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玉門(二) 孔宮主有幾個表妹
此言一出, 霎時冷了場面。
孔蒼術見黛黛不語,便三兩句将牢蘭宮、噬魂宗的情形帶過,只言幾方戰事激烈, 他受诏而歸。
黛黛腦子裏亂得很,一面覺得他當卧底很是不易,一面又是氣悶,他突如其來地就要走了。
“不能不去麽?”黛黛仰面, 目不轉睛地望着他。
面對小姑娘期冀的眼神,孔蒼術目光雖溫和,語氣卻堅定:“我是去拿回我應得的東西。”
一宗傳承自然很重要。黛黛知道, 他既然投身牢蘭宮, 必不容有失,可是——
“你也說了, 現在的局勢危險, 你身上還有傷——”
“孔某既然敢回去, 自有脫身之道,你放心。”他話鋒一轉,語氣極是柔和, “待此間事了,我便離開元洲。祖洲雲嶺間伏龍山上有一座隐秘上古仙真洞府,黛黛, 你先去那兒等上一等,好不好?”
“哼, 誰要等你呀?”
少女抿着唇,兩腮微鼓,杏眼含嗔,手自虛空一探, 一柄二十八骨紫檀折扇劈頭蓋臉砸到青年身上。
孔蒼術一手握住,始覺此物氣息抹去。是她先前用過的那件上乘靈寶,蘊太初、造化大道之力,頗為難得。
“這……”
“借你的東西,”黛黛下颌昂起,“要還的。”
“三年。”
口是心非。孔蒼術低低一笑,俯首親了親她耳垂:“好。”
黛黛耳根通紅,狠狠瞪他一眼,別開臉越過他肩頭。只見梧桐枝影橫斜間,天際朝霞格外燦爛。一輪赤日初升,拖曳着黛紫混着胭紅的朝霞,烈烈如火,不可逼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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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陽灑下,給他高大的身影鍍上一層淡金的光。
那樣明亮。
◆
盡管黛黛心思百轉,最終還是目送孔蒼術離開。但和阿貍玩鬧解悶,又憶及伏龍山之約,心情日漸轉好。只是賀蘭山間修行者漸多,或有牢蘭宮、噬魂宗人士,也偶見正道、散修人士,山中、鎮內争鬥漸多,連連波及凡人。
天璇道人常常基于義憤出手,多有斬獲,卻也有三兩回遇上強敵,還是黛黛出面将人或逐或殺。她這也才意識到,孔蒼術臨走前叮囑她元洲是非之地,盡早離開、前去祖洲的先見之明。
黛黛只得先将天璇、阿貍送回昆侖,因為擔憂孔蒼術的緣故,她并未前去祖洲,而是重返賀蘭——一則呢,賀蘭山是牢蘭宮、噬魂宗争鬥之地,二則嘛,她感應到本尊将要出關了,她閉關的地點,正在賀蘭山中。
千裏賀蘭,其尾是座終年雲山霧罩的青峰,山下則是玉門雄關聳立,為元洲門戶鎖鑰。
山間早春的風猶存寒氣,凜冽拂面時,涼意都滲進骨頭裏去了。關外古道向來人聲鼎沸,今日不知怎的,卻格外寂寥,竟連一絲蟲鳴鳥喧也無。
天邊匆匆劃過兩道灰光,卻是兩個禦使遁光的修行者。一人俊秀中年模樣、面如冠玉,一人青年模樣、赤目灰發,長相妖異,捏決作法,一刻未敢停留。
突然,一聲羌笛,打破了天地間詭異寧靜。
四下無人,卻是哪來的笛聲?
赤目青年面色一變,只聞笛聲如泣如訴,纏綿入骨,宛如一張溫柔的大網,綿密殺機欲要将人絞死在其中。
“鬼鬼祟祟!該死!”
他恨聲一罵,屈指虛空拉出一杆漆黑寶幡,烏蒙蒙靈光閃爍,烏幡迎風而長,須臾之間,鉛雲萬裏、蔽日遮天。陰風驟起,魔嚎鬼哭。
萬鬼游蕩,白骨為歌,但有生靈盡化作行屍走肉,仿佛剎那間人世化作幽冥,魔威如獄,烏焰滔天。
然極目遠眺,渺遠大漠與天接處,血雲翻騰,洶湧似江海波濤,亦能與幽冥世界分庭抗禮。
赤目青年額間已見冷汗,卻見長河落日下,一赭衣青年手持玉笛,朗聲笑道:“陳師伯,哪裏這麽急着走,何不聽弟子奏完此曲?”
