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
白依依:“對,就是這樣,I,LOVE,U。”
她一邊說着手勢口訣,一邊拿着嬰兒潤膚液,指導于玲給小貝貝做撫觸:“每次洗完澡,給小貝貝做做撫觸,可以增強免疫力,促進肢體發育。”
午飯後她們給小貝貝洗了澡,此時正将小貝貝攤在床上柔軟的鋪巾上按摩,天氣冷,還特意開了烤燈烘着。
小貝貝淺淺的眉毛扭着,明顯還不習慣,想哭想哭的樣子,好歹是忍着沒哭,小手小腳動來動去,不時“嗚”一聲。
看于玲滿臉嚴肅,白依依笑了:“跟她說說話啊。”
于玲擰着眉毛:“說什麽?她又聽不懂。”手上輕輕地搓着小貝貝的胳膊。
“她聽得懂,她能感覺到你的情緒。多跟她說說話,可以增進小貝貝跟媽媽的感情。”白依依說着,整理小衣服、尿不濕備用。
于玲笑:“你以後生孩子了,一定是個好媽媽。”
白依依笑了笑。未來的事,總感覺很遙遠呢。
于玲搓着小貝貝的小腿,親了親她的小腳丫,總算完成了,開始給她穿衣服。她又饒有趣味地問了白依依一句:“看見過生小孩嗎?”
白依依彎腰收拾小馬紮、沐浴液,答道:“實習的時候碰見剖腹産,接過一對雙胞胎。”
那場剖腹産,她是器械護士,淩晨兩點被叫到手術室,滿眼是血。
想起那次手忙腳亂的剖腹産,白依依笑了:“醫生要壓腸板,結果我遞給她拉鈎,被罵慘了。”當時可真是戰戰兢兢,還好沒出什麽大問題。
于玲想起自己的慘痛經歷:“我也是剖的。怎麽都生不出來,十多個小時,都快疼死了才拉去手術室。以後再也不生了,這一個就夠了。”
白依依笑了笑,又有些笑不出來,她想起自己的母親。二十多年前的醫療條件更差,家又在農村,生孩子真是九死一生。
子宮破裂,在當時的條件下極有可能要了母親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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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她怨恨過,為什麽家人都不喜歡她。後來學醫了,才知道母女倆能好好活下來就已經是萬幸。
白依依手機響了,她正要将水盆倒掉,幹脆将手機夾在耳邊:“喂,你好?”是個陌生號碼,也許是廣告推銷吧。
她端着水盆往衛生間去,卻忽然頓住了腳步。
于玲抱起小貝貝,就見白依依的手機從她肩頭滑下來,掉進了水盆裏。
于玲趕緊伸手撿出手機,甩了甩水:“怎麽了?”手機屏幕已經黑了。
白依依也不知道這是怎麽了,她試着說出來:“我媽……”
沒有聲音,她說不出來,眼淚毫無預兆地跌落,她将水盆放下,起身跑出去。
“依依!”于玲追了兩步,小貝貝大哭起來。她只得哄着,張望了一下客廳,白依依已經奔出門去。
但她馬上回來了,跑回房間拿上背包,又跑出去。
于玲知道一定是出事了,立即回房間拿手機打電話。
白依依跑到街面上,攔了幾輛出租車,都不去那麽遠的月井村,最後只能手機叫了一輛私家車。
最後司機将車子停在村口,提醒她:“就到這吧,前面太窄了,不好掉頭。”
白依依擡頭,茫然地望了望四周,從背包裏翻出三百塊遞給他。
司機剛要找零,白依依道:“不用找了,您手機能借我一下嗎?我手機壞了。”
她聲音啞得不行,說了兩次,司機才明白,将手機遞給她。
白依依撥打了查號臺的號碼,查到了嘉欣醫院的電話,又打給醫院,不斷轉接,終于接到了胃腸外科座機。
有護士接了電話,是馬曉的聲音。
白依依清了清嗓子,但是聲音依舊嘶啞,她費勁道:“我是依依,今天夜班請假,家裏有事,對不起這麽突然,對不起……”
