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糖糕 實不相瞞,這是我的妻子
劉老漢背着柴火回家的時候,身側跑過一匹快馬,揚起的飛塵嗆得他直咳嗽,心道是誰這麽肆意嚣張,竟不怕撞了人。再定睛一瞧,認出了馬上的少年。這不正是早上花了一兩銀子問他買了兩個饅頭的人麽,當時他還在心中嘲笑這少年人傻錢多,樂呵呵的給了兩個饅頭,賺了這一兩銀子。哪知過了沒一會兒,少年又來把馬借走了,說好了日暮之前歸還,劉老漢看他衣裳華貴,出手就是五兩銀子,心道送上門的買賣為何不做,歡歡喜喜的答應了。
如今這還不到一個時辰,少年便回來了。
劉老漢猜測到少年的身份非富即貴,咽下已經到了嘴邊的罵,走過去才發現馬上還有一個女子,臉色慘白昏迷着,再仔細一看,她袍子裏露出來的半截手腕還往下流血。劉老漢擠到一半的笑容瞬間凝固在了臉上。
裴雁君将謝昭玉抱下馬便要往屋裏進,劉老漢見狀跑過去擋在門口,警覺地看着裴雁君道:“公子且慢,我怕是不能讓你進這個門。”
裴雁君見他攔着門不讓進去,以為他是想要銀子,于是立刻道:“等我把人放下,再給老伯銀子。”
“銀子先不說,這姑娘渾身是血身份不明,我可不敢讓他進門吶。”他似是心有餘悸地嘆了口氣,“近來常有官兵搜查,說是城中進了刺客,一旦窩藏歹人被發現,格殺勿論。我這一小家就三口人,保住一條小命比銀子要緊,實在是不敢冒這個風險吶……”
劉老漢身後的屋裏,他夫人翠梅聽見門口的聲音,皺眉過來,“吵什麽呢?別把孩子吵醒了。”一扭頭看見裴雁君和謝昭玉,吓得她低聲驚呼,“這是怎麽了?”
裴雁君聽明白劉老漢是怕被連累,本想離開。可低頭一看流血不止的謝昭玉,臉色白的像個紙人,嘴唇上一點血色也沒有了,便知道不能再拖了。他咬咬牙,板着的臉放松了幾分:“老伯,實不相瞞,這是我的妻子,從金陵來的,我今日就是來接她,誰料我剛走開一會兒來你這兒買饅頭,她就被山賊擄了去,我費力救出她來,畢竟是個弱女子,吃了不少苦渾身都是傷。你看她這小胳膊小腿的,能是什麽歹徒呢?她受了傷禁不起颠簸,我想把她放在這兒,然後去請大夫,她一醒我們就走,不會耽誤太久,還請老伯行個方便。”
“這……”劉老漢看了一眼謝昭玉,的确是個柔柔弱弱的女孩子,看上去不像是兇狠的歹徒,可到底還是有些猶豫。翠梅拍了拍他的肩膀,“還猶豫什麽呀,這姑娘流了這麽多血,一會兒連命都沒了。”
裴雁君看出他的松動,又道:“只要老伯幫我這個忙,我腰間這塊玉佩就是老伯的了。”
劉老漢裝作不經意地瞥了一眼,那是一塊上好的羊脂玉,一看就知道價格不菲。他眼睛亮了亮,假裝無可奈何的樣子,“罷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進來吧。”說着,讓開了身子。
裴雁君把人放在床上時感覺到她已經起了高燒,馬不停蹄地去請了大夫。大夫說她失血過多,這兩日又沒有好好休息,精氣磨損的厲害,需得靜養一段時間,又開了藥方,留下了金瘡藥才走。裴雁君坐在床邊守着,床上的人再沒了早上狡黠的模樣,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蹙着眉頭,臉上的表情像是有點委屈,看着就是一個被病痛折磨的小姑娘,誰能想到這會是殺人不眨眼的人呢。
從城外初見,再到如今共患難,他感覺到謝昭玉一直想把自己保護在身後,事事都沖在自己前面。可是其中的原因,他想不通。謝昭玉與自己非親非故,若是僅憑母親當年的一點恩情就做到這種地步,實在難以讓人信服。她的示好究竟是真心還是利用,還不能确定,因此自己一時也拿不準此人究竟是敵是友。
他在心中天人交戰了許久,床上的人像是感受到了他的視線,忽然動了動,在昏迷之中的人呢喃着什麽,裴雁君湊近了才聽清:
“小……小雁……糖糕……”
“……”
——*——
謝昭玉醒來之時,看見頭頂的床幔愣了片刻。她有些頭疼,勉力撐着身子做起來,發現身上的衣服被人換了,四周又是陌生的環境。難道自己是被那刺客抓走了?可是怎麽非但沒被綁起來,還躺在床上?
