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道:“不用還了。”言罷,去外面護士站電腦前坐下,輸入剛才記錄的術後患者生命體征。

看着自己手中薄荷味的潤唇膏,史添笑得嘴角咧到耳根,舔了舔嘴上略有刺痛的裂口。

他走到她身後,扶着座椅躬身湊到她耳邊,故意道:“心疼我?”

白依依懶得跟他掰扯,裝沒聽見。卻感到史添正手欠地摘她的口罩。

白依依轉頭瞪他:“你……!”

史添扶着她的腦後,在她嘴唇上狠狠親了一口。

白依依猛地推他,站起來時差點把椅子撞翻了。

結果史添滿眼笑意看着她,還惡劣地抿了抿嘴,“啵”地一聲輕響,得意道:“塗好了。”确切地說,是從她嘴上蹭了一點唇膏過來。

白依依沉下氣來,将口罩戴好,椅子拉好,坐回去繼續操作電腦的護理記錄頁面。

上晚班的護士鐘巧從病房回護士站,莫名覺得好冷。

她看看史添,他摸着鼻子站在白依依身後,而白依依的指尖在數字鍵盤區敲打,一時只有鍵盤聲。

很快史添就後悔了,因為白依依一言不發地繼續做她的事,完全将他當做空氣,一個字也不跟他說,一個眼神也不給他。

下班後她換完衣服,站在自己的儲物櫃前,摳着自己的指尖。

還要坐他的車,還要住他的家,還要給他做飯,但她只想一個人呆着,誰都不見,誰都不理。

她必須從史添家搬出來,否則她怕自己控制不了情緒會發脾氣、會掉眼淚,那樣太醜了,絕對無法接受。

她努力說服自己,這是最後一次坐他的車,最後一次在他家落腳,明天不管吳雨來不來,她都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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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添的确給了她很多歡樂,讓她有種不合宜的奢想,希望能一直這麽有人陪伴、一直這麽笑笑鬧鬧下去。

但是明顯不可能,史添是認真的。而她卻不是理想的戀愛對象。

他讓她感到嚴重的威脅,讓她感到有些事正在悄無聲息中逐漸失控。雖然她知道這是病态的,但她不想再繼續假裝這威脅不存在。

欠他的以後再還吧,再不走只會越欠越多。

“發什……”

背後突然有聲音響起,白依依猛地轉身,背部靠撞在儲物櫃上,櫃門鋼皮發出“哐”的響動。

看清是史添,她立即別過頭,望着後面拉着簾子的窗戶,又低頭,調整自己臉上的表情。

但史添還是看到了,她轉身那一瞬驚恐的雙眼,他有些不知所措。他只是想問她發什麽呆。

“你很久沒出來……我就進來看看……”他解釋道,想走近,卻又猶豫。

剛才職工室電子門打開的時候,白依依聽到門響了,但是史添是沒有門禁卡的,她以為那是鐘巧進來上衛生間。

結果卻是史添突然出現在她身後。

“對不起,我……”史添猶豫着走近。

“沒事。”白依依道,還笑了笑,“走吧,回去了。”言罷,抱着自己手中的背包,徑自往外走。

回去的車上,史添不時從後視鏡看白依依,她只是望着車窗外,路燈的光影在她臉上一道道照亮又暗去。

回到家,白依依直接回房間,史添跟到房門口,喏喏道:“對不起依依姐姐,我錯了,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沒事。”白依依笑着,“是我太容易吓到了。”

他說的是不敢強吻她了,她說的是更衣室他突然出現的事。

房門關上了,史添仍站在門口,一手撐着牆壁眉頭緊鎖,他覺得白依依有點怪怪的。她是不是有些神經衰弱?

這麽一想,之前沒留意的事忽然就聯想在一起了。

在急診的時候,有那麽一兩次,他看到她在走神,戴着口罩看不清她的表情,可是眼神卻那麽凝重,仿佛藏着無盡深淵。

而她手上則勒着自己的手腕……對了,她上次摔傷之後滿手的擦傷,經過出科假期的修養,都漸漸好了,只是食指側邊還有些小傷口。

史添看了看自己的手,比劃來比劃去,想起她站在儲物櫃前,拇指卡在食指第一指節上的手勢,就是這個位置。

那些傷口都是她自己掐出來的。

史添一拳頭砸在牆上。

她所有的拒絕,是真的拒絕,她不喜歡他的觸碰。

可是她不說,她寧願自己強行忍着所有的負面情緒。

她算着賬呢,住在他家就是寄人籬下,就得忍氣吞聲。

等到她的好朋友來了,欠多少還多少,然後就毫不留戀地離開他。是這樣嗎?