臨時請假是不會批的,但她沒辦法,只能道歉,一邊說,眼淚一邊止不住地掉落下來。
路上三個多小時,她以為自己已經平靜下來了。她深吸一口氣,挂下電話,抹了把臉,所有情緒瞬間壓下去。
她平靜得甚至有些冷漠,朝司機道謝,下車,關門。所有的動作都幹脆利落,除了眼眶有些發紅,根本看不出剛才哭過。
天陰欲雨,下午四點的光景跟即将入夜似的陰沉,風裏帶着陰冷的潮味。
白依依沿着村主道往裏走,沿途經過十幾戶門前,不少村民坐在門口帶孫子、編竹器,都停下手頭的事張望她,或小聲議論着這個半生不熟的面孔。
他們說什麽,她不關心,她只是一直在思考,回到家會是什麽樣子、自己該做什麽事。唯有不斷地思考,她才能嚴嚴實實地摒除所有情緒。
往常漫長的村道,轉眼就到了盡頭,白依依往一戶灰敗的院落走去,那是她家。
她看到院外路口有四五個婆姨聚着,手中的毛衣針一挑一挑,腳邊蹲着玩玩具車的小孩;有兩個吃着甘蔗,白色的甘蔗渣吐在路邊。
見白依依過來,她們都停下話頭,看着她。
白依依面無表情地過去,突然路口有個女人奔過來,推着她就往路邊去。
只聽那人壓着聲音道:“依依閨女啊,你快走,別回去,你媽沒事!”
白依依看了面前這個胖胖的中年女人好一會兒,才想起她是上次醫院碰見的白愛梅。
白依依:“阿姨,您說什麽?”她皺着眉艱難問道。
她下午接到的那個陌生人的電話,說是住她家鄰居周叔叔,而後就告訴她:“你媽上吊了!快回來奔喪吧!”
而此時白愛梅卻說:“你媽沒事,已經被救下來了,你家親戚正聚在屋裏呢,都說你敗壞門風,要抓你呢!你快跑吧!”
白依依有些想不通,如果母親沒事,為何要叫她奔喪?
白愛梅見她猶豫,拉着她快步往外走:“快跑快跑,他們都說你在外面做壞女人呢!你三舅要大家打電話給你,騙你回來,結果你手機一直打不通,人散了不少,有些人還在……”
白依依踉踉跄跄地跟着走,回頭望了一眼自家院門,沒看到母親,她到底是不放心。
屋裏走出兩個黑灰衣服的男人,叼着煙望着外面,隔着二十幾米的距離,天色不明,只看得清猩紅的煙頭。
如果真的像白愛梅所說,三舅他們就等着她回去,她進了屋大概就出不來了。
“別跑!”斜前方不遠處傳來一聲大喝,小叔白友合正從小賣部買煙,看見白依依,立即跳下石階就奔過來。
白愛梅推了白依依一把:“快跑!”
白依依立即不再猶豫,抱着背包就往村口跑。
小叔大叫,讓前頭的村民幫忙攔着。白依依一口氣直沖過去,沒人敢攔。
她一邊跑,一邊喘,冬日裏的空氣冷得割裂喉管,肺腑仿佛一副四面透風的破房,随時會塵嚣傾覆。
正當她快跑到村口的時候,突然路邊一道人影蹿出來,撞得她腳下不穩,摔在地上。
白依依立即爬起來,揮開那人抓她的胳膊,忽然看清來人的樣子。
棕黑的皮膚,灰褐色的頭發和胡茬,臉上皺紋縱橫、眼窩深陷,是她的父親白友前!
身後已經有不少村民追上來,将她圍住。從院子那邊跑來的幾個親戚,也都趕過來了。
白依依情急之下,從背包裏找出一把銀色的銳器,任何人靠近,她就揮過去。
周圍的人紛紛都躲開,一時沒有人敢上前。
白友前臉色難看。三舅卻忽然大笑出聲:“你拿着個指甲刀你唬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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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過來!”白依依嘶聲喊道。
但指甲刀實在是沒什麽威懾力,幾個親戚立即上前抓住她,要将她帶祠堂去。
卻見她手中掰扯着指甲刀,忽然猛地一勾手。這真是要拿指甲刀捅人?!
