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結網 劍斬天下不仁之輩,義佑世間苦難之人

霜明雪下意識碰了碰臉頰,果然觸到一片冰涼,他飛快用手背擦了擦:“你看錯了。”

桑雩低下頭,沒有再提。

一時無人開口,氣氛變得有些尴尬。桑雩心中藏了無數疑問,只不知從何說起,就在他挖空肚腸之時,院中傳來敲門聲:“百裏公子,你在麽?”

霜明雪神色警覺,掀開被子便要下床躲避,桑雩按住他,以氣音道:“你別動,我不讓他進來。”

稍稍整了整衣衫頭發,便去開門。來人是上一回到中原時,負責照顧他們的門派弟子,算起來是個相熟的。

桑雩以為他是來請自己過去參加靈機大會,開口便道:“我還有點困,靈機大會晚些再去。”

那人道:“不是的,弟子奉命來告知百裏公子,靈機大會恐怕不能如期進行,還請公子在此少住一陣。”

桑雩聞言愣了楞:“是出什麽事了麽?”見他施了一禮,便想離開,趕忙上前将人挽住:“你給我透個底,我絕不跟別人說。”

那弟子多少知道他的性情,心知若不告訴他,是絕走不出這院落。環顧四周,确無第三人,便壓低聲音道:“此事弟子只告訴百裏公子一人,您切勿讓旁人知曉。”

桑雩連連點頭。

只聽那弟子在他耳邊道:“我們盟主昨夜被人暗殺了。”

桑雩不知怎麽走回去的,入內一看,房中空無一人,他一個激靈,忙壓低聲音喊:“小哥哥,人走了,你出來吧。”

片刻,霜明雪從窗外翻了進來。一小片血跡從中衣透出,俨然是剛才急于藏身之時扯到了傷口。兩人隔着不遠的距離望着彼此,皆看出彼此眼中不同先前的情緒。

霜明雪問道:“他找你做什麽?”

桑雩躲着他的眼睛:“也沒什麽,就是說靈機大會不能如期舉行了。”

霜明雪點了下頭,走過去穿他放在床榻邊的新衣服。桑雩沉默片刻,低聲道:“他還說岳盟主死了,就在昨晚,是被人暗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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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明雪動作不停:“你想說什麽?”

桑雩鼓足勇氣:“昨晚……是不是你……”

霜明雪頭也不回:“是。”

這句話好似一道驚雷劈下,震得桑雩久久無法言語。霜明雪轉過身,看着他驚慌失措的面容,漠然道:“剛才那個人還沒走遠,你現在大聲叫喊,興許他還能回來。”

桑雩艱難地開了口:“岳盟主一向俠名在外,是個好人,你……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霜明雪平靜道:“我自有我的原因,但這沒必要告訴你,你想叫人抓我就快些,若是不抓,我便要走了。”說話間,衣衫已經穿好,手中握着那把折扇,錯開他,朝門外走去。

“你等等。”桑雩急忙道:“我還有一件事要問。”

霜明雪停下腳步,轉身回望。桑雩拳頭緩緩收緊,破釜沉舟一般問他:“昨日我問過岳掌門身邊的弟子,他說,兩年前那位在靈機大會上拔得頭籌的少俠,名字叫霜明雪,身量高挑,常穿一身白衣服,脖子上還帶了一枚長命璎珞。這個人就是你,對麽?”

霜明雪見他定定地看着自己,分明心中已有計較,将目光轉了過去:“是我又如何?”

桑雩嘴唇動了動,露出一個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他還說,霜明雪貪慕魔教權勢,拜到魔教教主溫離門下去了,是麽?”

霜明雪不置可否:“他們說什麽就是什麽吧。”

桑雩看着他無所謂的樣子,心裏一陣發堵,終是忍不住大聲問出來:“所以你是在替魔教教主辦事?我看見你身上那些……痕跡了。”他指了指霜明雪脖頸、胸口的位置:“昨晚替你治傷的時候,你是不是為了他?”

霜明雪的臉色一瞬間冷厲無比,五指攥緊又松開:“我說了,殺岳千山是我自己的主意。多謝你昨晚救我,但你若總問我這些無聊的問題,恕我不奉陪。”

他轉身欲走,桑雩箭步上前,将他一把拉住:“你等等,我的話還沒說完。”

拉扯間,猛然看見他掌心中閃過的一物,心口轟然一跳,強将他的手拉開,果然看見掌心中印着一朵嫣紅的桃花痕。

桑雩愣住了。

自他問出靈機大會上那位少俠的相貌特征之時,頭一個想到的便是在破廟裏遇到的人。

但他怎麽都想不明白,那位少俠明明劍法無雙,收拾武林敗類,為何不正面殺敵,反而用起中原人看不上的“卑劣”手段。

如今他全然明白了。

他明白自己提起靈機大會的事,霜明雪為何是那個反應,也明白他身上雖是情/欲但更如暴虐的痕跡是怎麽回事,還明白為何他明明生就是光風霁月的天之驕子,眼睛裏卻總似藏着化不開的陰郁。

桑雩怔怔地看了片刻,難以置信道:“他們給你下了化星蠱?”