赤目青年見他顯出身形,大松了口氣,區區一個小輩。他罵道:“孫飛卿,你得了孔青幾分本事,便膽敢來追擊本座?!”
掌中玉笛挽花,賀蘭城主孫飛卿笑眯眯一拱手:“弟子驽鈍,不過學得師尊一點皮毛。還請陳師伯,賜教——”
“教”字出口,一曲清商又起,悠揚笛聲化作無數天魔、異種、妖獸、道兵、血蓮,與赤目青年厮殺而去。
這赤目青年雖是孫飛卿師伯陳洛,孔青師兄,卻也是陳宗之陳長老旁支後輩,與那陸天樞一般,是得了親眷提攜才成為老宮主弟子,如今堪堪元神,修為遠遜其師弟孔青、永夜魔君公儀修之輩。
孔青近來攜雷霆之勢,斬殺陳長老麾下兩大魔君,聲威赫赫,将陳長老部逼得人心喪盡,連陳洛也是倉皇逃遁。心氣喪盡,又憂心追兵,面對道行尚不及元神的孫飛卿,一時竟還占不了上風,被孫飛卿連連譏笑。
幸有那俊秀中年襄助,他袖袍一拂,一部陰司生死金簿顯化高懸,書頁疾翻,無窮天人、妖魔、惡鬼、修羅虛影,化作滾滾紅塵之力,供陳洛寶幡吞噬。
陳洛獰笑:“多謝柳兄。”
俊秀中年也不居功:“陳兄客氣,咱們速戰速決。”
“正合我意。”
幽冥死氣應聲暴漲,灰光蒙蒙,化作鬼王巨爪,直抓孫飛卿天靈而去。
氣機鎖定,魔威沖天,孫飛卿周身血雲光華湧動,一遇那巨爪立時冰消雪融,孫飛卿禦使禁法隐沒身形,玉笛祭起,以聲成陣,千萬肅殺之聲山呼海嘯。
鬼王骨爪一握,将玉笛攥入掌中,無數陰穢邪魔源源不絕湧出,陳洛再進一步,瞳中血光一厲:“拿來!”
死氣彌漫,玉笛靈光閃爍嗡嗡巨震,發出一聲刺耳哀鳴,再度顯出身形的孫飛卿驀地口噴血箭,面色青白,卻是本命法寶教陳洛奪去,性命相連,受傷不輕。
陳洛一聲長笑:“柳兄,看你的了。”
旋即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噴吐化作靈符,玉笛罩一層血色光華,哀鳴不止,卻是已被陳洛全然鎮壓。
“陳兄且看柳某手段。”墨光一閃,那俊秀中年袖間一支紫金筆業已在手,他揮毫潑墨,題寫于生死金簿之上,“死”字寫過,筆下陡生一道無形之線,綿延如絲網,金書勾連天道,一股浩然莫禦天地偉力驟降——
死氣反噬,侵入體內,毫無防備的陳洛驀地如同一具牽線木偶,眼睜睜見那玉笛失了禁锢,輕啼掙脫了束縛,美妙樂音化作凜然刀光,穿透他眉心,将元神釘死。
“你、你敢——”
怨毒而不解的血色瞳孔裏,映出俊秀中年的身影,只見他微微一笑,将掌中蒼白的幽冥之火送出:“柳某獻醜了。”
透過熊熊烈火,陳洛只見那俊秀中年俯首作揖:“屬下雲中柳乘風,拜見少主。”
少主?什麽少主?
卻見赭衣青年孫飛卿縮地成寸,施施然落地。
這一聲少主——卻是對着他所說。
原竟是他!
烈火焚身,陳洛死不瞑目。
而雲中城主,柳乘風。自是早在一年前,就被孔青策反。
孫飛卿并不意外,贊道:“此番清算叛黨,柳城主屢屢通傳消息,如今又斬殺陳洛,實在是居功至偉。”
柳乘風自家人知自家事,當時差點一失足成千古恨,孔青事後不收拾他就不錯了,哪還敢跟孔青的徒弟争功。連連自謙道:“屬下何敢居功?全賴孔宮主運籌帷幄,少主神通廣大,這才教逆黨伏誅。”
孫飛卿見這老狐貍油滑,但笑不語。
柳乘風殷勤道:“去年一晤,孔宮主身體欠安,屬下十分痛心,不知如今他老人家身體可好些了?”