三四個人拽她的胳膊,混亂之中忽然一道血跡灑了出來。
小叔被血濺到了眼裏,退開兩步,揉了揉眼睛。
不知道誰叫了一句“血啊!”其餘人吃驚于指甲刀的殺傷力,紛紛閃開。
只見一把帶血的指甲刀掉在地上,白依依左手滿手是血,還不停地滴到地上。
她用锉甲小片的尖端紮破了自己的桡動脈,手腕上血不要錢似的汩汩往外冒。
旁邊有大媽低呼道:“夭壽唷!”
老人家也捂着眼睛連聲道:“作孽作孽……”
而白依依臉上的神情卻是無比冷漠,仿佛她只是一個旁觀者。
在場的人不知道她怎麽弄的,只知道割腕會死人的,一時沒人敢近前。
“鬧什麽?!”白友前突然喝道,“還嫌不夠丢人嗎?!”
常年田間勞作,白友前身板硬朗,聲音格外沉厚,震得人心底發顫。
白依依看着白友前,默了一會兒,垂手暗自按住左手傷口上端止血,臉上卻忽然哭道:
“你們也知道丢人啊?上吊逼女兒嫁人,你們出去問問,誰家父母搞這一套的?”
白友前:“嫁人怎麽了!不嫁人,難道讓你在外面亂來?!”
白依依繼續哭,加上聲音嘶啞、形容憔悴,格外凄慘。
她聲淚俱下道:“你們說嫁人我就得嫁?你們說生孩子我就得生?你們說生幾個我就得生幾個?你們說女人要顧家我就得一輩子待在家裏不出門?啊?還不如做條狗!”
“女孩子到外面就變壞了……”“有點姿色當然就可勁兒勾搭有錢人……”不甚熟悉的阿姨、嬸嬸都圍在邊上,旁若無人地談論着。
“你真是要逼死我嗎?!”一聲凄厲的哭喊傳來,圍觀的村民讓開,就見一身黑衣的徐小蘭緩慢走近。
徐小蘭是白依依的母親,身量中等,面容有些枯瘦,五十不到的年紀,兩鬓卻已經夾雜了些許白發。
此時妯娌扶着她,徐小蘭眼中有淚,“非要我真的死了你才知錯嗎?”
白依依看了看天空,喃喃道:“我有什麽錯……”她大聲問回去,“我有什麽錯?!我行的正、坐得端,你們哪聽來的風言風語?!”
白依依擡手指着一個說得有聲有色的中年女人:“紅口白牙,證據呢?你親眼看見嗎?我還說你出去賣呢,你怎麽不承認?”
“你!”那女人雙眼一瞪,剛要罵人,只見白依依一胳膊揮過來。
她連忙想躲,被湧出的血液灑了滿衣襟,連忙尖叫着将血撣下去。旁邊人都紛紛閃開。
衆人都躲到邊上遠遠看着,一時鴉雀無聲,只有白依依令人心碎的抽泣。
三舅皺眉道:“那你哪來的錢上大學?冀銘市吃個飯都得十幾塊,你上學四年開銷哪來?”
“獎學金、打工,我好手好腳怎樣不能掙錢?!”白依依說話已是聲嘶力竭,卻依舊要喊回去,“你自己坑蒙拐騙,這世上就沒有幹淨錢了嗎?”
三舅立即漲紅了臉:“我哪有坑蒙拐騙……”
“不是,”叔公出來圓場,“家裏也是希望你有個好歸宿,在醫院裏打雜能有什麽出息?你說是不?”
村人大多是這麽想的。當初白依依考上市重點高中的時候,村裏人都說白家的女兒有出息。
後來高考卻不是耳熟能詳的名校,只知道是個醫大,還以為是當醫生呢,結果後來聽說讀出來是當護士。
白依依每次寒假回來,就會被親戚各種盤問,護士是幹什麽的呀?工資能有多少呀?是不是國家單位呀?
然後親戚又跟其他人唠嗑,拿這事當話茬,紛紛覺得讀書好也沒用,端屎端尿伺候病人。還不如那些調皮搗蛋的孩子,長大了卻能掙大錢。
小叔接着叔公的話道:“護理護理,還以為是數理化呢!結果做個小護士,想伺候人咋不伺候你爹媽呢?”
“管得着嗎?沒腦子、懶幹活,活該一輩子打光棍!”叔公和小叔都沒娶,白依依直接将兩人都罵進去了。
小叔:“欸?!”