他深吸了口氣看着走廊上方的燈帶,冷光源映在啞色的米白牆面上,他感覺每一縷空氣都帶着無數看不見的芒刺刮得他肺腑生疼。

她明明顧忌着他的感受,可是她每次都刷新他心痛的體驗。真是一次比一次疼。

疼得他一晚上睡不好,翻來翻去又爬起來。

第二天白依依洗漱完出來,門一開,倚着門的史添直接倒進來。

白依依一臉看傻子的表情,史添揉了揉惺忪睡眼,嘿嘿笑着,但馬上他滿臉通紅捂住鼻孔。

33逃避什麽

白依依穿的是睡裙,慢半拍反應過來,這一刻她腦中的羞憤簡直要從腳底心噴發出來,飛上半空再轟然下落一擊泰山壓頂踩死他。

可惜飛上半空可能她要先撞上天花板,只能改變軌跡,抓住裙擺蹲下去吼他:“變态!”

這怒意恍如小怪獸一樣,從口中射出光波幾欲将史添給轟成渣渣。

而此時的史添猶如奧特曼附體,這點殺傷力簡直如沐春風。

不過他還是乖乖收斂了臉上幸福的小表情,坐起來委屈道:

“我又不是故意的,你開的門,我怎麽知道你要開門,我怎麽知道你今天穿的是睡裙……”

不得不承認,除了跟她賣萌耍無賴,他沒有其他辦法。他知道她有她的倔強,他如果來硬的,她只會更讨厭他。

白依依按着他的臉推開他:“笑得不要太明顯了變态。”

史添捉住她的手:“史變态知道錯了,姐姐原諒他。”

白依依掙開他,一臉嫌棄道:“錯哪兒了?”

史添扁嘴:“不該偷襲姐姐。”

白依依點頭:“還有呢?”

史添嘆氣:“不該在姐姐工作的時候打擾她。”

白依依站起來往外走:“如果再犯呢?”

史添打了個寒噤:“……姐姐直接動手揍他。”

白依依走到廚房區,杯子放在飲水器下接水,倚在洗手臺邊上看着他:“直接絕交。”

史添心頭一凜,知道她在說認真的。

此時她看着他的眼神那麽冷,他忽然覺得有些陌生,一言不發地走到她面前,看着她。

白依依別開臉不看他:“別拿你的狗狗眼裝可憐。”順手關閉飲水器。

史添滿眼悲怆:“剛被做了絕育的狗狗不可憐嗎?”

這算哪門子破比喻。白依依拿着杯子喝水,擡眼看他的表情:“達成同意?”

史添看着她水潤的唇瓣,移開視線,悶悶道:“要安慰的抱抱才同意。”

白依依嘆了口氣,站直了輕輕環住他,拍了拍他的背。

史添的手還沒環上來,她就端着杯子走了。

史添:“差評,假冒僞劣的抱抱!”

白依依沒理他,開始燒水,打算早上煮餃子吃。

她看着燒水壺正在加熱的紅燈提示,有點好笑,自己為什麽要跟他約定這些。

“有件事跟你說一下……”她終于開口道。房子已經找好了,直接聯系中介敲定的,雖然沒去看過,搬進去再說吧。

至于父親和張力偉那邊,應該早就回去了,還在醫院門口每天蹲守的話一定是腦子有問題。

可是她話還沒說完,就聽他打斷道:“我也有事要說,我先說。”

白依依轉頭看他,今天的史添似乎有點怪怪的?一大早就穿戴整齊,白襯衫黑西褲,平時不都是先晨練的嗎?

史添看着她:“我要出差去了,要去半個月。今天中午的飛機,待會兒就走。”

白依依這才發現,沙發邊上放着一個銀灰色的行李箱。

她的行李箱已經打包好了,就在樓上,史添怎麽比她還突然?

