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來找人的
元洲的天是一種層層暈染的蒼藍,與漫漫黃沙、胡楊紅柳湊在一起,是一種如畫的景致。
孟黛坐在胡楊枝頭,翹着腳打量樹下的白袍道士,嘻嘻地笑。
道士衣衫褴褛,滿面塵沙,一步三搖,活像只禿了毛的大白鵝。
“小道士,你平白無故往樹上撞,是要拿腦袋跟樹比堅強麽?”
白袍道士捂着發紅的額角,連連作揖:“小道被人追殺,土遁功夫練得不到家,真對不住,驚擾了姑娘。”
說着,道士還心有餘悸,又忍不住奉勸孟黛:“這夥人兇惡得很,姑娘還是早作回避,免得卷進這一場事端裏來。”
孟黛挑眉:“在這元洲地界,還有人敢追殺昆侖的弟子?”
道士苦笑:“兩百、一百年……不,三十年前,誰敢跟昆侖作對,可如今這不是今非昔比了麽?”
是啊。
三十年前,他憑道袍袖口上那兩道熠熠生輝的卷雲紋,便沒人敢在元洲境內,光明正大地對他動手。
只憑他是昆侖內門弟子。
如今嘛,道消魔長,昆侖的風頭,早教牢蘭宮蓋了過去。
孟黛偏頭想了想:“那你是得罪牢蘭宮啦。”
道士似有驚訝,臉色急得發紅:“牢蘭宮的魔頭行事一向霸道狠辣,姑娘,你再不走,那夥人便要追來了。”
“無妨。”
“姑娘,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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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他們——在天上。”
天地驀得暗下來,一片鉛雲遮天蔽日,只見數十道身影立在雲端,恍如魔神。
小道士臉色大變。
“锵——”一柄七星寶劍顫巍巍出鞘,亮銀劍身映出道士蒼白的臉色:“姑娘,走!貧道斷後——”
此時,雲端魔神高高在上,和漫漫沙洲中,道士和少女渺小如蝼蟻。
道士望天,額間冷汗不止。魔神睥睨,蔑然中,讓人感受到森然殺意。
“走?”天地之間忽而發出一聲輕而又輕的冷笑。
鉛雲之下,紫黑色的天罰之眼,緩緩醞釀起可怕的風暴。立于雷霆風暴之上的魔神——牢蘭宮使,仿佛有代天執法的無邊威勢。
孟黛垂着頭,蛾眉微蹙,仿佛有些苦惱:“怎麽,現在走不得麽?”
“晚了。”
她顫聲道:“我與牢蘭宮素無恩怨。”
“要怪,就怪你命不好。”
“轟隆——”深紫色的電光照亮了牢蘭宮使漠然無情的臉:“跟這小子攪和到了一起的,都——得——死!”
“撲哧……”孟黛倚着枝頭,終于忍不住笑得前仰後合,“不錯,不錯。我想,牢蘭宮的人确實都走不得。——你們都得死。”
剎那間,少女動如脫兔,劍出驚鴻。一道雪色光華通天徹地,燭照八方,剎那間,仿佛唯有那一道雪豔劍光,是天地之間唯一的亮色。
即使在場的小道士,也沒法确切地描述,那一劍的絕代風華。
雲端的牢蘭宮使甚至連逃的力氣都使不出。
劍光及身,仿佛冰冷的海潮。牢蘭宮使見到這一劍的時候,就已經被卷入潮中。
怎麽可能?
道士呆呆注視着天穹,雷霆沒了,神魔也沒了。那一劍刺破了層雲,太陽重新普照大地,陽光刺得眼角生疼,他還渾然不覺。
直到一只素白的纖手,在他眼前搖了搖,水綠的衣角在風中拂動,仿佛溫柔的雲。
小道士卻不禁打了個寒顫。
就是這只手?
動了動劍?
一切化為塵埃!
“都……死了?”
“死啦。”
“可玄門正道……”
“除魔務盡,不對麽?”
道士:“……對。”
“那麽洞雲師侄,可不可以告訴我,你怎麽會被牢蘭宮的人追呢?”
“啊?”洞雲小道士猛地才起頭,訝然道 “小師叔?”
◆
孟黛是昆侖出身,但又有別于大多玄門弟子,她是妖。玄瑤池裏一朵白蓮花化形,身份特殊,因此她并不久居山門,反而常常在元洲游歷。
洞雲子既然遇見了師叔,也不遲疑,将遇見的事,老老實實一股腦倒出來。年紀尚輕的洞雲,跟真傳師兄天璇結伴到山下游歷,到了雲中郡,發現牢蘭宮的魔頭以人飼魔,出于不忿,便出手除魔衛道。
孟黛饒有興致:“然後,你們就被牢蘭宮追殺了?”