霜明雪眼眸一動,身體完全轉過來:“你認識這蠱?能解麽?”

桑雩搖搖頭,語氣難過至極:“這種蠱毒是拿來懲治叛出師門,或是恃狠行兇之人的,一旦落下,就會永遠長進那人身體裏,不斷吸食內力,便是想要重頭練過也再無可能,除非……”

他像是想到什麽,立刻截住話頭。

霜明雪上前按住他的肩膀:“除非什麽?”

桑雩退了兩步:“你別問我,總之那也不是解蠱的法子。”

霜明雪靜默片刻,低聲道:“罷了,我早就知道這世上無人能幫得了我。”

桑雩看見他心灰意冷的模樣,心裏一陣難受,走上前拉了拉他衣袖,細聲細語道:“我不是不願幫你,是那法子也不能解蠱,不過是用另一味烈蠱将零散的內力攏到一處,中蠱者武功會漸漸恢複,但一動殺招,性命只在須臾,只因這蠱名為挽驚鴻,那是要将人一身精血耗盡,只為成全最後的缥缈。”

說到最後,聲音漸低,乃是生出喪氣之感,不想霜明雪眼中卻是光華閃動,臉上甚至還帶了一絲笑容:“人生定當爾,事去挽驚鴻,這蠱有趣,名字起得也貼切。”

桑雩被他的神色弄得心裏一驚,趕忙道:“什麽有趣不有趣的,總之你別多想,我不會給你用!”

霜明雪一時未開口,桑雩卻忽然想到一事,他神色激動:“我知道了,你沒有想為魔教辦事,是那個教主逼你的,對不對!”

霜明雪嘆了口氣:“岳千山如今已死,你揪着我說這些又有什麽用?如今整個靈機山上下都在找我,此地我不便久留,你我還是就此別過吧。”

桑雩聞言便急了:“他這樣對你,你為什麽還要回去?”

霜明雪平靜地看着他:“要麽我自己回去,要麽他抓我回去,有區別麽?”

桑雩脫口道:“你可以跟我回苗疆,那裏距中原千裏之遙,我替你找個安全的地方藏起來,不會讓他找到。”

鑿鑿之聲回蕩在房間裏,一時将兩人都震住了。桑雩本是意氣之言,但話一出口,心中豪情幾乎要沖破胸膛。

霜明雪與他不過幾面之緣,陰差陽錯救過他,也陰差陽錯被他所救,已然兩清,實在想不出他為自己冒險的理由,注視他良久,開口道:“你姓百裏,是苗王百裏辟羅最疼愛的獨子,也是苗疆三千部族下一任主人,對麽?”

桑雩沒想到他居然猜出自己的身份,臉上一熱,聲音更有底氣:“不錯。我阿父是苗疆最厲害的蠱師,就算那個什麽魔教教主親自找過去,也奈何不了他,你只管随我走。”

霜明雪輕聲道:“你為何要幫我?”

這個問題把桑雩問住了,低頭想了一會兒,小聲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覺得,靈機大會上那位少俠,不該活成現在這個樣子。”

該是什麽樣呢?桑雩也說不上來。

或許該如初見時那般,永遠意氣風發,永遠驚才絕豔,叫人一看見他,就覺得心中暢然,天地再大又如何,自有人能一一踏遍。

又或是像畫本裏大名鼎鼎的俠客一樣,背着一柄長劍,牽上一匹好馬,走入江湖,劍斬天下不仁之輩,義佑世間苦難之人。

若不想理會紅塵諸事,那就留在一個蒼煙落照的山林間,朝飲玉瀣,夜枕明月,山川伴江湖老去,只有他永遠、永遠是自在傲然的模樣。

這些念頭在心裏轉過,桑雩看着霜明雪,愈發難受起來。

許久,只聽霜明雪輕輕道:“如果你願意,的确有一件事可以幫到我,只是這件事很危險,就算苗王親臨,也未必護得住你。”

桑雩堅定道:“你只管告訴我,我要說一個怕字,就不是苗疆男兒!”

霜明雪點點頭:“那好,你既肯幫我,我拼死也會保你周全。”他從懷中取出那張貼身保管的藏劍地圖,一撕為二,又将其中一份遞給桑雩:“且附耳過來。”

桑雩忙靠過去,霜明雪聲音壓得極低,話如微風一般,桑雩不住點頭,末了,有些困惑道:“既然這東西最終還是要給他,又為何要繞這麽大一個圈子?”

