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念音,剛剛何歡歌來給你這個作文素材。”方尋一拿着一疊紙走過來,然後靠在我的桌子邊,昂着頭,斜睨着我道,“咳咳,我說常念音啊,你最近跟何某某關系有點好啊。”
我心中一驚,努力開着不着邊際的玩笑掩飾着:“喲,喲,方姑娘不服還是怎麽着呀。”
她竟裝作吃醋的少女,故意嘟起嘴:“你就說,我和她掉河裏了,你救誰?”
我松了一口氣,笑出聲來,向她抛出一個飛吻,唱起那首經典的歌:“我的心裏只有你沒有他……”
李若突然哼笑了一聲,蹭得從板凳上坐起來,推門出去了。方尋一朝着她離開的方向白了一眼:“變态,神經病。”
“變态?”我不明白方尋一何時對她如此不滿了。
“她是同性戀你知道嗎。惡心!”她眼睛裏有毫不遮掩的嫌惡的目光。
我心裏隐隐一動,有些害怕,但很快被歡歌的微信轉移了注意力。
“在做什麽?”
“無聊中。”
“出來,我帶你去個地方。樓梯間等你。”
等我匆忙披上外套背着小包出門時,電梯正巧打開了門,裏面稀疏站着三五個人。我剛準備走進去,卻被歡歌拉住了胳膊。
“怎麽了?”
她沒有說話,等到電梯關上門,她又重新按了下行鍵。“我不想電梯裏那麽多人。”
“晚上風大,”她看着我,“你又臭美,穿這麽少。”
我被她說得有些不好意思:“沒有啦,我習慣了南方的濕冷,冬天也沒有供暖。到這裏真覺得還好。”
Advertisement
說話間電梯重新打開門,空無一人。她先行一步,十分自然地牽着我的手走進去。
算起來我和她在一起已有數月,在人少的地方也會不時有牽手和摟抱,可我依然對她完全沒有免疫力。但與當初的僵硬和緊張不同,我的手蜷縮在她的手中,感到一種來自全身心的舒适與依賴。我心中對這片刻的溫暖有難以言表的貪戀,就是想能一直牽着她,擁抱她,無時無刻,一直一直。如此便是我最大的心願,什麽美國,什麽抱負,都不足抵換。
然而“叮”的一聲,我們在電梯門重又打開的一瞬間默契地松開手。
“去過水塔嗎?”歡歌問。
“路過。”
“上面很有意思。今晚天氣好,我們可以去看看。”
她又握上我的手,拉着我在昏暗的夜晚頂着風向小樹林走去。
直到十月末,晚上下自習路過這一片都能看到成群的情侶躲在樹林花園中親密。當初我不明白這裏有什麽好的,現在和歡歌過來發現無論是矮樹林、鵝卵石路還是灌木薔薇和圓形水塔,都果然很有情調。
似金似銀的月光灑在高高的水塔上,将鋪蓋的紅磚修飾的古樸又神秘,帶着哥特式凄冷的美感。塔身一側均勻分布着九個圓形窗戶,另一側的底部聯接着低矮的教學樓。
水塔早已不在用作供水,斑駁的紅磚上覆滿了爬山虎。記得剛進校時塔身還是綠油油一片,漸入秋後有一段時間半是墨綠半是楓紅,美得煞人,如今只剩下滿身爬山虎幹枯的莖了。
歡歌拉着我從一個小門折入教學樓,進入一個空着的小教室,推開教室一側安全通道的門,一層一層的往上爬。到了頂樓,打開木門,是一個很小的教室。三面牆壁貼上玻璃,一側窗戶拉上了窗簾,教室的一角放着一架鋼琴。
實在是太驚喜了。我驚訝地問道:“你怎麽找到這裏的?”
