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看她一眼,懶懶道:“有事會叫你的,別老在我眼前晃。”
白依依哭笑不得,沒家屬願意來陪老太太也是有原因的。
确認幾個患者的輸液都沒問題,白依依走出病房。
本想回護士站喝點熱水緩解小腹的不适,剛走出門口就看到走廊另一端全是人。
她心裏咯噔一下,腦中閃過18床方新華面無表情的臉。
37偷窺誰呢
嘉欣醫療集團育函市總部大樓第八層,信息管理部辦公室。
各式辦公桌、懶人沙發和綠植随處擺放,還有随處可見的寵物小精靈布偶。二十號人或坐或躺,都捧着各自的電腦。
史添戴着耳機敲鍵盤,碎碎念道:“劉鷗,你寫的這是什麽鬼程序全是漏洞,不該叫‘住院數據自動匹配歸檔’應該叫‘篩子’,給你示範兩段,後面自己搞。”
窩在窗邊曬太陽的劉鷗扯下耳機跳起來抗議:“……不要碰我程序!”
史添沒理他,轉椅轉向另一邊:“程翰,問路機這麽沒前途的東西你怎麽還在搞?地貼都比它管用。”
程翰猛然擡頭:“卧槽不是你讓我搞問路機的嗎?”
史添一只布偶扔過去:“我給你舉的例子是問路機,我有說你一定要弄那玩意兒嗎?你去看醫院、鐵路哪臺問路機不是在落灰……”
劉鷗:“我就說嘛……”程翰一只布偶甩過來,結果扔在了後排同事腦袋上。後排立即反擊,三只布偶“咻咻咻”飛來。
角落裏有人弱弱問道:“添哥,你什麽時候再休假啊?”
史添看着手裏的黑色牛皮紙袋,煩躁道:“去去去。”他也想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能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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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袋裏是他讓人調查的白依依近些年的情況。但是他猶豫着要不要看。要是白依依知道了,一定會生氣。可是不看他又抓耳撓腮地想知道。
以前在哪待着都無所謂,路邊長椅上他都能鍵盤敲得起飛。但最近幾天完全思路阻塞,平時在家裏一小時搞定的工作現在要磨上大半天。
他在公司裏窩了幾天,每天各種找茬,衆人都憋着一肚子委屈,都盼着他快點走。
史思過來的時候,辦公室裏正上演一場激烈異常的玩偶混戰。
史添雙腳架在桌面上巋然不動,任頭頂上方那些“近地導彈”飛來飛去。
史思敲了敲門,頓時世界和平,程翰從懶人沙發裏撲騰着站起來,一手整理衣服一手撩了把頭發,微笑道:“思思姐這麽早。”
衆人默契地一同“噗嗤”一聲,委婉地提示他這都下午了。
史思一頭暗酒紅的短發,女人韻味中又帶點俏皮,一身黑色職業套裝,小西服裏面是白色的真絲襯衫,領子上紮着一朵綴着水晶的白色領結。
她微笑了一下,對史添道:“史添出來一下,董事長找你。”
史添放下筆記本,雙手揣在休閑褲的口袋裏,慢騰騰往外去。快走到門口的時候,史思隐蔽地掐住他的胳膊将他拽出去。
“你把阿J、小Q和老K拐到哪裏去了?!”走廊裏,史思一邊走一邊壓着聲音質問。
三只小貓在奶奶家養得好好的,昨天一回去卻發現全都不見了。作為看着它們長大的教母,讓她如何能接受?
“安啦,我對你的貓沒興趣,就借幾天。”史添打開手機,點開軟件,直接可以看到胃腸外科的走廊監控畫面。
史思一臉的不相信:“當初雛田死了是誰哭得要死要活?”
