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了,幸好沒有塞大塊的,不然嘴巴就張不開了。
史添過來,将一塊帶着杏仁碎的餅幹遞給白依依嘗,明顯啃過的。白依依不吃。
史添:“你是有潔癖吧?”并不是嫌棄他吧?
白依依端着自己的下颌,幫助咀嚼,含糊道:“沒有潔癖。別人啃過的,正常人都不會願意吃吧?”
史添:“我不是別人呀,我是你的小添添。”
白依依乜眼看他:“再這麽說話,我要吐了。”
史添卻仍故意道:“我是別人嘛?我不是你的‘外人’嘛?”
白依依一巴掌按在他臉上,史添笑着,握住她的手:“好啦好啦。反正依依姐姐啃過的,我是不會嫌棄的。”說着,叼走了她手裏的一塊牛皮糖。
但他剛嚼了兩下,就一臉這什麽鬼的表情,牙齒粘得牢牢的。白依依笑得眉眼彎彎:“活該。”
史添淚目,好一會兒才将糖咽下去,希望它別把自己的食道黏住。
“這個好吃,嘗嘗。”他故意遞過來一塊黑漆漆的東西。
白依依在整理手中的小袋,以為是糖,沒細看就吃了,剛嚼了一下,感覺脆脆地發苦,有細細的分支,咬下去有軟乎乎的漿液……
白依依頓時石化了,擡眼看史添,眼裏寫滿了震驚和恐懼。
28誰欺負誰
史添看着她精彩的表情,剛要笑,又連忙解釋:“不是蟲子不是蟲子!真不是!別激動!”
白依依一陣惡心,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将嘴裏的東西吐在紙巾上,只見一塊黑漆漆的東西,流出土色的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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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有不少這種東西,看樣子不少人都吐了。
“你看這裏,這是做的,材料是焦糖和花生醬。”史添給她看旁邊的招牌,“你看,它叫‘蟲蟲’糖,是假的蟲子。”
白依依:“……”發明這種糖的人,其心理變态程度跟史添一個級別吧?
史添後悔不疊,雖然這不是真的蟲子,但是白依依說什麽都不肯吃他遞過來的東西了。
“我錯了,我吃蟲蟲糖好不?”說着,史添吃了三顆,在嘴裏嚼得咯吱響。
白依依又給他買生章魚、還有據說魔鬼辣的辣條,辣得史添眼眶都紅了。
她舉着手機鏡頭對準史添:“來,嘟嘴、剪刀手。”
史添乖乖嘟嘴。
他鋼鐵直男的短寸發型,潇灑利落的白襯衫和黑風衣,配上紅紅的眼眶和緋色臉頰,還有一張嘟嘟嘴,剪刀手橫比在水波氤氲的眼睛,這畫面……
白依依一邊笑一邊手抖,拍了好幾張才勉強有一張不發糊的。
剛走了半條街就已經吃飽了,看見想吃的就只能買了回去再吃。史添還買了幾盒水果月餅,說起來中秋也就幾天後的事了。
夜幕漸漸降下,華燈初上。她們就這麽走走逛逛,史添幾次想牽白依依的手,都被她躲開了,尴尬得很。
最後白依依只好将手揣在兜裏。史添便拉着她的袖子。白依依哭笑不得,覺得自己就像帶了一個小朋友。
史添一手滿袋子的零食,一手牽着她袖子,湊近道:“你看,出來玩多開心。”
白依依看了他一眼,走到前面賣彩虹燈氣球的攤位,挑了只藍燈的,回來将電池盒遞給他:“小朋友,現在可以回去了嗎?”
晶亮亮的藍色led小燈點綴的透明氣球,精致夢幻。
史添拿着氣球,沿着它纖細的銅絲擡頭看頭頂漂浮的大球,笑得見牙不見眼。
他又去買了一個粉紅色燈的回來,遞給她:“小姐姐,我們回家。”
白依依不接,自認為年紀一大把了再玩氣球太傻缺了,只有史添适合這種事。
史添不以為意:“那我幫你拿着。”
現在去取車,大概晚高峰還沒過,史添便提議走回去,走巷子大概也就一個小時。
白依依:“那車?”