她還沒說什麽,門鈴響了,史添過去開門,提了一個蓋着毛巾的小籃子進來。

開水壺開始呼嚕呼嚕了,史添隔着廚房的臺子将籃子遞進來給她。

白依依不明所以地接過,本以為是面包,可是還頗有點分量,揭開毛巾一看,竟是一窩小貓,紛紛擡起頭來往外鑽。

白依依手忙腳亂将毛巾蓋回去捂着,不能讓它們在廚房到處蹿,趕緊捧到沙發那邊去。

史添跟過來:“這是我妹妹的不知道多少代孫子,總之我是它們舅姥爺,我不在這段期間要拜托你照看一下。”

白依依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開什麽玩笑……”

籃子裏的三只虎斑貓紛紛鑽出來,跳到沙發上、地毯上,一轉眼跑沒了。她都不知道該去追哪只。

“別管它們,不會丢的。”

“磕到碰到怎麽辦?”她忍不住追着其中一只繞過沙發,“你不能托給寵物店照看一下嗎?”

史添笑,看着她道:“那怎麽行,這些都是雛田的後代,也就是我的曾外甥啊。你聽說過把孩子扔在寵物店的嗎?”

白依依:“……”什麽歪理。

史添道:“我不管,這段時間我送你上下班這麽照顧你,你得幫我照顧我曾外甥,就當還我。”

白依依挑眉,不知道史添又整哪門子套路。

“反正就拜托你了,每天倒一盆貓糧就好,它們餓了會自己去吃的,貓砂什麽的待會兒韓叔會來置辦。記得想我tid,飯前飯後都可以。”

白依依:“……”當自己是開醫囑呢?

“等等,我要搬走了,我已經收拾好了。”她終于想起正事,不再管貓都跑哪裏去了,看着他認真道。

史添笑笑,就知道不可能這麽簡單就将依依姐姐給安撫住。

“你在逃避什麽?”他問,直接而鋒利。他看着她的側臉。

晨曦在陽臺折射進來的陽光給她鍍上了一層柔光,像是仙境裏的精靈。

白依依看向陽臺,強烈的陽光讓她有些不适,只能略微眯起眼睛,過了一會兒才道:“抱歉,你很好,是我的問題。”

“再考慮一下吧,我也會好好反省的。”他垂眸看着自己的腳尖。

白依依卻道:“不用了,我已……”

史添:“我真的好喜歡你,從中學時就喜歡你,長這麽大只喜歡你一個人,能不能再考慮一下?”

那時未必明白自己的心意,只是始終不能忘記她,現在回望,的确是那時就動了心。

白依依忽然就說不出話來了。史添那麽張揚肆意的人,此時卻如此放低姿态。回想之前多少次撒嬌賣萌,都是他在試圖遮掩他們之間的裂隙。

沒等她回答,史添拉着行李箱直接往外走。

“喂!”白依依追了兩步,感到褲腳一陣沉墜,一只貓咪正挂在上面。

一聲門響,再擡頭,史添已經走了。

白依依揪着小貓的後脖子将它拎起來抱在懷裏,坐在沙發上。

貓咪掙紮出來往她肩膀、頭上爬,她有些走神。明明沒有跟他戀愛,為什麽他那麽難過的樣子,像是失戀了。

平時那麽嘻嘻哈哈,又無賴又變态,忽然這樣,讓她有種說不出的愧疚,像是弄哭了一個愛笑的孩子。

“喵~”貓咪窩在她的頭上,軟綿綿地叫了一聲。

水已經燒開了,水壺口悠悠地冒着熱氣,貓又跳走了,白依依躺在沙發裏,不想動,哪都不想去,也不想做早飯。

要不等下午跟吳雨見面了,把貓咪全都拐走?

對啊,真是被帶跑偏了,幫他照顧曾外甥就一定要在家裏照顧嗎?可是帶走好麻煩,還要搬運貓糧貓砂。等吳雨一起來搬吧。

然而到了下午,她正準備出門的時候,接到一個陌生座機號打來的電話。

34夜班巡夜

白依依接起電話,卻是吳雨的聲音,她開口便道:“你還沒來吧?”