作為姐姐,史思真是知道太多他的黑歷史了,以往每每提到史添都要跟她急。
這次卻不知道他在想什麽,看着手機笑了,道:“現在我有我的小貓咪啦,才不稀罕你的。”
史思嗅到一絲貓膩,湊過去看着他的手機:“偷窺誰呢你這是。”
史添立即将手機揣到身後去,瞪着她:“什麽偷窺,我是那樣的人嗎?!”很可惜,他就是那樣的人。
在外面開間工作的一衆員工齊刷刷擡頭,望向聲源。
史思挽了把耳際的短發,像是剛剛偶遇一樣,也詫異地看着史添。
史添微笑:“史小姐找我什麽事?”這一瞬正兒八經的職場微笑,仿佛剛才大叫的人不是他,完全是衆人的幻覺。
史思亦微笑:“這邊請,董事長在等你。”
兩人進電梯,史思按上行,史添接了個電話。
助理小胡:“添哥,我在科室門口發現一個奇怪的人,戴着墨鏡。”
史添:“什麽?”立即按了電梯開門鍵出去。
史思:“诶?去哪你?”
小胡:“別緊張別緊張,可能不是沖着白小姐去的……诶?一轉眼人不見了。”
史添已經進了另一側電梯,吩咐道:“叫一隊保安在門口守着,我馬上就到。”
小胡坐在科室外的走廊長椅上,抱着已經挂斷的手機有點郁悶。他只是覺得有一點點可疑而已,添哥也太誇張了吧?
昨天剛看到傷醫新聞,史添忽然意識到醫務人員真是高危行業,每天面對各種疾病甚至傳染病,還要提防突然暴起的患者和家屬。
史添一邊開車一邊接了董事長電話。
史正躍在電話裏罵道:“人呢?滾哪去了?”
史添:“有什麽事不能在電話裏說?我很忙!”
再忙能有整個嘉欣醫療集團的董事長忙嗎?史正躍都要被氣笑了:“你忙什麽忙,以為我不知道嗎,整天在醫院裏閑逛,跟在一個小護士後頭……”
史添:“是啊不行嗎?我這是忙着談戀愛,不然你想你兒子打光棍嗎?”
想到史添已經光棍了二十多年,身邊從來只有筆記本和貓布偶,并且一副就此終老的架勢,史正躍想了想,終于忍耐道:“……那你還要談多久才能搞定?”
“不好說,我盡快吧,我也想快點,感情這種事又急不來,她心裏沒我……可能有一點點,但我不确定……”史添撓了撓頭,“爸,你有什麽經驗傳授一下?”
史正躍默了好一會兒,道:“就你那臭德性,還是別禍害人家姑娘了,打光棍吧。”
史添剎車,瞪着紅燈道:“這是身為人父該說的話嗎?!”一個紅燈居然六十秒啊要死。
史正躍:“總之你排一下時間,下周艾沃德醫械那邊你去跟,資料電子版已經發你郵箱了。”
“不去!”史添立即反駁,“我是萬金油嗎我?集團信息安全叫我整,醫院改革叫我搞,醫械商談判也叫我去?我只是個搞程序的,史益人呢?”
史正躍:“你聽說過總裁自己去談判的嗎?不叫你這個馬前卒叫誰?”
“不去不去不去!”姐姐史思是總部主管,大哥史益是嘉欣醫械的總裁,只有他是個小卒子,史添郁悶,不再跟他扯,果斷挂下電話。
看着嘟嘟作響的手機,史正躍笑了。
為了鍛煉史添,史正躍安排他去接觸各個部門,結果他總有自己的一套,帶着他自己的人馬在公司裏興風作浪,交代的任務還總能給他做起來。
結果就是狂得沒邊,一些元老對他的團隊頗有意見。
史正躍也覺得史添平日裏太歡脫,不過看樣子他總算踢到塊鐵板了。雖然只是個小護士,能挫一挫他也好。
可憐禍害了人家姑娘,希望這位姑娘能多擔待下。
小胡又一個電話打過來的時候,史添剛進住院部電梯。
“添哥你快來啊,要打起來了!”小胡在電話那頭叫道。
38做決定吧
是護士長先發現的,方新華血壓在下降。術後患者會在觀察室待兩個小時,然後才會推回病房裏。
術後患者慣例是一級患者,護士每小時記錄生命體征。
但是方新華身體太弱,護士長每半小時就去看一眼。
他本身血壓值偏低,血壓下降并不明顯,但是連續的數值對照下來就可以發現,是在持續下降。
方新華還戴着鎮痛泵,深綠色腹帶保護着的腹部切口有隐約痛感,他只是按了幾下鎮痛泵,便沒有其他不适主訴。
護士長将血壓情況報給副主任陳醫生,陳醫生正在辦公室,聞訊便立即去病房查看。
腹部叩診,顯示有濁音,陳醫生懷疑內出血。主任林建樹正好也下了手術臺回來,便過來一同查看,同意內出血猜測。
陳醫生立即找家屬談話。
史添跑進來的時候,就見科室走廊的盡頭處全都是人,保安和家屬、醫務人員全都擠在一起。
方新華的父親方建宇眼眶通紅:“你算哪門子醫生!開刀開刀人都給你開死了!”
