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接頭 “随你
這念頭轉瞬即逝,她喝了口茶暖身子,轉念又想;也對,這裴雁君長着一副精明樣,怎麽看也不會是那個憨憨傻傻的人,肯定是自己認錯了。
她一向睡眠淺,今夜經歷了這麽一遭,再沒了睡意,于是回屋披了一件鬥篷,坐在院中飲茶賞月。
雖然是冬天,今晚的月色很亮,似玉盤挂在空中,皎潔又凄冷。謝昭玉五年來一直在江湖游走,再回到長安來總有種陌生感。
五年前,她幫助一位将軍反叛,創立了大戚,條件是論誰做崇明帝,宮裏永遠給她留一個長公主的位置,那位将軍就是如今的崇明帝周淵。從那之後,便出現了‘得長公主親睐者得皇位’的傳言。
殊不知真正重要的并不是她這個人,也不是她手中的江湖勢力,而是她手上的傳國玉玺。當初她還是留有一絲戒心,雖然将皇帝玉玺給了周淵,但傳國玉玺還握在自己手裏,藏在無人知曉的地方。
她原本安靜地在皇宮度日,因為這個謠言,不斷有人上門示好,她不堪其擾,幹脆回了冥王谷,只在暗中一直關注着大戚朝中的動向。
五年過去了,除了她和這輪明月,所有人都大變了模樣,好像五年是漫長到可以改變一切的時間。她仔細想了想,卻說不清楚自己這五年來都做了什麽,好像每天吃喝玩樂,日子就過去了。可若說什麽也沒做,到真有那麽一件事叫她記挂了許久,此趟回長安,也是為了結此事。
琢磨了半天這些庸人自擾的想法,只聽門口又出現了腳步聲,她有些警覺的盯着門口的方向,月光下看見裴雁君,先是愣了愣,而後迅速掩飾好自己的敵意,起身問道:“你怎麽又回來了?”
她披了一件厚厚的紅色鬥篷,遮住了整個身子,只有腦袋還漏在外面,小小的,圓圓的,身後長長的頭發散着,時不時被風卷起一縷。
裴雁君看了,垂下眼眸,長長的睫毛掩蓋住眼中的情緒。她今日救了自己兩次,于情于理都是自己欠了人情。他慢步走近,從懷中摸出一個小罐子。“這是軍中的創傷藥,就當是還你今日的人情了。”
還以為他方才是不願搭理自己才離開,原來是去拿藥了……
小罐子放在石桌上,發出脆脆的聲響。謝昭玉盯着它,眨眨眼,伸手攔住要走的裴雁君,口中“哎呦——”一聲,接着跌坐下去,對裴雁君道:“恩人就這麽走了?不如好人做到底,幫我包紮一下吧。畢竟,我這傷口也是因為救你才裂開的不是嗎?再說我一個人,包紗布實在是不方便。”
她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地,像是一汪泛着漣漪的泉水。裴雁君頓了頓,坐了回去,看見她主動伸來的胳膊,呼吸微微滞了滞。
那道傷口很長,很深,許是因為再次掙開的緣故,此刻新舊血跡混在一起,十分駭人。這樣的傷口,她忍了一天,還殺了個人嗎?他擡眼,正對上她的眼睛,她沒有防備,眼神有些無辜懵懂,像小鹿一樣。
“嗯?”謝昭玉順着他的視線往下,看見自己那道猙獰的傷口,喉中一噎,“不好意思啊,忘了你愛潔,要不,還是我自己來吧。”說着,她作勢要把手抽出來。
裴雁君攥着她手腕的手微微用力,沒放開她。
他低頭打開罐子,把藥粉均勻地灑在傷口上,聽着她因為疼小聲地吸氣,身形頓了頓,握着她的那只手撤了力氣,默默放緩了動作。
“今日為什麽救我?”他突然發問,視線還在傷口上,沒有看她的眼睛。
謝昭玉頓了頓,老實回答,“我與你娘曾經有過一些因緣際會,她于我有恩,前些日子在江湖上聽到了一些你的消息,我猜到會有人對你不利,所以特地選在今日來,順手幫你解決了。再加上此番來長安我不想驚動太多人,正好借着你悄然入京,一舉兩得。”
裴雁君抿唇認真包着紗布,沒有答話,似乎是在猜測這話的真實性。
銀亮的月色下,謝昭玉盯着他,他神色認真,像是在對待什麽珍貴寶貝一樣。安靜的氛圍之中,有淡淡的幽香,謝昭玉仔細聞了聞,是冷冽的松香味,似乎是他的衣服上沾染的熏香味道。那味道肆意的鑽進她的感官,很快将她整個人籠住,讓她靜了靜心,一時失神。
“好了。”他聲音冷冷的,打斷了謝昭玉的思緒,這才注意到他已經包紮好了。
裴雁君把罐子推到她面前,表情還是冷冷的,沒什麽情緒,謝昭玉覺得他此刻的眼神跟看剛才那具屍體沒什麽不同,頂多少了點嫌棄。她僵硬地擡起胳膊打量一番,他包紮的技術很好,整齊纏上紗布之後,血跡便看不見了,比她自己下午随便亂纏的好看多了。
“下次換紗布之前,記得上藥,否則傷口會潰爛留疤。”
“江湖中人,從不在乎這種小事。”謝昭玉将小罐子拿在手中,像玩弄一顆小球一樣抛起接住,信口答道。
他喉中明顯動了動,半晌,表情淡淡地扔下一句“随你。”信步走開了,仿佛剛才的話只是随口一說。
謝昭玉瞧着他的身影,眼神尖利地瞥見他月白的袖口沾到了一抹紅色,忍不住勾唇無聲地笑了笑。
裴雁君走出門後,回身仰頭仔細的看了大門上方的門匾,‘長公主府’四個大字用金漆寫的,門匾還很新,的确是最近新做的。
大戚朝那位身在江湖名在朝堂的長公主,傳聞中是個面貌醜陋,性子冷血,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可院子裏那個姑娘,與傳聞中可大不相同。他擡起袖子,看見了那一抹紅色,情不自禁地皺了眉。
殺人不眨眼這一條,倒是沒有錯。
“世子,這麽晚你怎麽站在這兒?出什麽事了嗎?”