白依依:“正要出門……怎麽了?”

吳雨:“我現在在派出所裏,今天暫時見不着了,我安頓好再找你。”

白依依聞言皺眉:“出什麽事了?哪個派出所?”

吳雨:“我也不知道我勒個去的,一個傻逼搶我本子,我送他了他還不要……”

聲孔裏隐約傳來另一個聲音:“喂,警察叔叔都在這呢,別一口一個傻逼。”

吳雨的聲音模糊了,似乎是又開始同那人理論:“大哥大你到底想咋地?警察叔叔都要被你搞糊塗了……”

又有兩個其他人的聲音,叫他們不要再吵了,好好說話。

白依依只好一連地“喂”,卻也沒辦法拉回她的注意力,好一會兒她又對這邊道:

“放心我沒事,今天得當一回活雷鋒了,把人送進東山醫院……”說着就挂了電話。

東山醫院,是冀銘市裏的精神病醫院。吳雨怕不是惹上什麽難纏的人了。

白依依又回撥過去,一個陌生的聲音接了電話,道:“正在調解呢,你別再打過來了。”

白依依定了定神,回想了一遍吳雨的話,她說沒事就不會是逞強,要是有事她連電話都不會打,自己解決得了就解決,解決不了随緣。

晚上白依依去上夜班的時候還在想這件事,打電話過去派出所的人說已經調解了,人都走了,叫她別再打過去。

也不說清楚是什麽情況,只知道人沒事,她只好等吳雨聯系她。

跟晚班的護士馬曉交接了科室裏的情況,白依依開始她的夜班,拿着手電筒查看每個病房。

手電光晃過床腳,确認每個患者都在後,她在房間門內側挂着的本子上寫巡房登記。

巡到第18床的時候,借着手電散出去的微光能看到方新華的頭轉向她這邊。

“沒事,睡吧。”她輕聲道。

其餘患者應該都睡了,她巡過去的時候都安安靜靜的,她進出時也盡量不發出聲音。

巡到倒數第二個三人間的時候,卻聽見56床的蔣大伯正在跟57床的年輕人低聲理論,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分毫不讓。

蔣大伯真是暴脾氣,自己打呼嚕吵到別人睡覺,還理直氣壯。

白依依壓着聲音:“好了別吵了,別人還要睡覺的。”可憐的55床和鋪躺椅的陪床家屬正翻來翻去,明顯已經醒了,只是隐忍着不發作。

蔣大伯小聲道:“我又不是故意打呼嚕……”

白依依手電光掃了一下兩人床沿,他們都乖乖躺下。

她皺眉走到蔣大伯床邊,輕聲道:“大伯你的床沒放平。”

蔣伍先:“我知道,高一點好睡。”他沒有陪床家屬,每個月都要回醫院打化療藥,對醫院裏電子鎖的櫃子、帶遙控板床鋪這些設施已經非常熟悉了。

白依依:“咱們放平睡,呼吸道打開,看看打呼嚕有沒有好點,好吧?”說着,過去按着遙控按鈕将床放平。

蔣伍先将信将疑,依言躺好:“……好像有好一點?”

這還沒睡着呢,就知道好一點了?白依依笑着輕聲道:“好了快睡吧。”

等到她走向護士站,卻發現方新華坐在護士站的椅子上,看着她攤在那裏的書。

白依依頗為驚異,她第一次見方新華下床。她看了看周圍,方母正站在病房門後,露出半張臉望着這邊。

白依依慢慢走回護士站裏,方新華的視線從書頁上移開。

她拉過旁邊的椅子坐下:“怎麽出來啦,睡不着?想看書嗎?”

方新華沒應,對着屏保的電腦發呆。

白依依将手電放進抽屜裏,看着他的側臉:“是擔心下個星期的手術嗎?”

他不回應,讓白依依感覺有點難辦,只好沒話找話,她點了點他面前的書,道:“這是一本關于認知療法的心理學書,你感興趣的話,我給你講講?”

白依依拿出本子,翻到新的一頁,自顧自講着:“吶,給你講個又簡單又好用的認知心理學小模型,講完之後回去睡覺好不好?不說話就當同意了?”

