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潑酒 “公子欠我一個人情,日後可一定……
樓下的謝昭玉不知為什麽頭發散落開了,她手中握着簪子,長及腰間的黑發像一個小小的瀑布一般垂在腦後,有幾縷被堂中的風吹到身前,從臉頰拂過後卻落在肩頭。烏黑的秀發與鮮豔的紅衣相互映襯,帶得她的眉眼都變得濃墨重彩起來。猛地一看,叫人呼吸一滞。
四周的客人注意到了動靜紛紛扭頭來看,視線大多忍不住在謝昭玉身上流連。裴雁君的眸色暗了暗,抿唇下了樓。
他的身影消失在那小小的方形窗戶之內,樓下的謝昭玉也跟着移開了眼神,低下頭仔細檢查了手中的簪子,幸好沒斷。
“我表哥可就在樓上,你這麽欺負我,叫他知道了不會放過你的。”周意然一邊擦拭裙子一邊氣急敗壞地說道。
謝昭玉仍低着頭,小心的把簪子收進懷中,仿佛根本沒聽到她在說什麽。小娥氣不過走上來,擋在謝昭玉身前叉起腰,“凡事都要講究一個理字,分明是你不由分說動了我姐姐愛惜的簪子,差點摔在地上,怎麽到你口中反倒成了我們欺負你?”
宋嫣委委屈屈地替周意然辯解,“可這也不是你們潑意然酒的理由啊,有什麽事不能好好說麽?你知不知道,意然……可不是你随便能惹得起的人。”最後半句,她思索了一下措辭才說出口,沒有暴露出周意然的身份。
公主出現在市井之中勢必會引起大家的注意,這裏又有這麽多人,不能輕易暴露身份。這也是周意然一開始敢下來挑釁謝昭玉的原因,至少在這裏,謝昭玉沒辦法搬出長公主的身份壓她,她還記恨這剛才在衣鋪的事,故意拉着宋嫣來羞辱她,想要出口氣,這才沒顧及太多。
小娥被氣紅了眼圈,“哼,我姐姐這簪子也不是你們摔得起的,只是一杯酒算是便宜你們了,這可是……”
“小娥。”謝昭玉打斷她,臉上的表情回複了雲淡風輕,“到我身後來。”
小娥聽話地繞道她的身後,剛剛站定便見到樓梯口處有一個身形壯碩的男子疾步沖過來。
宋鑫一邊走一邊撸起袖子,“好大的口氣啊,我倒要看看是誰跟在這兒撒野,驚擾了爺的貴客!”
他上下看着宋嫣和周意然,一眼就看見了周意然裙子上的一大團污跡。最先想到的是還好不是宋嫣受了傷。轉念又一想,周意然可是公主,她被人欺負了事情豈不是更大。轉眼又打量着謝昭玉。京城中的高官人家他多少都見過一兩眼,眼前的女子看着十分陌生,想來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人物。他眼珠一轉,登時擺出一副兇神惡煞的表情威風起來,擡腿踩在謝昭玉旁邊的長條板凳上,一手叉腰,一手支在膝蓋上,指着謝昭玉氣勢洶洶地質問,“就是你傷了我朋友的妹妹?”
謝昭玉連眼神都沒給他一個,徑自喝着酒,像是把他當成了一團空氣。
宋鑫哪裏受過這樣的無視,立刻怒火中燒,伸手要去抓謝昭玉的胳膊,可是連她的袖口都沒碰到,眨眼之間自己的手腕反而被捉住。只見謝昭玉漫不經心地向下一用力,宋鑫只覺得自己手腕上的骨頭被掰斷了,巨痛沿着手臂直直沖上腦袋,叫他來不及反應便龇牙咧嘴的慘叫出聲。
這尖利地叫聲讓謝昭玉一陣嫌棄,她皺眉在暗中翻了個白眼,手上微微向前一推,宋鑫一個體格雄壯的男子竟被推出去一米多遠,跌坐在宋嫣和周意然的腳邊。兩個小姑娘顯然沒想到二人會動起手來,更沒想到宋鑫會被人一招制服,看向謝昭玉的眼神登時變得有些膽怯。
周圍幾桌的客人瞧見打了起來,害怕傷到自己,紛紛起身避開到一旁看上了熱鬧。整個大堂的目光都聚集在這邊,說書人幹巴巴地講了兩句見沒人聽,索性自己也站起身靠在一邊的柱子上,手中抓着一把瓜子湊起了熱鬧,樂呵呵地想今日若是鬧得熱鬧,明日的說書題材可就有了!