陳醫生有些無奈:“這也是沒辦法……”
方建宇喊道:“你沒辦法你做什麽醫生?!啊?沒辦法還開刀!”
他的親友們十來個人都圍着,保安擠進來要将他們隔開,結果就是走廊裏明顯擁堵。
他們沒有說話,但是敵視的氛圍已經從他們無言的盯視彌漫開來。
護士長和白依依擠在人堆裏,跟鄭醫生擋在陳醫生和方建宇之間,盡量他們隔開。
陳醫生還在努力解釋:“目前的情況小方一定要重新開腹,不然找不到出血點……”旁邊的人拽他的衣擺,但是他還是堅持自己跟家屬溝通。
平常的拉架,将兩方帶開就好,可是眼下的情況,方新華還在生死一線,必須家屬答應才能再次手術。
而家屬現在控訴手術沒用。
所有手術會出現的情況,包括術後出血,在術前談話的時候都談到了,家屬也簽了手術同意書。可是真的發生意外情況的時候,又有誰會記得這些。
方建宇伸手越過護士指着陳醫生:“除了開刀、催錢,你們還會幹什麽?!啊?!”
住院幾個月來,催費單收了好幾張,擱誰都不會好受。
陳醫生:“你先別這樣,現在先處理小方的情況……”
方建宇卻越說越激動,要撥開護士的阻攔。旁邊幾個家屬也走近,動手推搡。
溝通無效,保安立即将陳醫生帶開。
護士長将方建宇的胳膊壓下來:“別激動別激動,你的心情我們理解,我們坐下來談,再浪費時間情況只會更不利。”
縱使白依依對患者一貫嘴甜,此時也沒辦法開玩笑,只能附和護士長。一邊強忍着緊張和身上的不适,硬着頭皮勸說。
她對陳醫生印象還好,他平時查房的時候她偶爾經過,還能聽到他跟患者聊天。
可是再好的醫生也無法保證治療的效果,不是花了錢就能買到滿意結果的。
方新華此時如何她不知道,但此時局面絕對要控制住,不然下一個傷醫悲劇就要出在他們醫院了。
護士們和在科室的醫生全都過來了,大家都沒有嚷嚷,盡量将陳醫生隔開。
走廊裏人更多了,方建宇卻不依不饒,推開護士手指指着陳醫生吼道:“你先說清楚!你們讓開!”
史添奮力撥開人群,将白依依拉到身後,按住方建宇,冷漠道:“再拖下去也沒用,手術,還有一線機會,不手術就是死。做決定吧。”
如此直接地就将最現實的情況揭破,衆人一時全都沉寂。
手術的可能結果平常只在談話室說,方建宇和妻子作為監護人可以有個協商決策的空間。
可是現在大庭廣衆之下說出來,方建宇能如何做決定?