“醒了?”門口突然傳來聲音。
謝昭玉下意識警惕地往門口瞧,看見裴雁君的臉,才松了一口氣。“這是哪兒啊?我們怎麽在這兒?”
裴雁君手中端着碗走來,“農戶家裏,你受傷了,暫時在這兒落腳,先把藥喝了。”謝昭玉乖巧地喝了藥,又見裴雁君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包,打開裏面是幾塊糖糕,摸着還是熱的。她以為裴雁君是怕藥苦特意買來的,沒想到這麽個冷面郎君居然還有如此貼心的一面,于是帶着促狹的笑意看他。
裴雁君面不改色,對上她的視線也沒有一絲一毫的不好意思,“看什麽,某人昏迷之中都念叨着糖糕,醒了反而不要了?”
“要的要的。” 謝昭玉乖巧地接過咬了兩口,口中的苦味才被壓下去。
她算是發現了,裴雁君這人的嘴毒的很,一般人說不過他。送到嘴邊的糖糕哪有不吃的道理,她道了聲謝謝,小口吃完,身上恢複了一點力氣,下意識去找裴雁君,見他一直站在門口,像是在等什麽。
“我這衣服……”
“翠梅嫂子幫你換的。”
“哦。”雖然不知道翠梅嫂子是誰,可聽上去是個女人的名字,謝昭玉懸着的心落了地。
裴雁君盯着天邊的晚霞沉默良久。下午他進城的時候,城中已經有士兵在搜尋謝昭玉的下落,看樣子是宮裏的衛兵,有人已經發現她不見了。如果繼續逗留下去,只怕會給劉老漢一家找來禍端,必須盡快離開。
他轉過身對床上的人說道:“我們得走了。”
見他神色嚴肅,謝昭玉看出來不像是說笑,于是也沒多問緣由,收拾東西跟着他上了馬。二人一前一後坐着,他身上的松香味道更加清明了些,謝昭玉很少跟男子同騎一匹馬,平時調侃他不覺得什麽,此刻反倒的生出了一點不自在來,她輕咳兩聲,為了轉移注意扯着不相幹的話題。
“今早在廟裏,我還以為世子扔下我一個人回去了呢。”
“我不過借了匹馬的功夫,你人就不見了,究竟是誰把誰扔下了可不好說。”背後的男人沒好氣地說道。
謝昭玉以為此事與他無關,自然沒想到他還會跟着,此刻叫他的話噎住,不好回答。半天後只好服軟,“是我以小人之心度世子之腹了。”
“哼。”裴雁君牽着缰繩,半籠着她在懷裏,氣息噴薄在她耳側,一陣麻癢,謝昭玉不自覺地偏頭避了避。
感覺到她的動作,裴雁君才察覺到自己情緒有一點失控,竟然孩子氣起來。他整理心神,又恢複了冷靜沉着的模樣。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解釋道:“曲江畔對面的那個乞丐,是你們冥王谷安插在軍中的眼線吧。我見他與你見過面,猜到了他的身份。他與我正在查的事情有些關系,我本想問他一些緣由,那日我出來後,卻找不見他了。因此,這件事也許與我并非毫不相幹。”
謝昭玉倒是沒想到他會這麽坦誠,思索片刻問道:“世子在查将軍的事情嗎?”