霜明雪淡淡道:“再如何重要的東西,要是太輕易就到手,便也顯不出重要了。”

桑雩眨眨眼,不是太懂他的意思,但還是鄭重道:“好,我去安排,不過這是什麽?”

還沒等他展開看個究竟,便被霜明雪按住了手:“別看,這是世上最害人的東西,你只消收好,千萬千萬別動心思。”

桑雩重重的“嗯”了聲:“我記住了,我不看,不過你明明不願意,何必非要回去,找別人做不行麽?”

霜明雪搖搖頭:“這是我和溫離之間的事,他欠我的,自該我去讨回來。”

桑雩憂心道:“可溫離武功高強,你現在……跟他硬碰硬實在讨不了什麽便宜。

霜明雪嘴角一動,露出一個笑容:“我從前也這麽覺得,以為這世上的仇怨,只能靠生死來了斷,現在想想,其實不盡然,讓一個人萬劫不複的法子有許多,或許,連血都無需見。”

他這一笑邪氣橫生,活脫脫一個小魔頭也似。桑雩看得陣陣心悸,轉念又覺心酸,只好道:“那你……多加小心,萬事以保全自己為先。”

霜明雪點了點頭。他這十餘年一向獨來獨往,驟然多了個肯為自己犯險的朋友,雖不知該說什麽,但心中十分感激。想了想,将脖子上的長命璎珞取下,此物內裏中空,暗藏一古舊紙箋。

霜明雪展開遞給他:“這是葉家劍的心法口訣,我父親親手寫下,如今我也用不上了,就送給你吧。至于身法……”猶豫了一下,指了指桌上:“借你劍一用。”

桑雩連忙将劍奉上,霜明雪以繃帶纏住手,方才握住。他端詳着那柄劍,眼神溫柔如水,好似在看自己的愛人一般,而後道:“你随我來。”

他們走到庭院之中,此時天已大亮,但見遠山渺渺,孤雁橫飛,端的是一副如畫美景。

只是這天高風清的景致,在霜明雪劍光乍現的瞬間,都失了顏色。

時隔兩年,桑雩又一次見到他的劍。或許那不是劍招,而是霜明雪自己。

他仍如兩年前一般。一劍出,便見處處藏鋒,招招容情。劍光過處,微風浮動,日影相随。雖不明其相,卻似處處見意。

只是收劍一勢決絕異常,好似要玉石俱焚一般。劍身似有感應,嗡鳴不止,仿若哀鳴。

桑雩聽得心中戰栗,幾乎想沖上去攔住他,然而劍風一轉,他渾身殺意盡收,挑下旁邊一朵芙蓉花,含笑送到他面前:“葉家劍精妙之處我已無法使出,這些不過是虛招,你且将心法口訣記住,若有機緣,或許能悟出真章。”

桑雩怔怔地接過花:“我記住了,多謝你。”

霜明雪輕聲道:“我可以再求你一件事麽?”

桑雩心裏一緊,他已猜到霜明雪要說什麽。

果然,只聽霜明雪一字字堅聲道:“求你,把挽驚鴻給我。”

他話音出口的瞬間,桑雩只覺耳中一陣轟鳴,像聽見什麽倒塌一般,一個聲音在心裏嘶喊:“別給他!”

霜明雪神色黯然:“我做了太多有違本心的事,早已心力交瘁,只是我還有一件比報仇更要緊的事要做,只能苦苦支撐,可若不能恢複武功,這件事便無法完成。”

桑雩臉色發白,看了看手中的花,又望向那柄長劍:“做到又如何?你會死的!”

霜明雪微微一笑:“若願得償,死又何憾?”他看着桑雩,輕輕道:“在魔教的每一天,我都在想,上天從未厚待過我,我又何必抱着那點虛無渺茫的希望不放,但今日遇見你,我才知道,我的忍耐是有意義的,上天終究予我一幸事,我一生夙願只為此,求你,幫幫我。”

一個主動赴死的機會也算幸事麽?

桑雩不懂,但對望之際,他看清了對方眼中的決絕與疲憊。有一瞬間,桑雩産生了一個想法——或許這樣,對他而言才是解脫。

無言對望許久,終是将一枚小小的錦囊遞到霜明雪面前:“種在手腕,蠱蟲會暗暗為你收攏內力,若到用時,只需……”他難過的停了半響,才道:“只需劃破那片血肉,殺了蠱蟲即可。”

話才說完,又急急道:“但若你不動它,放一輩子都無礙。”

霜明雪無聲地拱了拱手,将劍放在院中石桌上。

他神色仍有些眷戀,桑雩只恨不能給他真正的好東西,見狀忙道:“我家中還有其他藏劍,這柄你若喜歡,只管拿去。”

霜明雪遙望遠天,輕聲道:“不必了,劍為君子器,我已不配再用。”

嚴霜盡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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