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宋挽月定定的看着徐如影久久不語。
以前,明雨的同事見到她的時候,宋挽月多是在明雨身邊牽着她的手腼腆的笑,或是溫柔的跟大家打招呼。
而如今,她不笑又目光沉沉的望着人的時候,淩厲的氣場隐隐透出,還帶着些許的寒氣。
徐如影也在看着她,她心裏藏着的是克制,是隐忍,可臉上卻一派的雲淡風輕公事公辦。
挽月……
挽月……對不起……
不知道過了多久,宋挽月才把遺囑接了過去,态度依舊不鹹不淡。
她身邊的同事都是一派的沉默,大家都知道這次出差肖明雨是替徐總去的,所以家屬會對徐總這樣的态度,她們并不奇怪。
映入眼簾的就是熟悉的字跡。
宋挽月只是看了一眼,眼圈就有些發燙。
是明雨的字。
她不會認錯的。
遺囑的內容很簡單,大概就是交代了一下,以後如果有意外,所有財産歸宋挽月所有。
裏面詳細羅列了她的所有房産、股票、基金、存款的信息,非常的翔實,就好像準備了許久一般。
肖明雨不是沒有考慮過母親。
肖家的情況比較特殊,當年,她的父親突然離世,她們孤兒寡女的沒有人依靠。
還不滿十八的她經歷了無數的心酸苦楚,重重的壓力幾欲壓垮稚嫩的肩膀,要不是挽月的一路陪伴,她不知道該如何撐下去。
那時候,家裏的七大姑八大姨沒有一個人伸出手來拉她們一把,甚至恨不得跟她們娘倆撇的幹幹淨淨,就是路過都不會多看一眼,生怕沾染上什麽髒東西一樣。
後來呢?
當肖明雨的事業逐漸有了起色,那些人又開始跟她攀起了親戚,張口閉口的親情,誰家有個什麽事兒都來找明雨。
肖明雨對她們一向冷淡,看不慣那些嘴臉,可是黃蘭不同,她畢竟在農村,住在一個村子裏,有些面子上的事兒要過去。
因為這個,明雨還跟她吵了幾次,黃蘭一直不忍心,直到家裏那些人一邊打親情牌穩住了老太太,另一邊在老宅的宅基地拆遷的時候,幹淨利落的把她踢出了戶口本,甚至連之前住的院子都被侵占了之後,黃蘭才真的寒了心。
知母莫若女。
如果明雨把財産分割一半給黃蘭,那那群親戚勢必會聞着味過來,鬧得老太太雞犬不寧。
她這是對母親的一種保護。
更是對挽月的無比信任。
宋挽月默默的看完良久不語。
旁邊的人有點拿不定主意,都扭頭去看徐總,徐如影的唇翕動了一下,“宋小姐,你……”
宋挽月沉默了片刻,她緩緩的低下了頭,“我知道了。”
看她低頭的樣子,徐如影心像是被燙了一下,她匆匆告辭,帶着手下一行人離開了。
她不敢多留,怕下一秒就忍不住哭泣。
宋挽月一直盯着那封遺書出神,一直到門被打開,黃蘭買菜回來了,“哎,還是旁邊的農貿市場便宜又新鮮,超市裏的菜簡直是坑人。”
她把菜放在了茶幾上,擡頭看了看宋挽月,“這是怎麽了?”
她走的時候還好好的。
怎麽出去一趟,回來感覺挽月不對勁兒了。
挽月對黃蘭沒有隐瞞。
她把明雨的遺書給黃蘭看了,簡單的說了一下前後經過。
黃蘭看着女兒的字跡,又是忍不住老淚縱橫。
宋挽月轉身,輕輕的抱了抱黃蘭,像是明雨每一次安慰自己那樣,輕輕的拍了拍黃蘭的肩膀:“沒事兒的,阿姨,沒事兒的。”
黃蘭擡起皲裂的大手擦了擦臉上的淚,宋挽月的眼睛看着她:“阿姨,明雨把財産都給我,是因為放心不下你那邊的親戚們。”
“我知道……我知道……”
黃蘭哽咽着點頭,頭上的銀發顯得心酸,宋挽月緩緩的:“這筆錢,我會放在銀行裏,每個月的利息就夠你衣食不愁。”
黃蘭紅着眼看着她,“我老太太沒有什麽用錢的地方,倒是你,孩子,你還年輕,要為一輩子考慮。”
她們在一起這麽多年了,雖然沒有領證,但是跟夫妻沒有什麽區別。
她一個老太婆,還不知道能活幾天,要這麽錢做什麽?