史添:“扔着,會有人來搞定。”
回去的路上,史添始終牽着她袖子,落後半步,看着她的側臉。白依依都懶得管他了,眼睛是人家的,總不能拿膠帶貼上。
這麽走路的結果就是,走過街道中間,史添被翹起的窨井蓋絆了個踉跄,白依依下意識扶他:“看路!”
史添就着她扶自己的姿勢順勢摟在她腰上,不說話,就這麽看着她。确切地說,是看着她的唇瓣。
惦記好半天了,越看越想吃。
夜晚的街道,只有遠處的路燈投下橙色暖燈,旁邊私家車一輛一輛沿路擺着,民房牆壁上爬山虎的青紅葉片在風裏沙沙作響。
白依依有不好的預感,感覺自己在史添眼裏就像一塊薄荷糯米糍,她只好出聲提醒他:“松手。”
史添:“不松手。”一厘米一厘米地湊近,目标明确。什麽理智小人、沖動小人都已經九霄雲外,現在他眼裏只有她。
兩個氣球銅絲交纏,粉紅和藍色的小燈在夜裏晶瑩,映在他眼睛裏,有誘人的微光。
就在鼻尖相觸的這一刻,白依依別過頭:“要不要這麽尬,以後連朋友都做不成了?”
絕對不承認,就在剛剛那一刻,她被他專注的眼神誘惑了。
只是最終她還是退縮,她不願意卷入誰的缱绻,感情的事帶有太多不确定,她不願意冒險。
史添扶着她的腦後,讓她看着自己,道:“誰要跟你做朋友?我要做你男朋友。”話音剛落,親吻随之而落。
白依依一腳蹬在他的鞋面上,用力推他。
史添疼得龇牙咧嘴,身上被她撐開,環在她腰際的手卻絲毫不松,扁了扁嘴:“依依姐姐欺負人。”
這是誰在欺負誰啊?白依依都要被他氣笑了,擡頭盯着他的眼睛。
史添知道了白依依生氣了。中學的時候,每次他鬧她、叫她看自己帶的漫畫,她都無聲地抗議。就是這樣看着他,也不說話,冰冷的眼神能凍死一頭大象。
知道再僵持下去只會弄得很難堪,史添戀戀不舍地松開她,還誇張地打了個抖:“好冷。”
白依依差點破功,竭力維持着自己的冷峻,推開他,整理衣擺繼續走。
史添跟在後頭,走了好一會兒,才悠悠道:“依依姐姐,你走錯方向了哦~”
白依依:“……”她移動眼珠看了看周圍,好像……真的走錯了?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她好像打人啊,好想把這貨抓過來塞進窨井裏!
兩人之間的氛圍又跌回尴尬的境地,甚至比之前更尬。
雖然史添一點也不覺得,只有白依依一個人包攬了兩人份尴尬。晚上睡覺的時候她只能安慰自己,沒關系,今天有安眠藥。
不過大概是白天玩累了,很快她就沉入了黑甜的睡眠,一夜無夢。
次日白班,晨會交班後,白依依推着治療車到病房裏給患者挂水,每床病人都挨個聊了幾句。
沒什麽特殊情況的就問吃睡狀态,術後的就問放屁了沒有,以此評估腸道恢複情況。
這種問題雖然尴尬,但問多了就習慣了,要是史添不要在旁邊憋笑就更好了。
中午輪到白依依在午間值班,史添乖乖坐在旁邊,趴在護士站的桌面上看着她。
白依依受不了了,只能抹開臉對他小聲道:“別在這坐着礙事。”
史添:“我不礙事,我幫你的忙。”
白依依只好推他去準備室,拿了幾個口服藥的小袋,讓他核對醫囑和裏面的藥丸。
史添不得不認輸:“我不認識這些藥。”
白依依擺擺手:“你先對了,我還會再核對的。”
史添:“好吧……”純粹給他找事做嘛。他只好拿手機翻出藥房主任的電話。
白依依回來護士站坐下,查看病歷,記下更改的醫囑和需要做術前準備的患者。
下午一點多時陳菲菲過來上中班,坐在電腦前翻了翻護理系統,打催費通知單,只聽她嘆了口氣道:“欸——18床又沒費了。就不能自覺點嘛……”
29臨時調班
去了一趟病房發催費單回來,陳菲菲又忍不住跟白依依小聲道:“18床那個小男孩啊,這才十九歲,瘦得真的是皮包骨頭,要是我腰上的肉分給他一點……”
白依依真不知道這種話怎麽回,背後不說人閑話,更何況是患者。不是她有什麽素質,只是真的沒興趣讨論這些。
她也不想教訓陳菲菲什麽,只是“呵呵”兩聲打斷她的話。
陳菲菲看她一眼,收拾了自己面前的護理記錄本,趴在桌面上劃手機。
沒一會兒她又道:“诶依依,你皮膚真好,用的什麽化妝品?”