方新華還是沒應。

白依依想了想:“打個比方,現在有個小夥子,半夜不睡覺從床上溜出來看書。護士姐姐看到了覺得他在調皮,于是非常生氣。”

“如果将小夥子溜出來這件事設為A;而護士姐姐覺得調皮設為B;非常生氣則是結果,設為C。”

白依依一邊說,一邊在紙上寫、标序號:“你看,如果我們将B改一改,改為‘護士姐姐猜想他是感覺夜班辛苦,于是來看看她的’,那麽得出的結果C也會改變,她就不會生氣,而是變得很感動啦。”

白依依看他一眼,見他垂眼看着她的草稿本,她笑了一下,繼續道:“你看,每當一件事情發生的時候,我們也許不能改變事件A,但是我們能改變自己的想法B,然後得出不一樣的結果C。”

方新華又移開視線,盯着電腦屏幕發呆,黑漆漆的液晶屏倒映着他消瘦的面容。

白依依将本子挪到一邊,看着他道:“好啦,小模型聽完了,回去呗?”

方新華卻仍是不動。

白依依趴在臺面上看着他,不知道這個半大的孩子到底想幹啥。

他卻忽然站起來,走了。

白依依跟着他,看他慢慢走回病房。

他扶着沿牆面凸出的扶手欄杆慢慢走着,枯瘦的身體甚至一直在搖晃。但最終他還是自己一步步回到床邊,沒讓她幫忙,他的母親也只是護在他邊上,沒有攙扶他。

第二天交班之後,白依依回去補覺。一進門,三只貓咪都圍過來,蹲在地毯邊沿看着她,也不走近。

她還以為自己忘了放貓糧了,結果看到吊籃旁的貓食盆裏還有小半碗,應該不是餓了。

也不知道它們在看什麽,也許還不習慣跟她一起生活吧。

以前在村裏見過的虎斑貓都是很野的,跟人不親近,這三只小貓卻不怕人,她伸手去摸也只是躲兩下,沒一會兒就跟她玩起來了,拿肉墊拍她的手。

逗了一會兒貓,她上樓洗漱睡覺。

夜班後的腦子反而特別清醒,沒什麽睡意。

史添現在在哪?這樣一個閃念忽然出現在她的腦海裏。他只說出差半個月,沒說去哪裏。也許此時已經在地球的另一邊了吧……

他現在哪,千萬不能讓依依姐姐知道呢。史添靠在躺椅上,一邊敲打着筆記本鍵盤,一邊撅着嘴,嘴上橫着一管薄荷潤唇膏。

每呼吸一下,都仿佛有絲絲縷縷的清甜在肺腑裏徘徊。

35術前準備

一天的休息之後是連續兩天的白班,工作依舊忙碌。

早上大輸液、處理醫囑更改,下午接術後病人、給明天手術的患者做術前準備。期間穿插着不間斷的鹽水換瓶,基本都是沒坐兩分鐘就又得端着治療盤到處走。

49床的鈴響了,馬曉正好在呼叫一覽表旁,将鈴按滅正要出護士站。

白依依正拿手術服,看了一眼顯示牌,便道:“謝了,我去,我自己接。”49床是明天要做胃全切手術的患者。

49床在她責任組裏,但是印象不深,很少按鈴。她拿着一份手術服,端着治療盤快步去了病房。

這是49床歐陽奮因胃十二指腸潰瘍入院第三天,大小便和血象等常規項目都已經驗過,目前已經過渡到流質飲食,待會兒還要給他打留置針、灌腸。

走到病房門口,就聽到53床那邊有點吵鬧聲,不過她一進門就安靜了。

歐陽奮盤腿坐在病床上:“護士,肚子脹脹的我感覺。”

白依依掃了眼床頭的飲食标示牌,确認了是流質飲食,便問道:“最近除了吃醫院提供的夥食,還有吃其他什麽東西嗎?”

歐陽奮搖搖頭,他妻子坐在旁邊,翻了翻自己腳邊的一些塑料袋。

白依依看了眼輸液單,也沒有特殊液體,又問:“什麽時候開始感覺漲漲的?”

歐陽奮想了想:“……昨晚上。”

白依依看了看床頭櫃:“早上醫生查房的時候你跟醫生說了嗎?”