要是同意手術,又是一筆手術費,他不知要如何籌措,最後可能兒子也活不過來。活過來了也還是這樣日複一日住院。
可要是不同意手術,大家都會說是他讓他兒子死。
史添個子高,在人群中本來就引人注目,此時這突如其來的一句,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聚向他,又在他堅定的凝視中轉向方建宇,真是将方建宇逼死。
白依依一邊意外于史添突然的出現,一邊又因他的到來感到稍稍松了口氣,腳下竟有點虛飄。
可是他一開口就将方建宇置于如此境地,她不知道該怎麽說他才好。
她的手被他握着背在身後,他的拇指還輕輕撫着她的手背——竟還有閑心安撫她。
保安将醫務人員全都攔到護士站去,十個人擋在走廊中央,防止方新華的親屬們過來。
所有病房的家屬和能下床的患者都在走廊裏張望着、小聲議論着。護士們将他們安撫回病房裏去。
又來了兩隊保安,一身黑色制服配有噴射器和強光手電、橡膠棍等器具,排在走廊兩側。
親屬終于散開,都等着方建宇做決定。
方建宇回到病房,六人間的大病房裏無比安靜。
他站在床尾看着已經昏迷的方新華,沉默着拿出一根煙,打了幾下才打着火。
火焰顫抖着點燃香煙,抽了兩口,他又面無表情快步去了消防通道。
上晚班的護士馬曉來了,悄聲問怎麽回事,怎麽那麽多保安。
白依依跟她講了概況,讓她晚上小心一點。可是她也不知道該怎麽小心。方建宇應該是不會再鬧了,但再這麽拖下去方新華情況更糟。
交班的時候,責任二組的那間病房暫時跳過,護士長自願留下守着,随時應對突發情況。
白依依跟馬曉交接了自己組裏的情況,去職工室裏的更衣室時,陳菲菲進來了,拉着她衣袖道:“依依啊,今天能不能再幫我頂半天班,跟上次正好湊一天。”
白依依将護士服疊好塞進櫃子:“不行。”上次她根本沒等護士長批準,人就已經走了,護士長已經點名說過這件事。
陳菲菲雙手合十,急道:“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家裏人都等着呢。”
白依依只好道:“我今天不舒服,我現在只想回去休息。”披上外套往外走。
陳菲菲跟着她走到過道上,哀求道:“今天這次真的很重要,就最後一次幫幫我吧。”
白依依開門,卻被陳菲菲按住撐住門不讓拉開。
此時白依依只想快點離開這裏,耐着性子看着她道:“我沒騙你,我真的不舒服。”
陳菲菲看着她,眼神哀怨,轉身去求別的護士。
白依依剛拉開門,就見史添道:“哪不舒服?感冒了?”說着伸手按在她額頭上。
白依依被按得退了一步,史添連忙拉住她:“你臉色好難看。”
39人間煙火
“沒事,休息一下就好。”白依依搖搖頭,“你怎麽來了?”不是在出差嗎?
“怎麽會沒事,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是不是沒有好好吃飯?”史添拉着她去醫生辦公室,“正好林主任在,讓他看看。”
醫生辦公室裏幾個醫生都面色凝重,手術室已經通知準備了,但是方建宇那邊還是沒動靜,陳醫生也只有等。科室裏有保安守着,其他醫生該下班下班。
史添走到門口敲了敲門板:“林主任……”
白依依想死的心都有了,拽着史添趕緊把他拖走。
好不容易拉進隔壁談話室,她急道:“真不用,沒什麽事,你別搗亂了。”外面這麽緊張壓抑,史添怎麽老是不在狀況,她都不知道拿他怎麽辦。
史添将她散在頰邊的碎發挽在耳後,柔聲道:“乖乖看醫生,不然別怪我變态了。”
白依依哭笑不得,撥開他的手:“下樓,回去再跟你說。”
史添兩側臂膀将她封死在自己與牆面之間:“現在說,這裏說。”
白依依抓着他的衣襟将他拽低,壓着聲音在他耳邊道:“姐姐痛經啊,你能不能消停點?!”她覺得自己情緒控制得很好,而史添總能讓她不知如何是好,當真被他煩死了。
史添看着她,眨了眨眼睛。
旁邊半開的門傳來清嗓子的咳嗽聲,林主任站在談話室門外,側對着他們。
白依依此時只想出去死一死,立即推開史添。
史添拉住她:“那去看婦科?”
白依依忍不住踢了他一腳:“閉嘴吧你。”
她低頭往外走,經過主任的時候迅速道:“主任好,主任再見。”讓過他快步走了。
史添:“主任再見!”快步追着白依依也走了。
林建樹:“……”搖了搖頭,摸出手機給史添發了婦科主任的微信賬號。
回去的路上,白依依靠在後座,史添正襟危坐地開車,二人一路無話。
史添停車入庫,下車後便繞到後座這邊來,白依依正關車門,被史添直接橫抱起來。
白依依抓着他的領子:“你作甚!”路上好不容易平息的情緒,一下子又破功了。
史添抱緊她:“別緊張別緊張,這是咱家樓下,沒別人。”
白依依:“我有腿能走,放我……!”