白依依換了一本病歷,随口回道:“白喜雀。”
陳菲菲笑了:“那是我奶奶他們用的。面膜呢?對了說到面膜,我代理的這個面膜你要不要拿一盒回去試試?”
白依依搖搖頭,在本子上記了幾筆。
“別啊,拿回去試試又不用花錢,女人這張臉啊,就是冤家,要好好哄着、好好供着。”
陳菲菲擺弄手機,給白依依轉發微信圖文的産品介紹,一邊繼續道:“尤其是我們小護士,每周都夜班,輪轉完了就人老珠黃。”
“羨慕你有小添哥哥寵着……欸有沒有什麽合适的小哥哥,介紹我一個?”
白依依只好道:“我剛回育函市,認識人不多。”她拿着病歷夾起身,到醫生辦公室去,以免因聊天出現錯漏。
白依依:“張醫生,你早上給53床劉桂華開了開塞露,病歷補寫一下。”
張有志對着電腦:“我知道,我記得……”接過病歷,寫了兩筆,還給她。
聽到外面護士站鈴聲響了一陣,沒人應,白依依從醫生辦公室出來。
陳菲菲擡頭看了一眼呼叫鈴的指示牌,笑道:“依依,你的53床又按鈴了,這老太太怎麽沒完沒了的,一天得按鈴一百回吧?”
史添聽見鈴一直在響,從準備室出來看,陳菲菲這麽一說,史添也發現了,53床的鈴響得特別頻。
白依依沒應她,拿着治療盤去了53床所在的病房。
其他兩個患者都在午睡,白依依走到劉桂華床邊,輕聲道:“劉奶奶,按鈴有什麽事?”
劉桂華半躺在床上,恹恹道:“我也想午睡,我睡不着。”
她兒子很無奈的樣子,站在旁邊讪笑着。
白依依看了看周圍:“奶奶,我給你把床放平、把床簾拉一半起來,這樣暗一點,你看行不行?”
劉桂華姑且試一試的表情,點了點頭。
白依依按着床上的控制按鈕,史添已經将床簾拉好,兩人出去。
兩點一過,午休的護士都從休息室出來了,病房裏也重新開始有響動,開電視的、打電話的。
陸陸續續有人按鈴換鹽水,護士們在各個病房裏穿梭,不時跟病人簡單聊上幾句。即便不是自己組裏的鈴,有空也會互相幫忙接一下。
53床的鈴又響了,史添将提示燈按滅,自己去了53床。
劉桂華看着史添,看看門口,又看看史添:“小護士呢?”
史添:“我就是。”
劉桂華:“……”老太雖然沒說話,但一臉“你瞎說個啥,我有眼睛的好伐”已經呼之欲出了。
她剛想再按鈴,兒子捂着鈴鈕:“你想幹啥,你跟這個小哥說呗,這個小哥人也不錯。”
劉桂華兩手相握放在身前,勉為其難道:“我想下樓走走。”
史添面癱臉:“哦。”
劉桂華挑眉:“我可以去嗎?”
史添心裏打點點:“也許,大概,可能吧。”
劉桂華擺手趕他:“去問問小護士再回來。”
史添:“……”一臉悲憤地出門。連能不能下樓溜達這麽沒有技術含量的問題,他竟然都回答不了?
但他沒去找白依依,而是去了醫生辦公室,問張有志:“53床的老太要下樓走走。”
張有志低頭看手機:“哦。”一擡頭,見史添還在,“去呗,她又沒動手術,想怎麽走怎麽走。”
史添回去原話轉告劉桂華。
劉桂華下床,兒子給她穿鞋。
白依依正好進來給52床換鹽水,見狀便問:“劉奶奶你要去哪呀?”
