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小荷(4)
尤二叔來時,正是臨近傍晚時分,撷芳園漸漸熱鬧起來,但還不到最熱鬧的時候。
冬日裏天黑的早,北桃花洞各家官伎館都陸續挂起帶紗笠的紅色栀子燈,來來往往的行人越發多了,很多都衣冠楚楚,顯然不是平頭百姓。至于說做買賣的普通人,他們則來的更早,午時一過就陸陸續續開張了。
撷芳園門臉大樓裏,一樓的小舞臺上依舊有女樂表演...按照官伎館的規矩,每日這舞臺後面都會坐着幾位女樂,樓中客人可以随意‘點單’。無論是舞蹈、演唱、樂器,還是說話、逗趣等都可以,能表演的女樂就上前表演,一般來說很少出現客人點單而無人可應的局面。
畢竟女樂的培養非常嚴格,雖然每人都有專精的方向,但各方面都有涉獵也算基本功了。幾位女樂一同應對的情況下,表演水準不到特別高是有的,卻不會有不能表演的尴尬場面。
這份差遣既沒有什麽油水,又考驗能力,一般官伎都是不願意的,所以需要強制排班。相對而言,當紅的官伎很少輪到這種班,這裏多的是老妓,她們經驗豐富,各種節目都來得。另外,年少的女弟子也常被排到這種班,她們在此一是積累表演經驗,以便将來應對各種狀況。
二來,這也是一條推介自身的路子。除開極少數出道就受盡追捧的,大多數女弟子都有這樣一個過程,這樣成為獨當一面的官伎之後才會有深厚的人脈,不缺人來撐場面。
紅妃依舊找機會看女樂表演,不過不同于沒什麽人的下午可以去二樓的黃金位置。這個時候二樓閣子裏陸陸續續也有客人了。她一個小姑娘再過去就顯得不合規矩了——這個時候她都是在一樓後門附近偷看的。
這後門連着茶房,客人要的點心、熱茶、溫酒都是從這裏來的。另外,官伎館中不做飯菜,酒席都是從外面的酒樓定的,總有一些菜肴在上桌之前需要重新加熱,而這也是茶房的事。
紅妃偷看女樂表演時,得小心讓着些,不能礙了從茶房往樓中端茶送水的雜役。
“哎呀!尤二叔今日怎麽來了?”
茶房中人手不少,此時頗為忙碌,但就是這樣的繁忙中還有人在茶房窗下安了一張小案,擺了茶食果品之類,相對而坐,正在自在用餐呢!
紅妃飛快瞟了一眼,認出是館中女樂李桂娘、馮珍珍...李桂娘是館中老妓,三十好幾的人了,過幾年就不當值了(官伎都在賤籍,一般在三十五歲到四十歲間退休,未退休時稱作‘當值’),今日李桂娘正好樓中小舞臺當班。不過這時正是用飯時候,幾位表演的女樂輪着下場用些飯食也很正常。
至于馮珍珍,她倒不是小舞臺當班,也不是什麽老妓。但紅妃記得,她算是撷芳園比較清閑的女樂——官伎們就沒有不忙的,只不過有的人在達官貴人之間忙,有的人在身份低一層的人間忙而已。不過相對而言總有行程沒那麽滿的,這馮珍珍就是。
左右,就是馮珍珍沒有人氣罷了。也是因為這個,馮珍珍不太和年紀相仿的女樂相交,總覺得沒臉,她一般就和李桂娘這樣的老妓混在一堆。
兩人原來也不知在說什麽,等到尤二叔來,像是眼前一亮一樣,李桂娘就招呼了一句。
尤二叔抽出袖中的帕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大冬天的一路來的急,再加上心裏擔憂,竟然出了一頭汗!
見李桂娘打招呼,尤二叔忙道:“原來是李娘子、馮娘子啊!小人是來見柳都知的...”
尤二叔才開口,李桂娘就吃吃地笑了起來:“樓中正忙,都知哪有功夫見二叔?早些回去罷!”
這個時候确實是撷芳園即将忙碌的時候,但也不算真忙,若是往日尤二叔求見,總能見一見。但官伎館這種地方哪有什麽秘密?這尤二叔來之前館中上下就知道柳湘蘭打算晾一晾他,此時李桂娘說這話,不過是說風涼話而已。
尤二叔何嘗不知道她是在奚落自己,但聽這話不止不生氣,反而格外讨好地湊了上來,揀着好聽話奉承——樓中上下忙碌,見到尤二叔大都做看不見。此時李桂娘奚落尤二叔反而是個好信號,她在尤二叔身上讨些口舌便宜外,也很有可能能提供一些‘幫助’。
倒不是說李桂娘真個是個大好人,能急人所急,仿佛‘及時雨’一般...而是女樂之流,平日裏再是受追捧,終究是服務別人的。服務業難做,而在階級分明的古代做服務業更是千難萬難,平素受的委屈說都說不完!長期如此,很多女樂在‘營業’外,都有些古怪性子。
對着其他人陰陽怪氣、刁難逗弄,将自己從別處受的氣發洩到地位比自己更低的人身上,這是非常常見的。
平素尤二叔受柳湘蘭看重的時候還收着,如今正是他惡了柳湘蘭,李桂娘落井下石幾句實屬正常。
不過,他們之間也是無仇無怨的,刁難逗弄也有個限度。而若是尤二叔會做人,這個時候‘表現’的好些,李桂娘出于‘虧欠’或‘顯擺’的心理,是很有可能幫他一把的!