歐陽奮搖搖頭。

白依依笑:“不舒服要說的,不要忍着,尤其查房的時候都記得要說,不然其他時間醫生可能不在辦公室。”

隔壁床的大媽插了一句:“诶對,他醫生來了就只知道笑笑,什麽都不說,有事就喜歡按鈴找你們護士。”

患者也分很多種,有的特別會來事兒甚至各種挑三揀四,有的則特別安靜甚至特別會忍,生怕給別人添麻煩。歐陽奮大概就屬于後者。

光是有點肚子脹也沒有什麽特殊處理的必要,而歐陽奮本身就嚴重的胃十二指腸潰瘍,白依依只能道:

“肚子漲漲的可能是消化不好,咱們先觀察一下,它可能一會兒就自己消了。我也會跟醫生說。晚飯前我再來看看有沒有好點好吧?”

歐陽奮點頭:“欸好、好。”

白依依走到床頭櫃邊,搭着他妻子的肩膀示意櫃上的碗道:“這是什麽?”碗裏有些淡粉色糊糊。

他妻子立即道:“藕粉,前兩天買的,說調理脾胃,對身體好。”她感覺這東西也不會有事,剛才就沒說。

“藕粉……”白依依想了想,“現在有些地方的藕粉裏面兌了番薯粉,番薯粉吃了會脹氣的。這段時間先不吃好吧?”

歐陽奮便明白了,一邊應下,一邊拿瞟了幾眼抽屜裏的藕粉包裝。

這會兒正好有空,白依依就一邊給他打上留置針,一邊連術前宣教一塊兒做了。

“還有明天要做手術了,醫生跟你們談過了嗎?”見他們點頭,白依依繼續道,“不要緊張,有什麽疑問就問我們,這是你的手術服。”

她一邊叮囑他明早換上這身衣褲,一邊簡單演示了下衣服系帶是朝後的。

每個手術患者都要跟他們講一遍類似的宣教,說得詳細些能增加他們的确定感、緩解緊張情緒。

“今天晚飯後就不要吃東西了,午夜之後就不要再喝水。明天你是第一臺手術,大概八點左右會有護工過來,你在病房裏等着就好。”

如果不是第一臺手術,留置針會等到明天再打,以免給患者帶來不便。

這些都是護理工作中積累的細節,不過常人眼中護士只是打針發藥,很少有人能體會到這些細節中的用心。

之後白依依又叮囑他們多聊聊天,或者玩手機、看書看報來轉移注意力。

每當跟患者說話的時候,她都習慣搭着人家的胳膊。

如果是老人家,她會握着手說慢點。老人家手心裏紋路分明,摸起來有一種滄桑感。

她不能說手術應該是沒問題的,因為醫療本就充滿不确定。她只能這樣主動觸碰,希望能傳達一點自己的支持。

這其中還有更深一層的無能為力,因為即便是最親近的家屬、最真誠的關切,手術這一關也得病人自己一個人過。

大多時候患者也不擅長表達自己,多是像歐陽奮這樣,聽着她說,腼腆笑着,應着。

時間太短,外面的鈴又響了,白依依笑笑,輕輕拍了拍歐陽奮的胳膊,端着治療盤走了。

走到外面,已經有其他護士接了鈴,她得抓緊時間準備灌腸,中午之前推去的手術患者都要回來了。

剛要進準備室,又有鈴響,走廊中間的顯示牌上閃爍着50、53床的鈴響了。還是剛才那個房間,她又得折回去。

53床是劉桂華的鈴。雖說劉奶奶總是按鈴,時常沒啥事兒就像溜着她玩似的。但是畢竟人年紀大了,萬一哪次是真有事,總之走快點是沒錯的。

還沒進門,她就聽到病房裏又是一陣吵鬧。

她先看了一眼病床上,劉奶奶看戲一樣坐着,床上桌子撐在面前,手搭在上面摳指甲,應該沒什麽事。

而床邊一個中年小個子女人則一直喋喋不休,揪着劉桂華的兒子一陣禿嚕,也不知道在說什麽。

白依依将治療盤放在床上桌板上,一聲輕響,那女人回過頭來:“幹什麽?”