季霄白日趕了一路車,晚上本睡得很沉,卻突然被一道開門聲驚醒,他本能地擔心裴雁君的安危出來找他,卻見自家世子安然站在隔壁的長公主府門口,低頭握着拳,不知在想什麽。
裴雁君回過神,把手背到身後,淡淡道:“沒什麽。”他有看了一眼那門匾,從懷中摸出白日那枚箭頭交給季霄,吩咐道:
“季霄,你去查一下這位長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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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後,長安城內知名茶樓曲江畔來了兩位貴客。
落座後,謝昭玉先叫來了小二,把菜單上所有的甜食全點了一遍,這才向後靠住身子,看向對面的周玄,懶洋洋地開了口。
“兩年前你就在信中答應過我,等我來了長安要好好請我吃遍長安的甜食,沒想到這承諾到今日才兌現。”
“是啊,原以為殿下常年身在江湖,走遍五湖四海,想必是什麽山珍海味都吃過了,沒想到還惦記長安城內這一點甜食。”周玄并不愛甜,把端上來的菜都往謝昭玉的面前挪了挪,獨自喝着茶,神态怡然。
菜很快便上齊了,謝昭玉看着面前滿滿的一大桌,卻沒急着動筷子。她盯着對面雲淡風輕的男子,秀眉微挑,指尖在桌上敲了兩下以引起他的注意。
“菜上齊了,九皇子該開價了。”
她眯了眯眼遮住眼底的算計。周玄這個人一向是趨利避害的,在皇宮裏摸爬滾打長大的人,跟那些利欲熏心的江湖人沒什麽區別,而今主動請她吃飯,說是沒有圖謀,鬼都不信。因此她好整以暇地等他開口。
只見周玄放下茶杯,面上浮起一層儒雅的假笑來,“殿下神機妙算,我也沒想過自己這點小心思能逃過殿下的法眼。就是想問問殿下,我答應的甜食兌現了,殿下答應的令牌何時兌現呢?”
謝昭玉思索了片刻,想起自己好像确實答應過周玄,等她回京,會給他一個江湖門派的勢力,當作是給他的保障,也是與他結盟的誠意。如今她才回來幾天,周玄便耐不住性子了,思及此,謝昭玉忍不住又在心中撇嘴,暗罵周玄不知好歹,自己就在面前坐着,不來讨好自己,反而索要小小的門派勢力,真是因小失大。她心中生出一絲被人看低的不爽,不由得對這個結盟對象又添了一些嫌棄。
心中的想法已經過了九曲十彎,面上卻不顯山不露水,謝昭玉笑了一下,拿起一塊糕點吃進口中,滿不在意地在腰間摸了摸,口中含含糊糊地說,“我當是什麽事兒呢。你也不早說,我今天沒帶出來,一會兒我叫人給你送去。”
說到這兒,她頓了頓,想起來什麽似的,又道,“不過我有個條件,以後不能再打裴雁君的主意,否則,這令牌我能給你,也随時能收回來。”
周玄不漏痕跡的動了動眉毛,把不滿的情緒壓下去,點了點頭。這表情自然沒逃過謝昭玉的眼睛,不過周玄既然點了頭,她也沒必要再多糾纏,日後他若真的陽奉陰違,自有對付他的時候。眼下,她還是更願意把心思放在甜食上。
二人說完了正事,再沒別的話好說,謝昭玉不願意別人盯着自己吃東西,便把周玄委婉地趕走了。她一個人坐在窗邊,吃完點心,悠閑地喝着茶,俯瞰下面的街道人群。
曲江畔的對面有一個叫花子,衣衫褴褛趴在地上,有幾個不懂事的小孩子圍在他身邊嘲笑他,他也不趕他們,就那麽默默地趴着。
謝昭玉嘴上啧了一聲,心道怪可憐的,她行走江湖也見過不少的叫花子,可沒一個叫小孩子欺負成這樣,于是端了一盤梅花糕下去,小孩子看見大人來,吓得四散而逃。叫花子感覺到眼前站着人,擡了頭。
“吶,給你的。”謝昭玉蹲下身子把糕點放在他面前,眼皮一擡上下打量他,跟他聊了起來。
“你胳膊腿都全,怎麽不去找些賣力氣的活計,在這兒乞讨啊?”
“小姐有所不知,我雖看上去四肢健全,實際上有天生的病症,無法像正常人一樣行走,不得已才來讨飯的。”叫花子的聲音低啞,大概因為太久沒說話的緣故。
“這樣啊,看來還是我錯怪你了。”謝昭玉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把盤子往她面前推了推,“快吃吧,不夠我再給你拿一點。”
“夠了夠了。”叫花子邊說邊拿起糕點往嘴裏塞,不一會兒便吃掉了一盤。他的動作有些奇怪,左手小指一直翹着,指尖處只有半截指甲,另一半像是被什麽東西切斷了,斷口處十分整齊。
謝昭玉沒有起身,一直等他吃完,笑着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手心向上攤開,俏聲說道:
“我給了你一盤點心,你也該給我點什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