叔公年紀大,被噎得直瞪眼。
白依依沒管他們,最後看着父母道:“你們女兒是什麽樣的人,還用聽別人說嗎?”
白友前和徐小蘭面面相觑,他們也不願相信,可是以他們田間地頭的人生經驗,的确難以解釋白依依一個人在外面的生活。
白依依沒等到他們的回答,吸了吸鼻子,轉身往村口走去。
看着擋在面前的三舅,她平靜道:“今天我如果走不了,那我就不走了,誰攔我,我就死在誰家好了。”
白依依腕間的血淌落在三舅的鞋面上,三舅匆忙退開。
她走着,一路的血,望着村人屋舍間的地平線,天光殆盡。
道理講不通,就撒潑一回,總算能脫身了。她幾不可察地笑了笑,三分自嘲,七分苦澀。
村人電話打到張力偉手機上的時候,他正在跟母親王杏香包餃子,電視機裏播放着新聞。
張力偉拿着擀面杖将面皮一個一個擀出來,又圓又快;王杏香則将肉餡包進餃子裏,兩手麻利捏邊兒。
王杏香問張力偉最近有沒有聽到旁人的議論,她納悶地皺眉:“怎麽回事,怎麽都說小依依的不好?”
王杏香見過白依依幾次,過年時候村裏唱戲,還見她照顧她奶奶進出,忙前忙後,妥妥當當。
只不過最近她聽到些閑話,說白依依在外頭做皮肉生意,不知道是真的假的。
張力偉支支吾吾了一會兒,王杏香瞅着不對,追問半天才問出來,謠言是從他這裏傳出去的。
王杏香拍桌大罵:“你讓人家女孩子怎麽活?!你讓人家家裏怎麽做人?!”
張力偉連忙辯解:“那這些年我給她家鞍前馬後……”
王杏香擡手就往張力偉背上招呼,拍得砰砰響,一邊叫道:“我說呢!我說呢依依怎麽沒上咱家轉轉呢,合着她從來就沒答應啊?”
張力偉縮着脖子挨着,手裏還拿着餃子皮。母親從來不舍得真打他,都是高高舉起又輕輕放下。
不過這幾下也挺疼的。擱在往日他早就認錯讨饒了,今天卻硬是沒吭聲。
王杏香見他這死不認錯的樣子,想起自己往年孤兒寡母讓人說是說非的辛酸,頓時真動氣了,心髒一陣絞痛,立即扶住心口。
“欸媽?!”張力偉手忙腳亂地給她拿救心丸,一哆嗦倒了大半瓶出來,趕緊拿了四五顆給她含進嘴裏。
張力偉扶着王杏香坐到軟椅裏,一邊給她順背,一邊道:“媽,這事兒你別管,我一定會讓他家給個交代的。”
王杏香揉着心口,緩了口氣,虛弱道:“那你還想咋的?人家女孩子的名聲都被你敗壞了……”
說話間,王杏香聽到了動靜,轉頭望向裏屋:“你電話是不是在響?”
張力偉才發現手機放屋裏了,他接了電話,回來繼續搓着母親的肩背。
來電的是他一個朋友,叽叽咕咕說了一串,說白依依在村子裏被圍堵了,說死也不嫁,末了還笑道:“哎呦不是說這小娘皮挺浪麽,咋這麽倔?”
張力偉打斷他:“現在人在哪兒?”
王杏香擡頭看着兒子,不知他為何突然就變了臉色,是工廠裏出了什麽變故?
只見他挂了電話,手上的面粉都沒擦就往外走。
“披件衣服!”王杏香追了一步。
張力偉催她回屋,沒注意到自己臉色沉得像塊秤砣,進了院子就開車往外去。
等他車開到村裏的時候,白依依已經走了,車燈打在土路上,還能見斑駁血跡。
見村人從各家的窗戶口探頭探腦的,張力偉這下又成了村人的茶餘飯後笑料了。
他幾個朋友過來說了幾句,聽到白依依剛走沒多久,張力偉立即上車,遠光燈一晃,車頭朝着出村的方向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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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外的土路,白依依一腳深一腳淺地走着,她感覺也沒放多少血,怎麽已經開始有點頭暈了?