“噓。”白依依沖她比了個手勢,而後去看看50床患者。

50床是個女患者,瞥了眼那吵鬧的人,示意白依依去解決。

白依依明白了,這兩個鈴是叫她來處理噪音的。這是個六人間大病房,家屬、患者加上陪護的護工,有十六七號人,都一臉受不了的表情。

白依依回到劉桂華床邊,劉桂華兒子讪笑着:“對不住對不住,這是我媳婦兒月娥。”

月娥拍了他的背一巴掌:“你現在知道對不住啦,你怎麽不知道對不住我啊?!”

“噓——”白依依沖她擺手,“這裏是病房,不要影響到大家,我們出來說。”

月娥:“沒什麽好說的,我男人得回家幹活,誰要陪床誰來陪,我們家已經夠意思……”

“還得別人八擡大轎請你出去怎的?”劉桂華突然開口打斷她,“這麽夠意思你要不要站在這桌案上,吆喝吆喝扭兩圈?”

劉老太一邊慢騰騰說着,枯瘦的手拍了拍自己面前的床上桌。

月娥被噎得直瞪眼,旁邊不知誰憋笑沒憋住,漏了一聲“噗嗤”。

月娥剛要發作,劉桂華搶道:“愛咋地咋地,我也不用你們在這礙眼,邊兒旯呆着去。”

“聽見沒有,聽見沒有!”月娥一邊捶打自家丈夫,一邊将他往病房外推。

白依依将他們領到談話室,帶上門讓他們慢慢聊,這些家務事醫護人員真是管不了。

旁邊張有志正好經過,白依依叫住他:“張醫生,49床歐陽奮感覺有腹脹。還有,他明天手術,給他做個備皮吧。”

許多醫院都有這樣的慣例,男患者的導尿、備皮都是男護士做,沒有男護就讓男醫生去做。

張有志腳下沒停,邊走邊道:“這些都我做了,那你幹啥去?凡事總有第一次的,你說是不是?”說着還朝白依依聳動眉毛。

36手術術後

張有志舞了舞眉毛,一拐腳就進了醫生辦公室。

白依依打了個寒噤,一時真是覺得猥瑣。要是史添在的話保不齊已經扶牆吐了。

這一想法閃過腦海之後,她有點納悶自己怎麽會想起他。大概是有點習慣了他跟前跟後吧。

護士馬曉快步過來,張望了一下走廊,問道:“剛才誰在吵架?”

白依依:“劉奶奶的兒子和兒媳。”

“哦,”馬曉同她一道回護士站,小聲道,“張有志他這人就這樣,阿長叫他做他才做,我們小護士都請不動他。”

白依依笑笑,馬曉又道:“沒事,鄭醫生很好的,待會兒我跟他說一下,幫你帶一個。”

護士鐘巧推着治療車過來,問道:“剛才好像哪裏吵起來了?”

馬曉:“沒事,家屬自家人吵架。我也以為是跟我們護士鬧呢,差點給保安室打電話。”

