吃完了叫我。”
史添只好道:“那去隔間,那邊有小榻。”
白依依喪屍一般爬起來,跟着走到屏風後,沾着床榻就睡着了。
史添讓人将飯桌撤走,拿了張毯子蓋在白依依身上,自己坐在榻前看着她。
白依依背靠牆側着睡,黛眉鴉鬓,濃密的睫毛靜靜垂落,面容素淨,唇瓣淡粉。
他不止一次看見過她的睡顏,以前數學課她也總是睡着。
他手機裏甚至還存着她趴在課桌上睡覺的照片,相冊往前翻一翻就能找到。
只是這一次他看着她,然後第一次注意到自己這麽直直地看着她,然後就莫名臉紅了。
05 交班接班
鬧鐘響起,白依依睜開眼睛,視線沒有對焦,只覺得面前一張模糊的巨臉。
史添也醒了,兩人都沒反應過來,就這麽對望着呆了一會兒。
口袋裏的鬧鐘還在震,白依依先醒神:“要糟,上班!”一個挺身坐起來。
史添看了看手表:“這個點上什麽班?”
白依依掀開毯子:“晚……”她重新倒回去,捂着額頭,“我錯了,是明天晚班。”
史添:“腦子呢?”見她捂着頭,“頭疼?回去檢查一下?”
白依依揉揉臉:“沒事,睡會兒就好。”
史添:“別睡了,晚上要睡不着了,起來。”說着他按着床榻站起,卻突然撲下來。
白依依正要起來,被砸得一臉的懵,擡手就推他。
“慢慢慢慢!我腳麻了……”史添一臉扭曲,感覺這腳已經脫離了身體來了個原地自轉。
等他終于緩過勁來,腦中一個閃念,他這是将白依依撲倒了?
雖然只是字面上的意思,他忽然感覺很想笑,臉上又一陣發熱。
幸好半下午的光線有些昏暗,房間裏也沒開燈,應該看不出來他的臉色。
白依依看着天花板,才發現上方畫着一些筆墨纖細的素色花瓣。
“你的腿是斷了嗎?”她道。
史添趕緊起來,清了清嗓子。
兩人從竹林繞出來,史添開車直接帶她去了醫院對面的嘉欣小區。
史添的助理小胡已經打點好了,第8幢的三樓,可走路也可電梯,坐北朝南的兩居室,帶幾樣全新的家具和電器,已經打掃過了。
白依依幾個房間轉了轉,回到客廳裏:“每個月交完房租,得到樓下花壇吃土。”
嘉欣醫院位于育函市老城核心區邊沿,旁邊新城區發展如火如荼,這一帶的房價有多高可想而知,房租當然也不菲。
手機響了,白依依看了一眼,來電:心蓮-助理小林。她點了靜音,将手機塞回口袋。
史添站在陽臺門邊:“房東是我,按你之前的房租給,就當幫我暖房吧。”
他手揣在褲袋裏逆光站着,夕陽的餘晖給他鍍上一層暖色的邊沿。
白依依走到落地窗外的陽臺,看着對面醫院的樓群、中間川流不息的車道;還有不鏽鋼欄杆的人行天橋,折射着金色光澤。
史添過來同她并肩站着,歪頭看她:“怎麽了?”
白依依轉過臉來認真看着他,還是那樣一抹清風拂面的微笑:“我怎麽感覺你想泡我。”
史添嗆了口空氣,紅着臉,虛拳抵在唇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