宋鑫掙紮着起身,不甘心在人前丢了面子,作勢還要沖過去,幸好蔣沉眼疾手快地按住了他的肩膀,沉聲道:“她會武功,你打不過她。”他的目光從謝昭玉臉上輕輕掠過,皺眉望向裴雁君,對上眼神後裴雁君輕輕點了頭,算是确定了謝昭玉的身份,蔣沉放在宋鑫肩頭的手捏了捏,警告他不要輕舉妄動。
“那也不能叫她這麽欺負人。”宋鑫顯然沒明白他的意思,在這麽多人面前被一個姑娘制服,只覺得臉上像被人扇了幾巴掌一樣火辣辣的,又羞又氣,不甘心地爬起身作勢還要撲上去。
落在最後一個的裴雁君終于冷冷發聲:“宋兄。”他在軍中呆久了,聲音帶着不自覺的威吓,吓得大堂之中的人紛紛噤了聲,一時之間一片死寂,裴雁君的聲音就在這寂靜中緩緩響起:“我來解決。”
說這話時,他的視線落在謝昭玉身上,看着似笑非笑的她,眼眸之中看似是冷靜,卻被微微皺起的眉頭洩露了心事。
宋嫣看見謝昭玉和裴雁君的眼神緊緊貼在對方身上,不由咬了咬牙,垂在身側的手攥緊了衣裳,上好的綢緞料子一下子生出了許多褶皺。
周意然聽了,還以為他要給自己撐腰,忙委屈地訴苦:“表哥,她欺人太甚,剛才我都已經讓步給她了,她還懷恨在心,我不過不小心碰到了她的簪子,又沒摔壞,她便一杯酒甩在了我的裙子上,這可是我新做的裙子。”
聽見這話,周圍人都露出了然的神色。原來之前二人已經有過争執了,而且從言語之中不難得知是這位紅衣小娘子贏了,如今還潑人酒水,未免有些咄咄逼人了。于是連帶着看謝昭玉的眼神也跟着嫌棄起來。
許青閣慢悠悠地動了兩下扇子,仔細瞧着謝昭玉的一張臉,總覺得有種說不出的熟悉。視線游走到那根白玉簪子上的時候,突然做恍然大悟狀。他用扇子擋住嘴角,悄聲對楊珏道:“你應該認識她。”
“我?”楊珏有些莫名其妙,“我怎麽會認識她?”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七年前你的新科狀元應該是她做主給你批的,否則你如今還不知道在哪兒用功讀書呢,哪能成為今日的太史令。”
七年前楊珏也曾聽說過,有傳聞說崇明帝覺得他不夠沉穩,本來是要讓他落榜的,後來是宮中一位神秘的人物誇獎自己敢愛敢恨堅守原則,适合做史官,才保住他的狀元名頭,還讓他進了太史院。楊珏記得自己受封之日曾給這位貴人行叩拜之禮的,只看見那人紅色的裙擺上金線繡着的花紋,因為看出是個女子,當時他便沒敢擡頭。
楊珏細細看了一眼謝昭玉,忽然記起當年那位貴人的身份,不禁眉毛上揚,眼睛瞪圓,有些驚訝,“你說她是……”他看了一眼周遭許多的人,把到嘴邊的名字咽了下去,似乎還沉浸在震驚之中難以回神。許青閣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樣朝他點了頭。二人看出了謝昭玉的身份,對視一眼掂量了一番還是沒輕易趟這趟混水。
一旁的裴雁君不知二人的心思,一言不發盯着謝昭玉,叫人看不出他心裏究竟在想什麽,也看不出究竟是什麽态度。
謝昭玉看着在自己面前站成一排的六七個人,黑壓壓一片,好大的陣仗。她不氣也不惱,反而輕輕笑了一聲,自在地坐了下來,為自己倒了一杯酒, “這話說的不對,我潑你的酒,并非因為簪子的事。”
周意然并不相信大聲反問,“那會是因為什麽?”
謝昭玉盯着裴雁君的眼睛,似笑非笑的一字一句道:“因為你說他已經與宋小姐訂了親。”
此言一出,衆人紛紛看向裴雁君。許青閣楊珏宋鑫等人滿臉詫異,蔣沉則黑了臉。
裴雁君心中閃過一瞬的疑惑,扭頭看向周意然,她自知理虧,心虛的咳嗽兩聲解釋道,“此事……我是說着玩的。”
裴雁君冷聲呵斥,“這種事情也是能随便說着玩的?”