以前獻血的時候她都是按40獻的,回去也沒什麽事。
蹲在路邊折騰了好一會兒,她終于将右腳的鞋帶解下來,腳邊淌了一灘血。
用牙咬着一端,将鞋帶隔着袖子纏在左手腕傷口近心端,咬牙切齒使勁纏緊了,腕部終于停止出血。
一輛車子在暮色中往村子的方向駛來,白依依站到邊上讓路,那輛車卻停下。
“依依!”史添叫了她一聲。接到于玲的電話,他就開車往這邊趕,小胡調取上次查到的資料給他導航,差點導河裏去,幾番折騰才終于找到這裏。
此時借着車燈看清白依依衣滿手的血,史添感覺自己心髒都要停了。
待白依依坐上副駕,史添開着車在狹窄的村道上艱難騰挪調轉方向,急得方向盤都要攥出水來。
好不容易掉頭,身後一輛車開了過來。這路沒辦法兩輛車并行,史添也懶得管,自顧自一腳油門開了出去。
“張力偉的車。”白依依看着後視鏡,默念一句,有點慶幸史添來找她,否則今天可能真會出人命。
史添聽到了,卻一時沒反應過來:“你的聲音……”白依依的聲音啞得不像話,像是有一把砂紙在他心尖刮過,疼得血肉模糊。
他看了一眼後視鏡,忽然猛踩剎車。
後頭的張力偉正要加速,看見突然放大的前車車尾,吓了一跳,狂打方向盤直接栽進了旁邊的水溝。
張力偉在駕駛室狠砸方向盤,一陣又一陣喇叭鳴噪。這仇是結下了。
白依依趴在車窗上往後看,又将車窗扳下來探出去看,哈哈大笑,卻只有嘶啞的氣音。
“你感覺怎麽樣?手呢?”史添伸手拉她坐好,“縣裏的醫院行不行?開到市裏要三個多小時,撐得住嗎?”
白依依晃了晃手,盡量清晰道:“放心,我有分寸,沒割到動脈。”
“說謊!沒割到動脈你捆什麽!”史添突然控制不住大聲道,“有什麽事不能好好說!你一個人應付不來你叫上我啊!”
白依依笑笑,摸了摸鼻子,扭頭看着窗外。此時情緒有些失控的史添,她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又是一個剎車,兩人猛地前傾,白依依還沒弄清怎麽回事,史添已經撲過來狠狠咬她嘴唇。
白依依吓了一跳,待她反應過來,史添已經松開她,一腳油門又開出去,這速度簡直是要原地發射火箭。
“你……”白依依被整得心跳不穩,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慢點,栽水溝裏就好玩了。”
史添不答話,悶頭猛開。
車速太快了,白依依扶着車門道:“你……開慢點,我手真沒事,別到時候我們倆交代在路上。”
史添恨聲道:“現在知道怕了?割腕的潇灑霸氣哪去了?”
白依依:“……”
路上白依依每隔半小時給自己的前臂松綁,兩個小時飚到市區,嘉欣醫院的醫護人員已經等在門口。
白依依被史添按在門口的平車上,一路風馳電掣直接推到急診手術室,兩個血管外科醫生已經換好手術服,顯微器械也已經全都打開備用。
外套到秋衣的衣袖全都被剪開,白依依不擔心手術,倒是有點心疼衣服,讓她自己脫掉多好,洗掉血跡還能穿。
醫生可不會理她這種不知輕重的想法,他們拿生理鹽水清洗傷口。待血水抽去,他們相視一眼,臉上的表情都很微妙。
麻醉師上線,他将手中的注射器排氣,液滴從針尖滑落。
手術做的是局部麻醉,麻醉劑注射後,助手将鋪巾一層層展開蓋在白依依身上。
白依依看着頭部上方的支架,綠色的鋪巾遮擋了視線。
手術室的門開了,有人進來,白依依歪頭去看,進來一個一身綠色無菌服的人,戴着帽子和口罩。
但這回她總算認出了他的眼睛和身形,是史添。
“你進來幹嘛?”白依依笑。不知怎麽的,看見史添她總想笑,心頭柔軟。
“患者不要聊天。”旁邊的巡回護士提醒了一句。
白依依笑笑。史添過來,蹲在她腦袋旁邊,就這麽無言地看着她。
白依依眨了眨眼睛,史添湊近,手蓋在她的臉頰上,額頭抵着她的額頭。
啊呀呀,這回真的是傷了史添的心了,這麽歡脫的人,眼神竟變得這麽沉郁。