“聽學姐們說的。這裏原本是選修課的音樂和舞蹈教室,也被社團用過,但最後都因為太小放棄了,空了很久。我好奇,就找到了這裏。”
屋裏有些難聞,她推開窗戶。冷飕飕的風灌入教室裏,高高的掀開了窗簾。
“你會彈鋼琴嗎?”她問。
我搖搖頭。
“我彈首曲子給你吧。”她即興走到鋼琴前坐下,翻開琴蓋。
這是我今晚第二次感到驚喜了:“我沒想到你這麽多才多藝。”
她輕輕笑:“以前學的,有些生疏了。彈得不熟,別笑我。”
我怎麽可能會笑她。這樣的場景,她坐在我的面前,為我一人獻曲,簡直就像做夢一樣。實際上她彈得很好,音符流暢,曲調婉轉,修長的十指在黑白鍵上跳躍,優雅的仿若法國宮廷的小步舞。反襯着暗塵浮動的音樂教室,讓我恍惚穿越回了十七世紀歐洲的貴族,即便高調、孤傲,卻也是不可反抗的沒落。整首曲子都是這樣淡淡的哀傷,盡管尚不知哀傷何物,但确是實實在在地,不可忽視地,壓抑地哀傷着。
她微微擡着手腕拎起右手,落下最後一連串的三個音。“沒有了。”
“很好聽。”我對她笑着,身心陷入一種從未感受過的溫柔裏。
“這首叫做《夜的鋼琴曲》。倒是很應景。”她合上琴蓋,伸出食指,往上指指,“上面是露天的塔頂,要不要去看看?”
“好呀。”
她拉開一個破舊的木門,裏面是極小的隔間,屋頂上有大約一平米的洞,月光從洞中樓下來隐約照亮了隔間。她輕門熟路地從旁邊的牆上拿下架着的梯子,搭在了洞口。
她用腳踩了踩梯子,确定穩定性後回頭對我說:“我先上去,不要害怕。”
我并沒有覺得害怕,只是十分驚奇。我剛把頭露出洞,就被迎面而來的大風吹得淩亂了。她拉住我的胳膊,不停重複:“別害怕,我拉着你。”
怎麽說也是成年人了,千裏迢迢到外地上學,這點小事……我雖然內心無語,但也沒有反駁她的好意。
登上塔頂,果然又是完全不同的風景。所有原本高大的植物都顯得矮小而可愛,除了遠方的寝室樓和操場的燈,我們站在視線內的最高處。擡頭就是廣闊的天,但是夜幕壓下,我面對這份無人幹擾的自由反倒有些戰栗,還有面對空曠未知的大自然的畏懼。
“喜歡這裏嗎?”
我看着她,抿着雙唇,心中的感激幾乎要從眼中湧出來。她帶給我這麽多美好的東西,我想,我應該送她一份回禮。
“今天沒有霧霾,可以看到星星……”
我打斷她:“我給你唱首歌吧。”
她愣了一下,慢慢笑了起來:“好啊。”
我清了清嗓子,明明覺得有些害羞,卻還是一動不動的盯着她的雙眼開口唱了起來:
“我來自哪裏,又将去哪裏,都沒什麽意義。
只感謝天地,饋贈何以善意,才能遇見你。
風夜裏未曾見過的風景,卻因為有你,而變得熟悉。只感謝繁星,不言又不語,才能溫存你笑意。
月光無痕跡,風掠過蹤影,深藏這秘密。
人生短如戲,我不想猶豫,逃離宿命的詭計。
就像掉入了時空遺落的秘境,紅塔與玫瑰,芳香四溢,花閉鳥不語。世界只有你,從今只有你。
念音但無音,只戀你歡歌笑語,長存我心裏……”
她一直如此專注的看着我,以至于我忘記了臨時想的歌詞。我張了張口,卻沒再發出聲來。
“唱完了麽。”
“嗯。”
她突然微微傾下身子,吻上了我的雙唇。我原本就靠在牆壁上,此刻面對她更是無處可逃。
我想起電影《黑天鵝》,在最後的演出中,純白美好的Nina終于解脫她心中的束縛,探索了自我的黑暗面,釋放了詭詐與放縱的黑天鵝。高大的舞臺上鎂光燈照射着她,群衆歡呼,掌聲雷動。然而于我,徹底掙脫出牢籠的烏鵑并沒有想象中的自由暢快,更多的是戰栗畏懼。我聽見它雙翅撲棱的聲音,黑色的羽毛落了一地。
“念音……念音。”歡歌的聲音沙啞又冰冷,像月光透過宣紙灑向大地。
我透過她發絲翻飛的鬓角,終于看到了夜空中閃爍的繁星。它們靜靜地眨着眼睛,不發出一聲質疑和鄙棄,彎彎的月牙就像微笑的嘴角。
此刻體育場的大燈熄滅了,已經過了午夜零點。我們站在淩駕于校園建築之上的塔頂,在我視線所及的世界裏只剩下夜幕、星月,與她。似乎只有這樣廣闊而又狹窄的世界才能容下我們。
我最終閉上眼,微微張開嘴,緩慢地顫抖地回應着她唇舌間的情意。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