劉桂華扶着床尾:“下樓走走。”
白依依拿着空瓶過來:“今天肚子不難受啦?”
劉桂華摸摸肚子:“還行吧。”難受那麽多天了,每天不就是這樣嗎。
史添在旁邊站直,小聲道:“醫生說可以走走。”
白依依點頭,又道:“那在這科室走廊裏走走好不?電梯很擠的。”
劉桂華整整衣服,望着門口:“不好。”
白依依:“那你先慢點,多穿件衣服,門口等我一下。”說着,她快步離開病房。
劉桂華走到門口,白依依提了一張折疊輪椅過來遞給她兒子:“這個帶着,別溜達太久啊,早點上來。”
又轉頭對劉桂華道:“在樓下別坐冷板凳,不想走了就坐着,讓兒子推上來好吧?”
劉桂華點頭。她兒子笑了:“诶好,知道了。”
下午接了兩個做完手術的患者,每小時都要去記生命體征、查看患者狀态,還不時要應鈴、處理臨時醫囑。
快下班的時候,白依依在回顧今天的護理記錄,準備交班。
陳菲菲忽然跑來拉着白依依道:“依依依依,我晚上有急事,家裏人催我回去,你能不能幫我頂半天班?”中班要上到晚上九點,此時剛到五點。
白依依見她着急的樣子,可能是家裏出什麽事了,便問道:“臨時調班不好吧?你跟護士長報備了嗎?”
陳菲菲:“放心,我已經跟護士長說過了……”說話間,又有床鈴響了,“那就拜托你了!”說着,握了握白依依的手,匆匆走了。
史添已經換完衣服,過來卻見白依依還在聽交班。而後其餘七個護士全都下班,只剩下中班和晚班護士。
白依依整理護士站桌面:“你回去。”簡單解釋了陳菲菲拜托頂班的事。
史添:“你呢?”不高興,這個陳菲菲好煩,侵占他們相處的時間,好不容易感到依依姐姐有點松動了呢。
晚班的護士楊媛正走過來,聞言笑了:“小兩口這麽舍不得啊?”也不聽他們解釋,拿上血壓計就去病房了。
史添忽然就笑了。
白依依:“……”拿上口服藥的盒子,踢了史添的鞋子一下,“快滾。”
史添屁颠屁颠地滾了。
白依依發了藥,各個病房陸續有按鈴的,她逐個去看過,輸液完畢的就拔針,還有藥的就換袋繼續輸液。
拔了一圈針回到護士站,卻見史添坐在裏面,面前放着兩個打包盒。
白依依哭笑不得,将門禁卡給他:“去談話室,別在護士站吃。”
史添提着袋子去了談話室。可是久等白依依不來,他只好又去換上護工的衣服,跟在她邊上。
18床按鈴了,白依依帶着一枚封管針過去。待她到床邊,才發現不是輸液的問題,而是人造肛門出血。
那個陳菲菲口中瘦得皮包骨頭的男生,此時正疼得龇牙咧嘴,他母親眼裏噙着淚,站在床邊有些不知所措:
“護士,剛才給他換衣服,不知怎麽碰到了……”
30無能為力
這是一個六人間病房,18床在靠窗的位置,患者叫方新華,19歲男生,住院已經三個多月了。
這個床位長期拉着床簾,白依依之前來幫忙接過鈴,還覺得奇怪——按照病房裏的規定,白天的時候沒有特殊事情,不能拉着簾子。
其餘五床的患者都安靜地坐在床上,探頭看着這邊,或者跟家屬小聲說着什麽。
白依依走到簾子裏,對跟進來的史添說:“你別進來,去叫值班醫生過來。”
史添離開前大概看了一眼,只見病床床頭擡高,方新華靠坐着,臉上因疼痛而皺起,兩手護在腹部,又疼得不敢觸碰。
白依依上前将床頭慢慢放低,輕輕拍着方新華胳膊安慰道:“我們先躺平再處理問題,別緊張。”真的是瘦骨嶙峋,她感覺自己拍着病號服下面就是肱骨。
方新華依舊眉頭緊皺,他睜開眼睛看了眼白依依,慢慢放松躺平。
房間大燈已經開起來,白依依又打開床頭燈,輕輕将方新華的手撥開。
只見兩件式造口袋的底盤已經有一半剝離了腹壁,造口袋裏隐約能見血跡。
白依依對方新華道:“我去拿材料過來,馬上回來。”轉身又安撫他母親道,“別擔心,我們會處理好的。”