“後來,牢蘭宮主和幾個老魔也到了雲中郡附近。”
孟黛驚異:“喲,孔青這些年心眼越長越小,這點破事還能找你們麻煩?”
畢竟牢蘭宮主孔青,是出了名的睚眦必報,心狠手辣。
洞雲子搖搖頭:“這倒不是,只是說要找什麽、什麽元辰蜃景的消息。”
“師兄藝高膽大,想着不能叫這東西落入魔掌,領我去探聽消息,可嘆我修為不濟,幫不上忙,然後教牢蘭宮的人發現……”
孟黛從他的話裏找到一個盲點:“你在這,天璇師侄在哪兒?”
洞雲子苦着一張臉:“弟子跟天璇師兄失散了。”
“這麽說來,天璇師侄是落在了牢蘭宮手裏?”
洞雲子沮喪地點點頭,在西風裏頗顯蕭瑟:“大約是。”
大約對于孟黛而言,四舍五入就是了。
“……小師叔,弟子有一問,不知當不當講。”
“講。”
“咱們現在……跑什麽?”
雲端的罡風吹得洞雲子直哆嗦,孟黛嘻嘻一笑:“殺完人就跑,不是很刺激麽?”
洞雲子猶猶豫豫說了地點頭,又遲疑地問:“可,可是咱們像逃難的。”
“……”
自從牢蘭宮在元洲稱雄以後,孟黛行走各地,沖突就沒斷過。在屢次的接觸裏,已經鍛煉出了豐富的鬥争經驗。
她幽幽道:“洞雲師侄,你知道麽?殺了人還不跑,那就更刺激了。”
洞雲:……師叔說得好有道理。
“不過咱們走了,天璇師兄怎麽辦?”
孟黛斜了他一眼:“誰說我要走了?”
她只是要把洞雲這敗家玩意送回昆侖去。救師侄給孔青添堵這種事,為什麽要錯過?
孟黛和孔青的恩怨挺大的。
五十年前,孔青接手牢蘭宮,用了二十年,在元洲樹立起了赫赫的威名。孟黛下山那會兒,還秉承着我大昆侖天下第一的思想,面對牢蘭宮弟子,當然從不手下留情。
十年前,孟黛到素與昆侖親善的雲中派游玩,正遇上孔青來滅人道統,事發突然,連求援請個幫手也來不及,雲中派上下大感驚懼——如何是牢蘭宮的對手?
素性淡泊的雲中掌門,見門中血流成河,一時心如刀絞,與孔青提出賭鬥。
孔宮主意态從容,黑衣銀帶,腰系紫金鈴。高眉深目,溫文華貴,儒雅中又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霸氣。出言緩緩道:“雲兄也算一方之主,也罷,孔某送你一程。”
嚣張成這樣,孟黛這能看得慣麽?當然不,當即一劍怼上去,然後被孔宮主派人追殺了數千裏。
從此與孔青結下梁子,誓與牢蘭宮不兩立。
乘的雲停在一片連綿的青山附近。
洞雲子站在雲端,俯瞰着這一片煙雲渺渺的仙山福地,又看看身量纖纖的小師叔:“師叔要自己去雲中郡?真不回門中多找些幫手?”
孟黛把玩着指尖一縷桀骜不馴的風,撇了撇嘴,她并不想跟一些人打交道:“等你回門中禀告,他們做完決定,你天璇師兄也該涼透了。”
洞雲子覺得不至于,讷讷又沒敢反駁師長。默默把雲中郡的圖籍交到了孟黛手裏:“祝小師叔馬到功成。”
孟黛指尖一勾,柔風便像溫馴的鹿,穩穩托着洞雲子往下飄去,她朝着後者揮了揮手:“趕緊走吧。”
洞雲子落在一座野山頂,目送着那片雲離去,心說這位只有點頭之交的小師叔,似乎也并沒有傳說中那樣妖性難訓。
◆
對于天下得道羽士,朝游滄海暮蒼梧從不是夢想。從昆侖到雲中郡,于孟黛而言,也不過是盞茶的功夫。
落下雲頭,便是府城門口。城牆上刻着密密麻麻,玄之又玄的符文,城下熙熙攘攘,人聲鼎沸,城守四處逡巡,一派繁華景致。
門口貼着通緝的告示:
雲中派附孽餘黨,極度危險,如有線索,即報牢蘭宮。
附上的是一張綠衣少女的畫像,栗色長發,膚白如雪,嘴唇微微抿起一抹甜笑,梨渦隐現。一雙眼珠是生機勃勃的淺綠色,好像初春裏抽枝的嫩葉。
孟黛站在城門前,一邊欣賞着自己的通緝,一邊接受例行的盤問。
駐守的人顯然沒把眼前的白衣少女放在眼裏,她與通緝令上的人着實沒有半點相似:“做什麽來了?”
孟黛笑眯眯道:“我來找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