話還沒說完,感到史添扶在自己背上的手松了一下,她立即本能地摟緊了他的脖子,以免自己掉下去。
史添壓着笑,抱着她按開了電梯門。
白依依反應過來他是故意吓自己,對着他耳朵喊道:“變态!混蛋!”
史添進電梯,側頭湊過去,兩人鼻尖相觸,白依依立即別過頭躲開他,這樣的姿勢剛剛好小鳥依人。
史添看着她,喉結滑動。
空氣中有一絲微妙,兩人好一會兒都沒說話。
白依依忍不住打破這尴尬的氛圍:“變态,你沒按電梯。”
史添笑了:“你用腳尖踩一下。”
白依依伸手剛要按按鈕,史添又松了下手。白依依一驚之下立即收手,忍不住捶他:“你要死啊!”
捶完又覺得尴尬,這跟打情罵俏有什麽區別。
史添吻了吻她的額頭:“死而無憾了。”
白依依嫌棄地擦額頭。但不得不說,史添這麽一鬧,她之前的郁結壓抑消散不少。
她都懷疑史添是不是故意逗她的,如果真是這樣,那心思可就太深了,一點也不像那個沒心沒肺的史變态。
好不容易折騰回到屋裏,史添将她放在沙發上,幫她脫了鞋、拿拖鞋:“坐着別動,晚飯我來搞定。”
去接了杯熱水給她,然後他去了廚房區。
開水壺接水燒水,開油煙機,開燃氣竈,往鍋裏倒油,去冰箱拿食材……一切都顯得那麽娴熟。
白依依捧着杯子過來一看,鍋裏的雞蛋已經黑了個邊,冒出一股焦糊味。
“別看,你去坐着,馬上就好。”史添額角見汗,拿手背蹭了蹭。
白依依看了眼手機。她之前在車上給護士長發了一條信息:【阿長,方新華怎麽樣了。】
現在才有了回複。楊愛芳:【出院了。回家了。】
白依依放下手機,深深吸了一口氣。食物的焦香味充滿肺腑。
而一個19歲的少年,才嘗過多少人間煙火。
她張開手,手心裏是一枚紅色的紙星星。
這是她下班換衣服的時候在護士服衣袋裏發現的。用的是科室裏的紅色過敏提示單的紙。而這一天,除她之外,只有方新華碰過她的口袋。
她給過他一顆塑料星星,他還了她一顆紅星星。然後他走了。
她回身,上樓。
在急診的時候還好,不停息地忙,很多事就不會想太多,不停地完成操作就好。在住院部病房也還好,沒有那麽多生死。
可是偶爾有一個的時候,就顯得那麽猝不及防。
常人略作感傷也便揭過了,畢竟不是自己的至親。她卻會有過多的聯想。所以心理師會說,工作是她主要的壓力來源,本來就是思慮過重的人,一再面對這些過于沉重的事。
她甚至能想象,他父親背起他,他母親為他拿着氧氣枕。而他垂下枯柴一般的手,臉上還戴着氧氣面罩聊作安慰。
不過是在安慰那些在看的親屬,起碼人沒有死在外面。
醫學到達不了的地方,還有我們守着。可是如果連我們都守不住呢?
白依依回到房間,鎖門,窩進被窩裏。沒有開燈,房間一片昏暗。
不知多久之後,史添敲門道:“依依?吃晚飯啦。”
白依依探出頭來,道:“不餓,我睡了。”
史添:“你說什麽?”
白依依将臉埋回被子裏,不再回答。疲憊和不适讓她前所未有地倦怠,不想理會任何人,不想去想任何事。
史添拿了鑰匙開門進來,就着走廊灑進來的燈光,就見床中央鼓着一個被包,她整個人像是藏起來一般,只有墨色長發散在白色枕褥。
史添走過去,開床頭燈,攏了一把她的長發小心不要壓到,靠在她旁邊輕聲道:“怎麽了?很疼?”