這麽個小手術,還按捺着傷心進來陪她。白依依閉上眼睛,心裏嘆了口氣。
兩人就這麽挨着。結束手術的時候,助手關閉光源、推開顯微鏡。
醫生正适應眼睛,一轉身就看到旁邊蹲了一個大個子,捂着患者的臉不知道在幹啥。
旁邊的巡回護士剛要小聲解釋,醫生已經舉着雙手,用腳輕輕踢了踢史添。聽到護士的解釋,那個醫生連忙将自己的腳收回來。
史添動了動,白依依打了個盹兒,此時也醒來,上方燈光耀眼,用力眨了眨才重新看清。
只見史添額頭有個紅紅的圓印,想必她也一樣。他緩慢地站起來,似乎腿麻了。
護工将白依依推去觀察室。史添一言不發地跟着。
醫生出來,跟在史添身後,非常認真嚴謹道:“血壓有點低,擴容後已經好轉。創口非常巧,傷口不大卻紮破了動脈,不過傷口是豎向的,簡單清創、縫合即可。”
史添聽不太明白,皺眉問道:“以後會有什麽影響嗎?”
醫生本想說“基本不會”,但還是嚴謹道:“就目前來看,能完全愈合,桡神經沒有受損,桡動脈已經吻合再通,尺動脈掌弓供血無礙。”
說了一大圈,其實意思就是“不會有影響”。白依依躺着聽,直想笑。
其實就算桡動脈報廢結紮了,尺動脈還可以用,白依依看得很開。那兩個醫生估計是血管外科的大佬,這麽點小問題硬是給折騰得無比精細。
待醫生走後,白依依望着史添,眨眨眼睛,仿佛在說“你看吧”。
史添的臉依舊沉得結冰,垂眸冷道:“還得意了是吧?”
白依依壓下嘴角的弧度,輕聲道:“沒有啊。”
擔憂白依依傷勢的緊張心情總算緩和下來,史添的氣性又回來了。
兩小時術後觀察時間,史添愣是沒跟她說一句話。
小胡買了飯過來,白依依左手包紮着,乖乖不動;右手在輸液。
史添拆出餐具喂她吃飯,一口一口地看着她吃,就是不看她的眼睛。
白依依一邊咀嚼,一邊看着他的側臉,忍笑。她也不說話 ,想看看史添能撐到什麽時候。
輸液完,簡單辦了手續随即出院。
史添直接帶她回自己公寓,也沒問她的意思。
進門後,史添讓她扶着自己的肩膀、蹲下幫她換拖鞋。其實他不必這樣,她傷的又不是右手,而且左手已經包紮好了,其實也能用。
只是他如此沉默又小心呵護的樣子,白依依心裏嘆氣。
待他起身,白依依抓着他的衣服晃了晃,主動道:“好了,對不起。”
史添頓住腳步。
白依依走近,續道:“對不起沒有第一時間通知你。”
“我手機壞了,又不記得你的號碼,但今天開始,我一定會牢牢記得的。”
史添扭頭不看她。
白依依環住他的腰身,抱着他,臉頰挨在他背上閉上眼睛,啞聲緩慢而盡量清晰道:“謝謝你來找我。幸好有你。”
“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史添低聲道,握住她的手。
白依依收緊手臂,抱緊他。
史添緩了緩情緒,道:“那個張力偉,沒什麽非法經營,但我已經拿到他工廠不合規範的證據。”
他只點到,其他的不說,自會有人去辦。他只要個結果,讓張力偉賠得底兒掉,再通過扯上非法集資,讓他進去蹲幾年。
“不行,”白依依不知道他想做什麽,第一反應就是反對,“這件事我自己處理。”
史添轉身看着她:“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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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依依知道在史添眼裏,她這就是打腫臉硬撐胖子。
但是村子裏的事并不是那麽簡單的,史添在市區裏住,不會明白村裏人情社會的邏輯。
不是整垮張力偉一個人,事情就能解決的。
張力偉有個身體不好的母親,總不能讓她一把年紀還擔驚受怕。而白依依的父母又不會願意背井離鄉地到城裏生活,同村之間擡頭不見低頭見。
他們兩家鬧翻很容易,可是其他鄰裏怎麽想呢?