孫飛卿吞了丹藥,漫步于道上調息,笑道:“勞柳城主惦記。師尊自然大好了,前些日子不還殺了兩個人麽。你說這些人也是的,師尊仁慈,牢蘭宮用人之時,降者既往不咎。偏有兩個自恃輩分修為的魔君冥頑不靈,唉,這不是只能送他們去陰司追随倒底了。”
柳乘風心下一凜,他一句試探被孫飛卿這小子□□裸警告,不聽話,那兩個魔君就是下場。忙賠笑道:“那屬下就放心了。”
此時雲開霧散,諸般異象盡皆消去。古道上,風吹胡楊,其葉簌簌。湖綠羅裙隐于密葉之間,誰也沒發現,少女翹腳而坐。聞言嘴角一撇,放心,放心個鬼啊。
當時孔青重傷,聽說那個陳宗之遣了好些人來追殺,次次功敗垂成,現在被孔青傷愈,他反而被圍堵在賀蘭山一帶,真是個廢物。
少女自然是重返賀蘭的黛黛,如今陳宗之部被圍賀蘭,山中時有魔君出入,她一個元神化身,當然不敢進山以身犯險了。
蹲在這山外,卻正看見牢蘭宮內讧諜中諜的一出好戲。再一聽,好家夥,這不是老熟人麽,一個被她騙過的雲中城主,一個孔青徒弟賀蘭城主。本來打算來個黃雀在後,送他們一人一劍去陰司,現在她準備再看看好戲續集。
樹下,柳乘風讨了個沒趣,絞盡腦汁轉換話題:“不知表姑娘可還好?去年在雲中城,屬下見表姑娘頗喜珠飾,特意收集好些珍奇品類,少主可否帶屬下轉達一份心意?”
孫飛卿當場就愣住了。
這表姑娘是誰?他再他家師尊座下幾十年,簡直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他當然不可能知道,誰會知道一個編出來的人吶?黛黛在樹上簡直笑得前仰後合。
但孫飛卿不知道啊,他見柳乘風信誓旦旦,不像是說笑,為保險還是多問了一句:“哪位表姑娘?”
“那位白衣、碧眼,嬌嬌弱弱的樣子,生得還是頗為清麗脫俗——”
孫飛卿眉頭一皺,正要訓斥他信口開河,玷污師尊清譽,他家師尊明明從來就沒有跟什麽白衣碧眼的女人……
嘶,等等,白衣……碧眼?
這不是師尊先前那幅畫裏的女人麽?碧眼,睹物思人,一年前賀蘭城的記憶迅速在腦子裏轉過,孫飛卿倒吸一口涼氣。
莫非——蕭師弟所說跟在師尊身邊那個少女,就是師尊那失散多年的表妹。
于是話到嘴邊又咽下。連柳乘風都知道的事,他卻不知,柳乘風都見過的讓,他卻不曾得見。着怎麽能顯得他是師尊最寵愛的弟子呢?
孫飛卿不動聲色順着他的話道:“師姑平日裏山中清修,不見外客。你既見過,也知師姑生來柔弱,請恕孫某不敢打擾。”
柳乘風将信将疑,那個女人瞧着是矯揉造作,怎麽就柔弱不能自理不見外客了?去年瞧着孔宮主對那女子頗為寵愛,平日裏又藏得那麽好,莫非孫飛卿這小子打算自己占了這條道。
嘴上還是恭維道:“有勞少主提點,屬下唐突了。”
黛黛:“???”
他們在說什麽?孔青怎麽還真就有個柔弱不見外客的表妹了?孔蒼術當時随口一說,還有這個考量啊?
黛黛當即疑惑非常,她當即馭動禁法挪移,身形一閃,便浮現在二人眼前。她一清嗓子,花凋在手,幽藍光華閃爍,正準備制住兩人,好生逼問。
卻聽孫飛卿驚道:“師姑?”他望着黛黛,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黛黛動作一頓:“嗯?”
他是……在叫她嗎?
柳乘風看了看孫飛卿,又看了看面前突然出現的碧衣碧眼少女,不禁愣住,孔宮主到底有幾個表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