白依依:“出去。”被子裏傳出來的聲音悶悶的。
史添感覺她聲音不對,壓下被子,輕輕扳過她的肩膀。卻見她迅速抹了下眼睛,別過頭不看他。
史添将她攬在懷裏:“這麽疼,吃止痛藥?”
白依依吸了吸鼻子,靠在他肩頭,搖頭不說話。
史添:“那先吃點東西,我讓人送餐過來了。還有熱水袋、暖寶寶、紅糖,總會有哪樣有效的。”
白依依不說話,史添想抱她起來,她卻自己稍稍坐起來,收攏雙手抱着他的脖子,将臉埋在他的頸窩。
她不再去想方新華的事,只是往日積壓的傷感,不論是否有關,都已一并牽扯出來。
她總是嚴防死守維持情緒的穩定,只是此時此刻,倦怠之下忽然就松懈了。
是因為史添吧,他說話的語調太溫柔了,讓人忍不住就變得矯情起來呢。
史添忽然感到,她不是疼得哭了,而是在難過。
雖然他不清楚她在難過什麽,他只知道自己心疼得不行,忍不住摟緊她。
兩人都第一次發覺,跟另一個人能夠貼得那麽近。不只是因為擁抱,還因為彼此之間在沉默中的某種說不清的情愫,仿佛從心底滋長,交纏,難舍難分。
在這一方橙色的床頭燈光中,就仿佛籠罩了一方可供歸栖的世界。
40我媳婦兒
窗外風聲呼呼,仿佛是很遙遠的事情。兩只貓貓一前一後跑進來,跳上床鋪,望來望去。
它們明顯認得史添,喵了一聲。
白依依忽然就覺得有些尴尬赧然,雖然喵星人并不懂人的感情,可是它們在旁邊看着也怪怪的。
史添的手機鈴響起。他從衣袋裏摸出手機挂斷。
還響,再挂斷。
來不及關機,它又響了,史添火了,将手機扔到門外去。
白依依松開他:“你神經啊。”
史添不松手,湊過去臉頰貼着她的額頭:“不行,依依姐姐好不容易依靠我一次,還沒過瘾。”
白依依推他起來:“變态,去吃飯!”自己也下床穿拖鞋。
史添委屈,跳起來出去撿手機,接起還在作響的電話:“老六你神經啊,什麽時候不能打電話?!”
電話那頭的陸明軒懵了,好一會兒才道:“老三,我肚子好疼,你們家醫院怎麽關門了?”
關門?史添立即反應過來道:“走北門,玉環路,去急診大樓。”
問明陸明軒那邊的情況,又叮囑了幾句後,史添回身對白依依道:“我去一趟,你在家乖乖吃飯,然後休息,聽到嗎?”
白依依聽到了急診,知道有突發狀況,便道:“我知道,你去吧。”
史添卻沒有立刻走,捧着她的臉親在她額頭上:“乖。”
在她反應過來前,一溜煙跑下樓。
晚上洗漱,白依依淋着熱水有些出神。
史添回來了,她可以不用幫他照顧貓了。雖然她知道這只是他暫且拖延她的劣質理由。
但現在連這點不算理由的理由都消失了。明天就可以走了吧?
為什麽是個問句?她在猶豫什麽?
她擡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複又放下,閉上眼睛開大水簾自頭頂淋下。暫且擱置吧,不想再想這個問題。
次日白依依醒來,就見史添坐在她床頭,正玩着她的頭發。靜靜地垂眸看着她,唇邊帶着笑意。
她立即将被子掖緊了,瞪着他道:“你怎麽在這?什麽時候進來的?”
史添笑着:“你睡覺的時候好乖啊,好想親一口。”事實上他已經偷親了一下,又怕她知道,就只好這麽說。
又道:“今天好點沒有?”昨晚回來的時候上來看了看門縫,白依依已經熄燈了,就沒再吵她。
白依依起來推他下床:“出去出去出去!”
史添只好起身。
白依依卻又道:“回來。”
史添秒速撲回來:“有什麽吩咐,小依依?”
白依依攤手:“客房鑰匙給我,有幾把全都給我。”
史添扁了扁嘴,從兜裏掏出一串鑰匙給她。
這一天白依依是中班,保安們已經撤走,科室裏一如往日,走道兩邊的綠植依舊青翠,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只是下午時出了點小插曲,陸明軒從VIP樓轉到了他們科。
史添站在陸明軒床頭,居高臨下道:“看樣子你是沒什麽事了?”