她可以不在乎,可以跟衆人撕破臉皮,可是她的父母不可能不在乎,他們的根就紮在村裏。
在外念書那幾年,她常不在家,每次寒假回去,就見母親鬓發愈加泛白。她都不敢正眼看她。
今天母親一身黑衣、面容枯瘦的樣子,此時她閉上眼睛還能浮現。這三個多月,她在外死撐,父母也必然無比煎熬。
白依依試着解釋道:“這其中不是那麽簡單的對錯,我父母需要一些時間,我會跟他們溝通的……”
史添:“這次是割腕,下次是什麽?我想給你時間,但你拖我三個月,讓我等一具屍體嗎?”
如果他明明有絕對的實力護她周全,又為何要再讓她多受磕絆?
她的抑郁症一直是他心裏的一根刺,今天的割腕已經刺得他有些失控了,他不會想再經歷第二次。
而白依依卻覺得,史添真的像一個固執的小孩,滿心以為所有的承諾都會按照他期望的那樣兌現。她也想啊,可是世界上哪有那麽好的事。
她忍不住嘀咕:“等滿三個月也未必跟你在一起……”
史添目光忽冷,看着她:“我聽見了。”
白依依此時不想理他,轉身開門。史添拉着她的胳膊将她按在門上。
白依依迎視他的帶怒意的目光,兩人就這樣對峙。
可是下一秒,她分明在他眼裏分辨出了哀傷,心裏有個地方泛起疼痛,塌陷了。她見不得他這副樣子,像是欠了他什麽,一輩子也還不清。
可是她不知道如何收場,垂眼平複了一下情緒,想跟他好好談談。
卻不料史添忽然低頭,一口咬在她頸項的大動脈位置,如同饑渴嗜血;又像暴躁不安的猛獸急着确認領地。
這一刻她被危機攫住了呼吸,渾身凝滞中不自覺仰頭,仿佛甘願獻祭。
而史添已經毫不客氣地享用美餐,熱烈的吻不住延綿,衣服撕扯。
除了扣着她的左手肘不碰到傷口,他已經顧不上其他。
白依依眼裏漫上一層薄淚,艱難地低頭,感到下颌貼着一份灼熱的柔軟,是他發紅的耳朵。
她想起了什麽,卻又想不起來,冰冷的手指摸到他耳廓上,無意識般輕輕捏了一下。
史添已扯開她的扣子,忽然回過神來一般停滞了。
過了好一會兒,他留戀地啜吻她的頸間,深深喘息,終于退開半步。
他站直了,低頭看着她。“壞依依。”他啞聲說。
白依依盡量壓住呼吸起伏,垂眼看着旁邊的裝飾櫃,推開他。
史添被推得退開兩步,卻忽然躬身抱住她的腿彎,直接将她扛起來。
白依依頓時變成腦袋朝下、被頂着胃的位置,她想吐。
但更先湧出來的是眼淚,比起之前被村人圍困時刻意醞釀的假哭,此時的眼淚真是猝不及防。
她心裏不痛快,不願意他碰她,擡手就捶史添的腰背:“你說的,碰碰手指或者耳朵你就明白了!你說過不碰我的!”他說的話她可都記着呢。
史添眼神沉郁,默不作聲大步穿過客廳,任她嘶聲捶打。
“混蛋!變态!你放開!”白依依用力抹眼睛,可是眼淚就是一直湧出來,有的流到額頭,有些直接就打在臺階上。
她忽然反應過來,史添在上樓梯,這是去客房的路。
史添打開客房門,開燈,将她丢在床鋪上。
轉身要走的瞬間,他頓了頓,強忍一身的躁動栖身上前,指腹抹過她的眼角,擦去淚痕。
而後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房間,關燈,帶上門。
床頭開着昏黃的壁燈,被褥已經套好,軟乎乎的,房間裏有一種不易察覺的暖。
白依依坐在床中間,摸着眼角有點愣,史添這變态轉性了?