史添帶着鄭醫生來的時候,白依依已經将造口袋底盤拆下來了,正在用1%腎上腺素溶液浸濕紗布給方新華的破口止血。
方新華面無表情地躺着,看着天花板。仿佛随便人擺弄的木偶。
鄭醫生掀開床邊簾子進來:“陳醫生還在手術臺上,我替他過來看看……”說着,跟家屬點了點頭,湊過來查看情況。
“已經止血了是吧……好的,先觀察吧,別再碰到了。”鄭醫生又詢問方母最近造口袋使用情況。
方母便一五一十跟他講,自己多久更換的、腸造口顏色。
鄭醫生讓她坐下來,自己搭着床尾的擋板聽着,不時點頭,又提醒道:
“天氣幹燥,這種柔軟黏膜尤其容易破裂出血,平時還是戴上袋子比較好,有排洩物也方便,不然周圍皮膚一直受到刺激會引起疼痛。”
說着又給她再次講解造口袋的使用。
史添在旁邊聽着無聊,揣口袋時發現裏面有一道長長的塑料紙,是口服藥密封袋的塑料餘邊,便拿出來疊來疊去。
白依依将紗布取下,給傷口邊上撒上護膚粉,收拾治療盤,鄭醫生那邊點頭表示可以了。
她摘下手套,回頭就看到史添遞上來一顆半透明的塑料星星。
白依依想笑,但看着旁邊方母滿面愁容,又笑不出來。
方新華現在的身體狀況可說是非常糟糕,同齡人在上大學,他卻躺在醫院裏。結腸癌将身體消耗成這樣,都沒見他下床過。
人造肛門更是改變了身體結構,手術将癌症的結腸切除,在腹壁開口,腸道殘端縫在腹部,有糞便就從腹部排出。
腸道沒有括約肌,不能控制排便,只能長時間佩戴造口袋随時接住排出物。
這對一個本該青春肆意的年輕人來說,尤其難以接受吧?
白依依看着方新華對着天花板面無表情的樣子,将那顆塑料星星放在他的手裏。
方新華的手随便地攤在床邊,感到手裏多了個東西,他移動眼珠,看了白依依一眼。
方母那邊謝過鄭醫生,雖然宣教她已經聽過多次,她還是非常感謝。
長時間陪床跟兒子相對無言,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治好回家,這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眼裏有淚,但始終忍着,扯出笑來感謝他們。
從病房出來,史添忍不住問起方新華的預後。
白依依搖搖頭:“通常說腸造口維護得好不影響患者壽命,但是也要看患者個人接受程度、原發病情況。過段時間,他還要接受二期手術。”
史添不說話了。
白依依回到護士站,看着治療盤,輕聲道:“現代醫學看似精确高端,其實還有更多不确定和無能為力。生病對患者和家人都是一種消耗,并且伴随着心理煎熬。”
又一道鈴聲響起,白依依接鈴去了。
夜色已全然籠罩,窗外的風嗚嗚作響。
育函市剛到中秋,嘴巴就已幹得起皮,楊媛和白依依去給每個病房裏開加濕器。
有些患者的家屬一起過來過中秋,病房裏就顯得熱鬧;有的病房就只有電視的聲音在響。
護士站桌下的抽屜裏,有幾盒月餅,是醫院發給員工的。
關東煮的熱氣在夜裏缥缈,史添和白依依手中各捧着一大杯,透着熱乎乎的暖意。
晚上九點多兩人下班出來,史添拉着白依依要她請吃大餐,跑到地下室食堂最後的窗口,點了兩杯關東煮。
此時兩個人走在醫院的中央大道上,兩邊都是冷光的路燈,天空深藍,有射燈探尋着雲層。
“你都不餓嗎?”史添走在白依依身邊,喝了口湯,“病房裏也沒忙吃不上一口飯的程度。”
而她即便是在護士站坐着,也不過去談話室找他吃飯。
白依依啃了口魚丸:“我也不知道。”看見史添拎了兩袋子完整的食盒,知道他也沒吃晚飯,便沒忍心嗆他。
“用不吃飯顯得自己敬業吧,故意把自己整得慘一點,然後說自己非常認真。就跟無用的僞勤奮一樣,圖個自我安慰。”
史添停步看着她:“你怎麽這麽想?”