昨晚上苦哈哈地叫着“我肚子好疼”的不知道是誰,去了急診又嘔吐又疼得打滾的不知道是誰。
陸明軒攆人沒攆到,跑得自己肚子疼得不行,只得讓司機直奔附近醫院。
明顯陸明軒已經選擇性遺忘了,兩手枕在腦後:“聽說你在醫院裏當護工呢,我當然要來見識一下。”而他剛才已經将他一身綠的靓照發到家族群裏了。
史添皮笑肉不笑,道:“那待會兒就請你好好享受我們的款待喽。”
陸明軒摸了摸脖子,望向這間單人病房的門口:“要幹嘛?”
他想來讓史添伺候來着,可是看到史添那麽有內容的笑容,他好象不該拿自己開玩笑?
陳菲菲端着治療盤進來,奇怪地看了史添一眼,笑道:“小添哥哥你怎麽在這?”
史添故意問道:“這是要做什麽?”
陳菲菲笑笑,放下操作盤道:“要插胃管啊。”
史添看着陸明軒,緩慢重複道:“哦,插胃管啊,你腸梗阻嘛,都要插的。”
陸明軒立即往後躲:“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一根管子捅到胃裏,想想都生不如死,“護士妹妹能不能不要插胃管?”
見他誇張的反應,陳菲菲笑得不行,好不容易歇了,道:“那你去跟醫生說喽?”
史添一邊慢慢退後,一邊做着“好好享受”的表情,還揮了揮手,消失在門口。
“欸等等,妹妹你是雙眼皮啊,笑起來一定好看,摘個口罩呗?”陸明軒開始發揮撩妹大法,各種東拉西扯拖延時間。
白依依正在給蔣伍先辦理出院手續。他這個月的化療藥早就輸完了,又多住了幾天調養,現在要出院了。
史添走到病房的時候,白依依正向将蔣伍先的兒子做宣教,蔣伍先則跟隔壁床閑聊。
“欸對,人又溫柔又漂亮,打針又準……”蔣伍先笑着,轉過來又對白依依道,“白護士啊,我兒子叫蔣松年,銀行裏上班的,你們年輕人認識認識啊。”
蔣松年無奈:“哎呀,爸!”
白依依內心點點點,臉上還是笑着:“蔣大伯回去還要注意點,要慢慢适應少食多餐,別心急偷懶。”
蔣大伯連稱“知道了”。
史添往蔣松年身旁一站:“蔣松年是吧,幸會幸會。”說着要跟他握手。
蔣松年一臉莫名其妙,不知道怎麽突然冒出一個護工要跟自己握手。
白依依懶得管史添要幹嘛,拿着個空鹽水袋走了。
史添雙手插在口袋裏,跟上她:“是不是該給病人們整點娛樂活動?好像太閑了。”
白依依在走廊上整理治療車:“嗯?嗯,我也覺得電視不好看,但是也不敢随便鼓勵他們去活動。”
史添湊近了小聲道,“以前也有人給你做媒嗎?見怪不怪了?”
白依依聽出來他什麽意思了,乜了他一眼:“你沒發現你也很閑嗎?”
史添:“那不一樣,我在幫你的忙,我……我核對口服藥了。”外科病房裏的口服藥,一只手都能數過來。
白依依忍不住吐槽:“藥房的小哥被你累死了,一邊要上班,一邊還要跟你視頻幫你認藥。”
史添毫無被揭破的自覺,挺直了腰杆道:“我現在已經都認得了,不用別人。”
白依依回護士站,史添還跟着,賤賤地小聲念叨道:“又溫柔又漂亮。”對他可一點也不溫柔。
白依依站定了看他一眼,眼神裏帶着不贊同。
史添舉手投降:“好啦知道啦,上班時間不鬧你。”
正說話間,史添餘光看到科室門外坐着個人。仔細一看,那人戴着墨鏡。明明是室內,戴着墨鏡就尤為奇怪。
想起小胡在這守着的時候也提到了一個墨鏡人,他皺着眉頭走過去。
那人正坐在對面科室的門邊,面朝着這邊,低頭翻動着手中的報紙。
這人一身駝色開襟背心外套,裏穿黑色衛衣。雖是一頭毛刺短發,看身架子不大,應該是個女生。
史添過去:“你是家屬嗎?”