下班回去後白依依打開手機,看了科室群裏的消息,而後才知道馬曉為什麽這麽擔心。

起先是張有志轉了一篇傷醫案的新聞報道,之後又有人轉了幾個公衆號的發聲。

有一個鏈接裏還有監控錄像,畫面裏醫生顧忌到患者身體狀況,挨打還沒還手,最後被打住院了。

半個多月前的事,現在才被人揭出來。

科室群裏一片憤慨,白依依點開的時候,已經刷了百餘條信息。

張有志:【當初我一個叔叔說做醫生好,我爸媽就讓我報了臨床專業 T_T 現在我只想說,勸人學醫天打雷劈】

鐘巧:【這人是瘋狗吧,去看狂犬病!醫生為他好,讓他不用幾個科室來回折騰,竟然還恩将仇報!】

馬曉:【那個醫生好可憐啊】後面跟着三個大哭的表情。

白依依一條一條地刷下去,大多是替同行抱不平,還有一些談論那個患者背後是不是有人,這麽明目張膽。

她滑動的拇指忽然停在了一條信息上。

史添:【保護好自己。】

他沒說是對誰說的,她卻仿佛看見他認真對她說話的樣子。他慣常嬉鬧,認真的時候卻讓人不能忽視。

最近他們都沒有聯系,司機每天接送,但不會像史添一樣同她說話,日子忽然尤為安靜,只有三只小貓在屋裏跳來跳去。

吳雨那邊打了電話過來,說惹上官司了,她好幾年前賣出去那本素描作品發生了點版權糾紛。

原本是兩個公司之間版權轉讓的問題,非要告她這個原作者,說她違約,也不知道那些傳媒公司的法務腦子是怎麽長的。

吳雨感覺這官司是有人故意挑起來的,大概是太羨慕她過得那麽自由自在了,非要給她整點幺蛾子。

白依依立即道:“我幫你整理申辯的材料啊,你在哪裏,為什麽來了育函市又不見我?”

吳雨:“啊呀呀,真是,無敵敏銳的小依依。我這邊出了點事,暫時不告訴你。等我這邊穩定了再跟你說。”

白依依:“我們不是朋友嗎?我不插手,我只是想知道。”

吳雨:“你會知道的,不是現在。我不想說的時候,就像你不想說話的時候,能明白嗎小依依?”

白依依沉默了。她當然能明白,這種想将所有外界都隔絕的感覺她再熟悉不過。吳雨一定出大事了。可是她不說。

吳雨:“你在嘉欣醫院胃腸外科是吧?說不定哪天我就去看你了。”

白依依:“你說的,一定要來看我。”

挂下電話,她忽然有點明白史添的心情,那種想知道卻被排除在外的感覺。

次日早上白依依完成晨間輸液推着治療車回護士站,有手術室的綠衣服護工過來,到病房裏接患者。

18床方新華躺着,經外周的中心靜脈導管還吊着鹽水,護工将病床拉出房間的時候在門口卡了一下。

白依依上前幫忙将病床挪出來。

旁邊幾個親戚都來幫忙,結果就把路給堵了,護工又指揮他們讓開。

平時只有方新華的母親在陪床,今天他要做二期手術,有十來個親戚都來看他,也不知道哪個是他父親。

白依依感到衣袋扯動,低頭見方新華的手無力地搭在旁邊。

白色單薄的手術服襯得他臉色更顯蒼白,仍是那副木然的表情,望着上方的天花板。

她将他的手往裏放,輕輕握了握,道:“別緊張,加油。”他的手很涼,像一把枯柴。

病人都是由護工接走、送回的,家屬們就在病房裏等着。方新華的家屬們就從早上一直等到了下午。

期間幾個中年男人不知道抽了多少煙,多次進出消防通道,那煙味都飄到走廊裏了。

護士長只得過去讓他們不要在消防通道抽煙,去科室外的吸煙室或者下樓去。

正說話間,護工推着方新華回來了,護士長跟第二責任組的護士一起接他回病房。

護士長對每個病情較重的患者都會多留個心眼,平時有空也會過來搭把手。

白依依端着治療盤經過的時候只知道他已經醒了,只是意識似乎還不清楚,目光仍是朝着天花板,嘴角還有呼吸機開口器的壓痕。

護士陳菲菲過來道:“依依,49床我給你接了,你自己看一眼。”

白依依應下,忽略身上的不适,提了一口氣快步去病房。

到了病床邊,白依依俯身查看:“歐陽奮,歐陽大叔,現在在哪裏知道嗎?身上疼嗎?”

她一邊跟歐陽奮說話,一邊查看他的胃管、腹腔引流管和導尿管情況,将液體情況都記錄下來,又記了心電監護儀的數據。

歐陽奮轉過頭來看她,猶豫了一番才道:“護士……我有點疼。”

白依依将白色的鎮痛泵按鈕拿起來給他看:“你看這裏有個按鈕的……”

她查看了一下,止痛泵竟還沒打開,她将夾子去掉後繼續道:“你按一下,就會它就會給你加一點止痛藥,你要是很疼呢就多按幾下。”

又宣教了一遍術後注意事項,她忍不住又強調一遍:“有問題就按鈴,別忍着,會忍出問題的知道嗎?”

歐陽奮輕輕點頭,他妻子連聲應下。

白依依又去看了看對面53床劉桂華的輸液,她那老實巴交的兒子被揪回家去了,其他家屬不來陪床,據說請了護工今天會來。

劉桂華掀起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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