倒是挽月。
她現在或許會悲傷,但任何傷痛都是有盡頭的,等有一天她從悲傷中走出來的時候,以她的樣貌和人品,一定會找到一個很愛她的人。
宋挽月知道她要說什麽,輕輕的:“阿姨,我十三歲認識明雨,十五歲愛上她,我愛了她十年。”她微紅的眼睛起了點點苦澀又幸福的笑:“這十年于我來說就是一輩子。”
是她和明雨的一生一世。
黃蘭的淚又忍不住落下來,她抱住了宋挽月,輕輕的拍着她的肩膀。
傻孩子……
******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
黃蘭和挽月還在消化着摯愛離開的傷痛。
她們依舊痛苦難忍。
可随着時間的推移,這痛就像是埋藏在波濤的潮水之下,克制壓抑。
徐如影這段時間,白天總是有意無意的能在菜市場與黃蘭“偶遇”。
她早就摸清了老太太出門的規律,一點點的跟她熟絡了起來,甚至見到她會主動打招呼了,對于徐如影一而再的幫助滿是感激。
只是挽月還是老樣子,冷冷冰冰,明雨的離開,讓她把自己封閉了起來,不讓外人靠近。
晚上,徐如影在家裏還在琢磨接下來該怎麽接近,以何種方式接近挽月,她的時間緊急,不能總這麽無止境的拖下去。
正琢磨着,門鈴響了,徐如影愣了愣,她起身去開門。
門打開,帶随着一陣冷風。
徐如影怔住了,她看着眼前的人,有點懵。
是她一心想要接近的挽月。
挽月裹了一件白色的毛衫,長發柔柔的披在肩膀,一雙含情眼看着徐如影:“我可以進來麽?”
徐如影怔怔的點了點頭,她側了側身子,“你……”
挽月往屋裏看了看,“我想向徐總請教一下如何做飯。”
徐如影是新搬過來的。
這些天,她的心思都在對門的娘倆身上,根本就沒有什麽時間清理打掃。
她自己也沒有什麽行李,就帶了幾件長穿的衣服和洗漱用品,像是住酒店一樣,一個行李箱就都裝上了。
宋挽月的目光迅速的在屋裏掃了一圈,她扭頭看着徐如影:“可以麻煩徐總麽?”
徐如影點了點頭,她的手心有點出汗,緊張地不敢跟宋挽月對視。
挽月的那一雙眼睛啊……
如果犀利起來,讓明雨看到就會心跳加速。
還記得高三那一年,明雨考慮要不要考鄰近城市獎學金比較高保險一點的大學,宋挽月小小的人就像是能看透她一樣,眼裏蓄滿了淚,一眨不眨的盯着她:“姐姐,我舍不得你,別走……”
因為來的匆忙,徐如影沒有購置什麽廚房用品,她心不在焉的帶宋挽月去了空蕩蕩的廚房之後,她又局促的看着望着她的挽月:“我才搬過來沒多久……”
宋挽月點了點頭,“那就去我家裏吧,我那邊東西齊。”
她來之前,已經特意給小荷打電話已經知道徐總是明雨頭七那天搬來的。
許許多多的細節,就好像是巧合。
其實宋挽月這些天也在觀察着徐如影,只是她天性使然,謹慎小心,有些目光總是在不經意間落在她的身上,無人發現。
明雨和挽月的家裏東西最精致的地方怕就是廚房了。
因為挽月貪吃,明雨又寵着她,這些年又是從網上學,又是跟着同事學的,經常吹噓她自己已經是五星級大廚水平了。
都五星級了,能不買好的炊具麽?
站在自己的家裏。
徐如影做着飯,她盡量克制着不讓自己表現出有什麽異常,甚至身為左撇子的她盡量用右手去颠勺。
本來天氣就有點熱,她又緊張,周邊還有火焰靠着,徐如影汗流浃背,可宋挽月就抱着胳膊站在那,一動也不動的看着她。
好在後來黃蘭聞着香味杵着拐出來了,“好香啊,唉,小徐來了?”
宋挽月這才轉身,她的語氣柔和:“阿姨,我特意請徐總過來教我做飯。”
教她做飯……
徐如影看挽月一點沒有學的樣子,倒是從頭到尾像是在觀察她。
一桌子的菜。
徐如影手腳麻利的做完了,她這次用了心思,沒有按照以前的口味去做,特意把口味加重了一些。
以前,明雨是最為控制挽月的吃喝的,那種油多鹽多辣椒多的是盡量克制她的。
今天這頓飯做出來,該是很和挽月胃口的。
徐如影想着,她難過了那麽久,放松一下也好。
黃蘭在旁邊很熱情的拿着抹布要給徐如影擦汗,徐如影對着她笑了笑:“阿姨沒事兒的,你去旁邊坐着去吧。”
不是腿不好麽?還有,擦汗不知道拿文靜點的紙巾什麽的麽?怎麽拿了一個抹布。
餘光瞥着身邊的宋挽月,徐如影打了一個冷顫。
她以前怎麽不知道挽月的眼睛那麽深邃呢?
盯着人看的時候就好像是帶着鈎子,一定要鈎出什麽一樣。
“你很緊張麽?”