李桂娘和馮珍珍平素都是受不到什麽捧的,此時有尤二叔在旁小心奉承,也算是一樂事。正好此時小桌上的酒壺空了,馮珍珍‘呀’了一聲,道:“随便哪兒,打些酒來要緊!”
官伎館中怎麽可能缺酒?平常不知道從外面酒樓裏買多少酒,為了滿足不同客人的需求各家正店的名酒更是齊備無比。但是,這些酒都是官賬上的,若是當紅的官伎,從茶房裏要酒,要了也就要了!她們客人那麽多,不拘從哪一次招待裏做賬都是随手一勾的事。
可換成李桂娘和馮珍珍這樣的就不同了,茶房裏的管事、雜役平素讨好當紅官伎,那是因為人家說話有分量,或者能為自家帶來好處。李桂娘和馮珍珍能帶來什麽?所以一般都是官面文章,這個時候馮珍珍說要打酒,茶房裏做事的雜役并無一人回應她這‘暗示’。
這個時候尤二叔連忙道:“哎呀,馮娘子要吃什麽酒?合該小人今日交好運,竟有幸請娘子們吃酒...今朝小酒剛出,新酒最好,便是揀第一等來如何?”
“呸!”馮珍珍啐了一口,笑罵道:“你這老奴好不曉事!我等誰飲那官庫裏小酒?那樣的酒入得撷芳園的門?說來好些日子沒吃中山園子‘千日春’,且打一角來吃吃看!”
馮珍珍也是看到了不遠處的紅妃,朝她招招手:“紅妃你來,去腳店裏打一角‘千日春’來!”
聽到馮珍珍都開口了,尤二叔連忙從懷裏取出三枚永興小銀幣,對紅妃這樣一個小女童也很客氣,只道:“勞煩小娘子了!”
像紅妃這樣的小女童,偶爾也會被館中姐姐姨姨們叫去跑腿,紅妃只當這次也一樣,接了錢就從旁邊小門溜出去了。
桃花洞一帶多的是風月場所,由此,也聚集了靠這些場所吃飯的店家,其中酒店飯莊最多!其中一家‘劉小乙腳店’離撷芳園很近,紅妃記憶中他家就賣‘千日春’,便沒多想,往他家打酒去。
當朝對釀酒業管的很嚴(主要是為了稅收),其中有官辦的酒庫,每年釀造一批小酒、一批大酒,這些酒分出檔次,價格有高有低。酒庫之中倒是也有好酒,但在大家的普遍認知中,還是私人釀造的酒普遍更好,特別是各家正店的名酒,那就更是如此了!
私人有意者也可撲買那釀酒權,每年從官家買酒曲就是了。而有釀酒權的私人酒樓被稱為‘正店’,腳店則是其分銷店。
‘千日春’是中山園子正店的名酒,在桃花洞一帶自然不會少腳店販賣,劉小乙腳店就是其中一家。
劉小乙腳店門臉不算大,進門處兩邊,一廂安置着砧板,有切墩兒的廚子正在切些熟食、生肉,買熟食的客人能直接在這兒買賣。另一廂有三個竈眼的竈臺,竈眼上安置的都是蒸籠,裏頭不外乎饅頭、炊餅。
至于要買酒,就得到裏頭去。
紅妃往裏走,裏面幾個當撐的酒保見了她,有一個立刻走了出來,唱到:“小娘子要什麽酒?”
“要一角‘千日春’。”這樣說着,紅妃将順手帶出來的一只大壺遞給了酒保,又用尤二叔給的三枚小銀幣回酒錢。
酒保手腳麻利地用酒提子從半埋在地下的大酒缸裏舀酒,分量給的很足,最後還大壺時又找了紅妃二十個銅錢。
一角其實就是四升酒,此時的一升酒大約是現代的六七百毫升,所以一角酒說多不多,也就是一瓶家庭裝飲料稍多一些...考慮到此時的酒大多度數很低,大家只當是飲料來喝,馮珍珍和李桂娘要一角酒并不如何誇張(她們也不見得要喝完)。
紅妃頂着寒風回到了撷芳園,茶房裏卻不見了尤二叔。她将大壺放到一邊,又取了一個洗淨的銀酒壺,給酒壺添到八分滿時這才放到馮珍珍和李桂娘一旁的溫酒器中。左右看了看:“姐姐,尤二叔呢?有二十個錢倒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