上次她就是被他扛去房間裏。那次是她自己主動作死,也怨不得史添,可是這次他卻是真的沒動她。
她慢慢倒進被褥中,有點反應不過來。
房間昏暗,陽臺一地月光。
第二天她心裏記挂着上班,早早醒來,發現自己的包就放在門口。包旁放着一個已經拆封的盒子,裏面放着一部電量滿格的手機。
白依依一邊心裏吐槽史添真是土豪,一邊翻看手機,號碼是新的,通訊錄裏只有一個號碼。
不用猜也知道是史添的,備注姓名欄寫的卻是“死變态”。
白依依笑嘆,啊——幼稚的小添添還在生氣呢。
她改掉了備注,出來就見牆邊放着三個大盒子,裏面都是她的行李。不用說,租屋那邊的房間一定已經搬空了。
另外還有新衣服,大多是純色的冷色調,正符合她的衣着偏好。
送她衣服固然是一份心意,但問題是,這裏整整四大箱,他是要開服裝發布會嗎?
白依依頂着滿頭黑線,終于翻到自己那部報廢的手機,她将電話卡裝進新手機的第二個卡槽裏。
重新開機後,立即有好十幾個未接電話的短信提醒,全都是昨天史添打來的。
白依依下樓,只見韓叔正在布置餐桌,見她下來,微笑招呼她。
白依依笑笑:“韓叔好。”說話間,眼神在樓下轉了一圈。
韓叔看出她在找史添,解釋道:“小添上班去了。他讓我轉告你,科室裏已經安排好了,你放假一周。”
“哦,好,知道了。”白依依點頭,心裏卻吐槽,這才七點,上什麽班?不想見她麽?別扭的小添添。
而且她左手這麽點小傷,根本不用休假。這個月的排班總是臨時在改,給護士長和同事們添了不少麻煩,她真是有些愧疚。
只是既然史添已經做了安排,她也不能再拆他的臺。
白依依過去吃早餐,看清滿桌十二盤餐點,她眨了眨眼睛。史添這是要養豬嗎?
韓叔陪着吃了一點,之後就告辭了。
白依依回到房間,登錄微信,有好幾個未讀的紅點點。
史添發了個轉賬過來,發信息簡扼道:【充話費】連個标點都不願意給。
白依依數了數轉賬上的零,這要是真拿來充話費,幾輩子都打不完。
她忽然意識到,史添這是改變策略了,之前是擔心她會有壓力,不想讓她覺得欠了他。
而現在,他是恨不得讓她越覺得虧欠越好。
簡直是讓人哭笑不得,幼稚的小添添。
原以為他的幼稚賣萌都是裝出來的,實際上他是藏得很好,偶爾賣個萌。現在似乎藏不住了,就索性不藏了,所有的幼稚全朝她招呼。
她麻利地收了錢,還發了個“謝謝老板”的表情。
下午史添倒是回來了,但是始終窩在沙發裏敲鍵盤,沒跟她說話。
84第一個吻
史添既然在家,白依依想着要多跟他待在一塊兒,安撫一下他受傷的小心靈。
她便抱着自己的筆記本下樓,擱在茶幾上,開始查資料。
早上蘇薇聯系她了,說史添怕她無聊,派薇姐來找她玩。當然,他三令五申,不準蘇薇提他,不過蘇薇要是聽他號令,那就不是他薇姐了。
但蘇薇不是找她玩的,她發了個項目的計劃書給她看,還問她知不知道多學科協作模式的醫院。
白依依便将自己最近幫護士長整理這方面資料的事跟她說了。
蘇薇笑了,說那些資料最終都會到她手裏,原來白依依早就參與其中了。
兩人讨論了護理學院的授課內容,還有現在嘉欣醫院住院部的護士工作模式。
蘇薇拍板,讓她三天後去VIP院區報到,觀察一下那邊的護士工作。
白依依翻了翻計劃書,有隐約的感覺,便問她是不是要搞培訓機構。
蘇薇笑嘆,說她非常敏銳。
白依依有些汗顏,學校、醫院住院部和VIP部的護士工作各有出入,而蘇薇又在不斷強調标準化,她只能想到培訓了。
結果就是蘇薇發了一大堆資料,讓她先看着。
白依依感覺自己近來的業餘時間,都貢獻在這些資料上了。
國內護士行業多學科協作的資料沒幾篇,還得上PubMed拉國外的論文。
近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