那日裴雁君只說回長安有事情要查,今日又提到是軍中的事情,謝昭玉早就覺得裴先的戰死有蹊跷,此刻結合所有線索,不難猜出裴雁君的意圖。原本猶豫要不要挑明問出,既然他都如此坦誠地說了,謝昭玉覺得自己也沒什麽好隐藏的。
裴雁君似是沒想到她會突然問這件事,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沒作聲,算是默認了。
“世子把這件事告訴我,不怕我說出去?”
“彼此彼此,公主若是說出去,我便把公主與八皇子密謀奪嫡的事也抖出來,大家都別好過。”
謝昭玉先是一驚,轉念就想通了,他身邊有阿寧這樣的高手,能在街上見到自己與乞丐接頭,看見周玄也不是什麽值得驚奇的事。她受到威脅也不惱,悠悠然似漫不經心的說道:“看來如今我與世子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誰也離不開誰了。”
身後的人沒答複,謝昭玉以為他不願意詳細說這件事,也止了聲。天邊的夕陽透出鮮紅的顏色,讓謝昭玉不由自主地想到清雲山那滿目血色,到底是那麽多性命,每每想到依然會心緒低沉。于是她閉上眼睛養神。過了半天,就在她差點睡着的時候,忽然聽見身後人的聲音:
“小雁是誰?”
謝昭玉震了震,睜開的眸子瞬間恢複一片清明,再無睡意。
“你昏迷的時候,一直在叫這個名字。”
在戰場的時候,裴雁君見慣了傷亡,有人昏迷之中會叫喊思念之人的名字,這沒什麽稀奇的,本不值得他特意問一句。可謝昭玉叫小雁的時候,神情很是傷心,再加上小雁二字,是他的小字,在家只有父母叫過,外人很少知道。若說是巧合實在詭異,讓他不免好奇起來。
謝昭玉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垂下眼眸,藏住了眼中的光亮,“一個故人罷了,沒什麽特別的。”
她雖這樣搪塞,裴雁君卻明顯感覺到她周身的氣場冷了下來。既然她不想說,裴雁君也不願意強人所難,便沒再多問。
為了掩蓋蹤跡不連累到劉老漢一家,二人故意繞着山路走了大半圈才掉頭朝着長安的方向走去,緊趕慢趕在宵禁前進了城門。
不知是不是提到小雁二字惹到了謝昭玉的傷心事,一路上她都沒再說話。到了門口也安靜地下馬道謝進了公主府,全然沒有了往日的神采飛揚。裴雁君握着缰繩一直盯着她進門,久久未動。後來還是季霄看見了他,叫了一聲世子才讓他回了神。
“季霄,你認不認得一個叫謝昭玉的人?”
季霄接過缰繩把馬牽走,想了想,搖搖頭,“這人怎麽了?”
裴雁君确定自己從未見過謝昭玉,卻總覺得她好像認識自己,想了半晌,心中只當是想多了,也沒對季霄解釋,只是搖頭說了一聲算了,跟他進了門。
謝昭玉心情不佳,輾轉兩日又受了傷,精神早就支撐不住,回府之後倒在床上睡了個昏天黑地,三更快過之時才醒來。她在書房喝了藥,想起什麽似的,翻箱倒櫃找出了樹下的那封信,展開仔細看了一眼,而後将信放在一旁的蠟燭上燒了。
火苗一沾上紙張便肆無忌憚的向上蔓延,而信上“清雲劍派已屠門”幾個字,就這樣漸漸消失在火苗的吞噬之中,随着紙張一同化為灰燼。
冷眼看着這一切的謝昭玉,眼中并無半分波瀾。燭火映出的光籠着她的影子,書房的安靜之中,剩下的只有一片孤寂的氛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