白依依戳着一朵香菇:“跟你換個蝦球。”
史添低頭叼走香菇,然後将一串蝦球給她。白依依又将一串貢丸放他杯子裏。
兩人唏哩呼嚕吃了一會兒,史添道:“你不是僞勤奮……”
白依依戳着一塊凍豆腐:“換魚丸。”
史添:“……”站定了看着她,“還能不能好好聊天了?換話題的技術太拙劣了,我又不是笨蛋。”
白依依笑了,将凍豆腐塞進嘴裏,杯子順手扔進路邊的垃圾桶。
回去的車上,白依依坐在後座,看着旁邊座位上兩大盒醫院發的月餅。
白依依忽然道:“前面放我下來吧,我去趟超市。”
史添便道:“我也要去超市。”
白依依:“你去可以,別跟着我。”
史添不解,從後視鏡看她。白依依在他問出來之前,便搶道:“買一些東西,不準問。”
史添猶豫着點頭。
前面紅燈,車輛停下,史添忽然一臉的“我明白了”,轉向後座問道:“衛生棉?”
白依依轉頭看着窗外。如果不是怕出車禍,她此時已經脫下鞋子朝着他的臉招呼過去了。
幸好現在他已經不追着問“為什麽你們的血是藍色的”,剛這般想着,就聽他又開口道:“為什麽……”
白依依一記眼刀殺過去,沿着後視鏡折射依舊殺傷力驚人。
史添打了個寒顫,眨眨眼睛打着哆嗦将問題問完:“為什麽不讓我跟着……”
白依依已經不想說話了。生命值過度損耗,不支持再應對史添這種大型兇殘賣萌選手。
31有淚可落
史添似乎也意識到,一直這樣黏着白依依也不好,萬一她厭煩了自己,那就虧大發了。
白依依從超市出來後,史添還等在外面。她站在超市門口,遠遠看着他倚在車頭無聊望天的背影。
超市豐沛的光線,人來人往的街頭,他一襲黑衣身形挺拔。
手機響了,史添接起來,電話裏白依依讓他先走,自己去一趟快遞點寄東西。
史添:“哦……”毫不掩飾自己語氣裏的失落。
明明吃關東煮的時候氛圍還那麽好,怎麽現在又疏離了好多,根本不讓他跟着。
有什麽事不能跟?寄什麽東西?
史添拍了拍自己的腦門。瞎想什麽呢,從超市裏買的寄出去的東西,應該就是一些消耗品。
現在又不是什麽……明天中秋!她大概是給親戚朋友寄東西?
這又有什麽可避着他的,想來想去,大概就是往家裏寄點吃的用的吧。
家裏人這麽給她找麻煩,她還惦記着家裏啊。可是她什麽都不表露出來。
挂下電話,史添又看了看天空。
白依依就像一只忽閃的蝴蝶,每當他以為她要歇在自己的手上時,她又翩然飛走。
弄得他也心情飄忽,患得患失。
好煩,好想将她抓到懷裏,這樣這樣、再那樣那樣……如果她知道自己的想法,一定又要說他變态了。
她是不是讨厭他這樣?可是他只是特別想親近她,才不自覺地逗弄她,對別人才沒興趣……
就在史添如此這般糾結地思考人生的時候,白依依已經到了小區門外的快遞點。
她買了些中老年奶粉、茶葉和一盒月餅,拜托快遞小哥打包,然後填上地址。寄件地址空着,只填了手機號。
白依依将父親的號碼從黑名單中拉出來,撥號。
接通後她只道:“爸,我寄了個包裹,記得去村頭取。”之前的事一概不提。
白友前沉默一陣,突然爆發道:“不要你的東西!你寄什麽都沒用!馬上給我回來……”
白依依挂下電話,看着已經打包好的包裹發了一會兒呆。
快遞小哥提醒道:“你是現金還是掃碼?”