那人擡起頭看了他一眼,笑道:“你跟那個護士什麽關系?”的确是個女生,聲音清亮好聽。
史添直覺知道她指的是白依依,便道:“我媳婦兒。”
女生嗤笑:“你家洗面奶用得特別快吧,臉這麽大?”
史添皺眉:“你到底是……”他腦中一閃靈光,看了看周圍,确定白依依已經走了,才小聲道,“吳雨?”
女生看他仿佛說接頭暗號般鬼鬼祟祟,笑了好一會兒,忽然收斂笑容道:“不是。”
41胃腸減壓
見史添一臉的“你騙鬼啊”,吳雨靠在椅背上,歪頭看他,笑道:“幹嘛,就準你說瞎話?”
史添不爽,凝眉道:“我沒說瞎話,就是我媳婦兒,以後一定是,所以現在也是。你別瞎搗亂就行。”
吳雨懶得跟他掰扯。
史添回頭望向科室走廊,只見陸明軒不知何時跑到走廊上溜達了,白依依接鈴,他也在後頭跟着,閑散的樣子跟串門似的。
史添立即快步過去,又想起吳雨,可是一回頭,人已經不在了,只有一份報紙留在椅子上。
窗明幾淨的病房裏,陸明軒坐在床邊,笑眯眯的樣子:“小白,你真的在這做護士啊,真巧,那就麻煩你了。”
白依依耐心道:“好了你快躺下吧。”
她迅速撕好膠布備用、挂上聽診器,內心則早已呵呵了,陸明軒要是真覺得麻煩人的話,就不會非要她給插胃管。
每個護士有自己責任組的事要做,在有空時才會互相幫助,他要是再廢話兩句,她保不齊就一個“手抖”把胃管插到他氣管裏去。
陳菲菲也進來了。剛才陸明軒堅持說自己需要先做點思想準備,結果一轉頭就跑到外面叫白依依幫忙插胃管。
要不是白依依跟她核對,她還不知道呢。
自己責任一組的患者非要責任五組的護士插胃管,擱誰心裏不起個疙瘩?她倒是想看看白依依有什麽超凡脫俗的胃管神技?
陸明軒卻毫無危險意識,仍笑道:“能不能先告訴我為什麽要插胃管,我肚子裏已經沒東西了。”
白依依簡單給他解釋胃腸減壓的原理,史添進來:“這位患者,你肚子不痛了?”
多方壓力之下,陸明軒終于閉嘴,白依依一邊說着配合要領,一邊用棉簽清理他的一側鼻腔。
陸明軒聽着聽着就驚訝了:“鼻孔?!開什麽玩笑?”他這一亂動,棉簽差點給捅進去。
史添按住他,冷笑道:“不然呢,你還想從耳朵插進去啊?”
胃管不是應該插胃裏……好吧,陸明軒百般不願意,又拖延問道:“為什麽不從嘴裏過?”
史添卡殼。
白依依:“經咽喉會沒辦法說話,嘔吐反應也強烈,我們從鼻腔過,你配合好的話不會太難受的。”
陸明軒:“哦……”
而後她輕輕按在陸明軒腹上,尋找劍突位置,找到後擰起衣服做了個标記。
“這麽大針筒要幹嘛?”陸明軒看見一個十毫升注射器頓時驚了。
卻見白依依只是給胃管打了一下氣,将胃管卷在手上後,她道:“別緊張,任何操作我都會跟你解釋的,現在先量一下長度。”
而後石蠟油潤滑、測長、開始插管。
陸明軒苦着張臉,盯着胃管兩眼向中間凝成了鬥雞眼,然後就感到一根管子進入了鼻孔,一路緩慢而持續地往裏鑽。
插入十四五厘米後,白依依提醒道:“很好,現在吞咽一下,就像吞面條一樣。”
陸明軒嘴裏幹巴巴的,仍依言咽了一下唾沫,同時胃管順勢繼續下行。
達到預定長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