挽月幽幽的問,燈光下,她的眼眸氤氲着水光。
徐如影看了看她:“有點熱。”
“熱嗎???我在冰箱裏放了西瓜,一會兒吃點,可是辛苦你了,小徐。”
黃蘭真的是把百分之百的熱情都拿出來了,她本來是一個稍顯自卑的老太太,如今,這麽開朗完全不是為了她自己,而是為了挽月。
這幾天住着,她還是覺得自己不是很适應城市的生活,雖然挽月是好心,但是她還是住不習慣。
黃蘭琢磨着,等挽月逐漸好一點,等她的心情也恢複一些之後就還是回農村家裏去。
她一個老太太,人生已經幾乎能看到頭了。
可是挽月不一樣。
三個菜,一個湯,在燈光的映射下,色香味俱全。
徐如影坐在那,恍然間,她有一種身為“明雨”的她并沒有離開,而是像是以前一樣。
一家人圍坐在一起。
徐如影的眼圈突然濕潤了。
如果人生可以再來一次。
她一定會換一種活法。
她不再去奢望多麽高的位置,賺多麽多的錢,給挽月和母親怎麽樣的依靠而自豪。
她只想要陪陪她們。
粗茶淡飯也好,只要是一家人在一起就是幸福。
她想要立即跪在挽月面前,舉着戒指求她嫁給自己;
她還要多騰出一些時間陪陪黃蘭,黃蘭如果想要就帶她到處玩玩,她如果不想就是陪着她做做家務,聊聊天也是好的。
只是,這世界終究是不能倒帶。
那些當時只道是尋常的幸福,現在陪着挽月和媽媽的不是她肖明雨了,以後也不再會是她。
吃了飯。
宋挽月已經算是熟練的收拾碗筷去刷碗了,她穿上了圍裙,站在廚房裏,一點點的洗着碗。
徐如影在角落裏偷偷的看着。
宋挽月梳着丸子頭,修長的脖頸白皙,無名指間依舊是帶着那枚戒指,她的動跟明雨的動作如出一轍。
洗完碗,宋挽月擦幹淨了手,她去倒了溫水,又彎腰從藥箱裏拿出了給黃蘭開的藥,“阿姨,吃藥了。”
黃蘭接了過去,她仰頭吃了,宋挽月看着她的眼睛:“快九點了,困了就去睡吧,我一會兒把洗腳水給你端進去,泡泡解乏。”
畢竟是上了年齡了,連日來的極度悲傷讓黃蘭的身體有點透支,她點了點頭,扭頭看了一眼徐總,憨厚的笑了笑:“小徐,那你們聊啊。”
徐如影點了點頭,她看着這一切百感交雜。
黃蘭一進卧室。
客廳裏就剩下兩個人。
宋挽月洗了手,又給徐如影倒了一杯茶,她坐在沙發上幽幽的出神。
徐如影本該告辭離開的,可是她舍不得,她想要再看看挽月,多看一眼就少一眼。
她又不能這樣幹坐着,只能沒話找話:“你很會照顧人。”
牆壁的鐘表“滴答”、“滴答”的走着。
宋挽月的手輕輕的摩挲着茶杯,她一雙眸子盯着徐如影:“我不會照顧人。”
其實徐總沒有看見。
她忘記了兩次黃蘭吃藥的時間,自責了好久,後來上了好幾個鬧鐘來提醒自己。
泡腳也是她以前看明雨總會做的,明雨說小時的時候,黃蘭總是下地落下了老寒腿的毛病,艾葉泡腳能祛除寒冷。
明雨還說過,她媽上歲數了,瞌睡蟲多了,得休息好,要不老小孩鬧脾氣。
徐如影沉默了,她以前怎麽沒有發現,挽月這麽不會聊天?
宋挽月安靜的看了她半響,輕聲說:“我只是希望我的明雨放心。”
——她走了之後,她就活成了她。
心,像是被什麽東西用力的撞了一下。
徐如影握着茶杯的左手緊了緊,聲音有點哽哽的:“她會放心的。”
宋挽月盯着她握着茶杯的左手輕輕的說:“我又不希望她放心。”
徐如影怔怔的看着她,宋挽月苦笑着搖了搖頭:“她放心了就不會回來看我了。”
回來看她……
徐如影聽了心如刀割,嗓子被酸澀的情緒卡住,過了許久許久,她才緩緩地說:“人死不能複生。”
這話,聽着或許殘忍一些,但是挽月總要接受她已經離開的現實。
她接受的越早,才能走出來的越早。
宋挽月也是沉默了許久,她摩挲着茶杯看着客廳裏倆人的合影:“是啊,她死了。”
這是這麽久以來,挽月第一次說出“死”字,她的表情凄然,讓人難受到窒息。
徐如影看着她,渾身憋悶難受到像是又死了一回,宋挽月突然轉過頭,她悲傷的眸仿佛看進徐如影的心:“可這并不能阻止我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