白依依回過神來,完成付款,離開快遞點慢慢走回去。
人世無常,說不定哪天就白發人送黑發人了,卻并不是所有家人都珍惜時間相親相愛。
父母希望她有個好歸宿,這沒錯;她希望自己決定自己的未來,這也沒錯。可是這樣并不矛盾的兩件事,現在卻偏偏打了個死結。
如何解開這個結,她不知道。雙方連坐下來好好談的心境都沒有。慢慢磨吧,大概等所有人都累了,才能對話。
晚上關燈睡覺時,白依依不自覺翻了下手機,虎斑貓雛田的頭像上有兩條信息的紅标。
白依依點開它,一大行字落入視野。
史添:【愛在右,同情在左,走在生命路的兩旁,随時撒種,随時開花,将這一徑長途,點綴得香花彌漫。使穿枝拂葉的行人,踏着荊棘,不覺得痛苦,有淚可落,也不是悲涼。】
史添:【醫學還到達不了的地方,不是還有我們守着嘛?】
房間裏只有手機的微光,映着白依依意味複雜的笑。
意外于史添會用這句話來安慰她,更意外他還惦記着上班時的事。
醫學到達不了的地方,還有我們守着。他偶爾這麽深沉起來,真讓人有點不适應。
她鼻子發酸,給他回了一句:【抄冰心先生的句子,也不注明出處?】
史添:【壞依依,又拆我的臺。】
史添:【你心裏別人到達不了的地方,就讓我守着吧。】
史添:【這是我的原創,棒不棒?】
史添:【棒棒噠!親親抱抱舉高高!】
又歪樓了,白依依失笑捂臉。丢開手機,才不理他發神經。
第二天白依依上中班,時近中午的時候,兩人提早吃午飯。
吳雨的電話就是這個時候打來的。
“我到啦!”手機聲孔裏傳出吳雨歡快的聲音。
白依依:“你到育函市了?你在哪?”
吳雨:“住在一家酒店,體驗一下總統套房什麽感覺。”
白依依失笑,吳雨又在體驗人生了。
前幾天她另一張銀行卡忽然多了一筆錢,這是以前她們租房子住的時候日常開銷的卡,會往這張卡裏放錢的只有她和吳雨,她就料到吳雨要來了。
她這人有錢的時候就愛亂花,沒錢的時候怎麽湊合也都無所謂,每天只要吃飽睡好。
史添認真扒飯,夾菜也筷子不停,實際上豎着耳朵在聽。
只能聽到白依依的話,大概能猜到是個朋友來育函市了,約着明天在植物園碰面。
白依依挂下電話,史添裝作不經意地問了句“誰呀?”一邊夾了一筷子姜吃進嘴裏。
白依依:“我大學時的室友,吳雨,我叫她‘小雨’。”
關于小雨的事,她并不想多說,一來這是個有點奇怪的女孩;二來,這個女孩就像是她的私人收藏,不敢輕易拿出來示人,因為這其中也剝露出太多她自己。
史添卻充滿好奇,問道:“她也是護士?放假來旅游?”好不容易聽到額外一點關于白依依的信息,他什麽都想知道。
白依依:“不是,她學美術的。明天我出去一趟。”說完,她筷子頓了片刻,忽然覺得奇怪,自己要出去為什麽要跟他報備。
明天是夜班,晚上十一點上班,所以白天有空。
史添嚼了兩下,硬生生把姜塊咽下去。他也想跟着白依依去,聽她說話輕松的語氣,似乎是個很要好的朋友……
“那個,說我是‘外人’的那個女的對不對?”史添想起來了,那個聲稱“欠多少老娘還他多少”的女生,一定是她來了。
白依依扶額。原來史添這麽記仇的嗎?還以為他沒心沒肺早就揭過了,原來還一直在意着。
好在手機鬧鈴适時響起,打斷了他的追問。
是白依依提醒自己吃飯和吃藥的鈴聲。她關了鬧鐘:“快吃飯,十二點了。”
下來開車出發時已經接近十二點半,史添剛發動車子,在後視鏡裏瞥見什麽,他扭過頭去盯着白依依看。
确切地說他是盯着白依依的淡粉的唇瓣:“你……塗唇膏了?”真是魔怔了,越是吃不到越關注。
白依依:“你要嗎?”昨天在超市的收銀臺看到了潤唇膏,就随手拿了一盒一起付賬。
史添立即道:“要。”
白依依掏了掏包,将買一送一的另一管草莓味拿出來給他。
這麽少女的口味,她卻忽然覺得跟史添卻有某種不可言說的相配。腦中忽然想起他那張嘟嘟嘴的照片,白依依低頭笑得含蓄。
史添接過去,見是還沒拆封的,又還給她:“我要你用的那管。”
白依依真想給他一腳,忍不住嗆他:“你是變态嗎?”