他對宋嫣的确沒有男女之情,可此時否認的話,等于當衆讓宋嫣難堪,事關婚姻大事,也不能随便回答。心中忖度半晌,裴雁君也沒想出個回答的法子。
宋嫣半低着頭往宋鑫身後躲了躲,在不被人察覺的地方偷瞄兩眼裴雁君,露出隐隐期待的神色。
“宋小姐與我一直相熟,我年長她幾歲,與她兄長又是好友,一直把她看作妹妹,至于婚姻大事,我如今還在為父守喪期間,尚未商議。”最終,裴雁君盡量委婉地這樣解釋。這一番話不僅維護了女子的清白,看似也沒有拒絕,給彼此都留足了餘地。
謝昭玉像是一個旁觀者,冷眼一一瞧過每個人的臉色,紅唇一勾笑了,“既然是這樣,方才的确是我唐突了。這過錯太大,差點連累了三個人,僅僅道歉實在過意不去。”說着,她端起酒杯倒滿朝周意然舉起,“這樣吧,一報還一報,我潑了你一杯酒,也讓你還給我一杯,我不反抗,如何?”
周意然一口氣憋在心裏,終于有了發洩的機會,自然不想放過。沒等裴雁君攔她便走到了謝昭玉面前。
“你說的是真的?”
“這麽多人看着呢,難道還有假?”謝昭玉笑道。
接過酒杯,周意然立刻把杯中的酒潑到了謝昭玉的身上,速度快的生怕她反悔似的。酒水灑在謝昭玉肩頭,順着以上的布料往下流淌,一部分還打濕了秀發,有幾滴濺到她的臉上,讓她本能的閉了閉眼睛。
周意然滿意的看見她狼狽的模樣,放下酒杯準備要走,回身瞬間卻被謝昭玉拉出了手腕。
“慢着。”謝昭玉叫住她,眼神一瞬間變得有些淩厲,笑容也變得陰測測,一字一句清楚地說道:
“潑酒的帳清了,現在咱們該來算算簪子的帳了。”
沒想到她還會提起這件事情,周意然有些慌張的掙紮兩下,沒有掙脫。剛才自己是想讓她出醜,故意去抓有裂痕的簪子,她有些心虛,氣息微亂的說道,“你不是說生氣不是因為簪子麽?現在又來翻舊賬,你……你言而無信。”
“呵呵……”像是聽見了什麽笑話,謝昭玉冷笑兩聲,“姑娘耳力不大好,我只說潑酒不是因為簪子,何時說過你動我的簪子我不生氣了?剛才也說了我對這簪子是很珍愛的,怎麽可能任人玩弄而不生氣呢?”
她說話的聲音越說越輕,最後一句卻陡然狠戾起來,話音未落,只見她的手迅速擡起,一下子便抓住了周意然頭上一根金色的發簪。那發簪長長一根,柔順的發絲纏繞其上,明眼人都看得出這跟簪子一拔,周意然的頭發肯定也會散落開來。不比謝昭玉只用一根簪子簡單挽起,即使拿走簪子頭發也只是自然的垂在身後;周意然頭上還有許多其他發飾,發髻若是散了,其他發飾淩亂挂在頭上,一定會顯得很狼狽。
她手上發力,眼看發簪便要抽離發間,蔣沉突然發了聲,語氣之中帶着些不悅,“姑娘,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謝昭玉手上一頓,慢慢松了力氣放開周意然,看着她逃回裴雁君身後的樣子反而笑了。一開始是低低的笑,後來聲音漸漸變大,到最後竟然開懷大笑起來。在這種情況下,偌大的屋子內只有她的笑聲在回蕩,那聲音飄在半空中,像是永遠也散不去,不僅不讓人覺得高興,反而感到有些瘆人的寒意。楊珏和周意然等人的臉色都變得很難看,唯獨蔣沉和裴雁君的情緒沒有在臉上顯露。
半晌,謝昭玉收聲,揚起紅唇看向蔣沉,“許久不見,連你也變得天真了。也罷,我就給你個面子。”說着,她故意繞開桌子走到蔣沉面前,指尖一個個掠過楊珏,周意然,宋鑫等人,最後停在離門口最近的裴雁君身前,笑意不達眼底。
“公子欠我一個人情,日後可一定要記得還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