史添攤手過來:“我是,給我。”
白依依:“給你個錘子!”一巴掌拍在他手心,“快開車,要遲到了!”
史添扁嘴,乖乖開車。他決定以後讓司機老高來開車。可是有司機在沒辦法過二人世界。果然應該把後廂封閉的加長車開過來麽,兩人共處小密室他會不會控制不住寄己……
車子平穩上路,而史添的腦回路已經徜徉到外太空。
直到手機響起,他點了車載擴音。
一道女音在車廂裏響起:“三兒,晚上滾回來吃飯,我們都在奶奶家。”
32 塗潤唇膏
中班主要的工作就是協助各責任組的護士接術後患者,此外還要清點科室裏的儀器、檢查搶救車裏的用物,還要拉着紫外線燈去各個房間消毒。
接術後患者時白依依和其他護士查看患者精神狀态,連好心電監護儀、查看刀口和導尿管情況。
史添則在旁邊給家屬做宣教,解答常見的問題。
他口袋裏揣着好幾包棉簽,每接一個術後就發一包給家屬,叮囑他們患者暫時不能進食或喝水,口幹的話用棉簽打濕嘴唇。
護士馬曉邊聽邊笑,從病房出來後給他比大拇指:“講得好詳細。”
史添得意地笑,看向白依依道:“跟依依姐姐學的。”他現在去當個科室護工綽綽有餘。
有空史添就到在53床劉桂華老太太床邊,跟她閑聊。這樣她就能少按幾次鈴了。
白依依去給18床方新華換鹽水的時候,史添也跟着去看過,男孩還是老樣子不理人,腸造口的擦破已經收斂了,乖乖戴着造口袋。
晚上八點多的時候,病人們基本都不出來活動了,家屬幫着洗漱準備睡覺。
因為無聊,住院部的作息要比外面繁華世界要早好幾個小時。
白依依将個別晚上還在輸液的幾袋鹽水都集中在一輛推車裏,一擡頭就見史添打呵欠。
白依依:“你不無聊嗎?你們老板雇你做調查,你這麽閑逛沒問題?”不知不覺已經跟着她上班快一個月了。
史添笑道:“怎麽啦?閑逛就是我的工作啊。”
白依依看着他,回想起上班路上史添接到的那個電話。
那是他姐姐打來的,叫他回去吃中秋的團圓飯,還問他躲懶躲哪去了,都不去上班。
而此時他不回去跟家人相聚,在這裏陪着她上班。
史添似乎是猜到她的想法,連忙道:“我真沒有躲懶,我做的調查都很有用的!”
“你上次說的食堂菜價問題,已經有方案了,把套餐改為按盤收費,預計下月初開始試行。”
“還有導醫團隊,也在跟附近的高校接觸,打算組織一些志願者過來做社會實踐。問路機也在調試,不過還是不太好用被我打回去了,程翰他們還在搞。”
生怕白依依真覺得自己在閑逛,他嘚吧嘚吧一下子講了好多,卻忽然停下來,看着她。
白依依不解,等他下文。
史添笑了:“我跟誰彙報工作都沒這麽緊張過。”
又是這樣冒傻氣的笑,白依依真是沒有半點抵抗力,只能移開視線。
他嘴唇上有一道裂口,血色已經幹涸。
白依依去準備室洗了手,從褲兜裏拿出一個淡藍色的小管子給他。
只見她一臉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