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疏影 小時候吃藥哭不哭?

隔天一早溫離沒有露面,只讓畢方前來診治。霜明雪隔着簾子看清來人,道了句“老師”,便要撐坐起身。

畢方教過他一年蠱術,雖不算傾囊相授,但見他天資聰穎,也用了不少心思。霜明雪家教極嚴,即便先前有些恩怨,但對授業之人向來恭瑾謙和,從無怠慢之時。

畢方伸手去扶:“別勉強。”見他執意要坐,只得替他墊好枕頭。霜明雪高燒未退,神色較之昨晚更加憔悴,畢方看了他一眼,打開藥箱:“你這一趟瘦了,吃了不少苦吧。”

霜明雪低聲道:“是我學藝不精,煩勞老師費心了。”

畢方也不與他客套,将他手腕擱好,便去搭脈診斷。先前溫離只說他是高熱不退,可一探之下,竟發覺他虛浮脈象之中,還包裹着一道詭異氣息,這氣息極微極弱,好似一根絲線,将他十二經脈中殘存的真氣攏到一處,至于最終歸向何方,卻無法推測。

畢方良久,緩緩道:“你像是中了毒?誰幹的?”

霜明雪微微皺眉,神色有些驚訝:“先前的确受過一次暗算,那人蒙着面,我不知他底細,但這幾日并無異常感,是很厲害的毒?”

畢方搖搖頭:“現下說不得厲害,只是有些蹊跷,你可還記得是怎麽中的毒,當時感覺如何?”

霜明雪努力回憶:“是一種藥粉,吸入時有些頭暈,行動也較為遲緩,但不到半日便已恢複。”

有這等症狀的毒/藥沒有一千也有八百,畢方将平生所學飛快思量了一遍,始終無法下定論:“待我回去再想想,你若是覺得哪裏不舒服,再同我說。”

霜明雪拱手道:“多謝老師。”

他身體虛弱,坐了這許久,已有些支撐不住,然而一言一行仍克己守禮,饒是畢方這般心腸冷硬的,面對他也忍不住生出一分惜護之意,收回脈枕,又問:“你的高熱是外傷所致,傷在何處?”

霜明雪摸了摸肩膀,不自然道:“我辦事不利,挨了頓鞭子,昨晚已自己上過藥了。”

畢方知道訓誡堂刑罰的厲害,識趣沒有多說,只道:“我替你開幾副藥,命人煎好送來,你好好養着,不出十日便能康複。”

霜明雪點點頭:“老師,我還有一事相求,我中毒的事,希望你不要告訴教主。如今教中諸事煩擾,沒必要讓他再為這個挂心。”

畢方對他二人之間的事所知甚詳,心知霜明雪不喜歡教主是人之常情。他話說得雖然動聽,但心中真意恐怕只是不希望對方多打攪罷了。橫豎還沒摸清這毒的名堂,畢方便答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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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言出必行,到了溫離面前,果真沒多說半個字。傍晚時分,溫離過來探望。霜明雪手指一動,他即道:“你好好躺着。”

霜明雪低低地“嗯”了一聲。

溫離摸了摸他的額頭,問道:“今日有沒有感覺好點?傷口還疼麽?”

霜明雪一臉神色倦怠,不願多談的樣子:“不疼了。”

以往他态度過分冷淡之時,溫離總會百般折辱,非要将那副從容平靜的面皮撕下來,染上他想看的顏色才肯罷休。今日卻是格外寬容,雖也握着他的手,時不時摸摸他的臉頰,但憂心關切之情甚濃,并無從前的狎玩感。

霜明雪不開口,溫離便默默坐着,直到護衛進來送藥,才打破這種詭異的平和。

霜明雪一聞到藥味就皺眉:“你放在桌上吧,等涼一點我再喝。”

有教主坐鎮,護衛膽子大了點,小心翼翼道:“堂主,這藥已經熱了三遍,畢方護法說,不好再熱了。”

溫離臉色微變,轉向霜明雪:“為什麽不喝藥?”

霜明雪被他盯着,再不情願也只能開口:“……現在喝。”

溫離也沒多說,朝護衛道:“把藥給我吧。”

一手穩穩托着藥碗,一手将他從被子裏扶出來。看他耷拉着眉眼,像是極其不情願,動作愈發體貼,一勺藥吹了五六下才喂給他喝。

一口下去,霜明雪只覺苦意直沖天靈蓋,眉毛不自覺便擰緊了。溫離将他的反應看進眼中,心裏微有驚訝:“這是……怕苦?”

但霜明雪不說,他也只當不知道,連哄帶勸,一碗藥足花了小半個時辰才喂完。再看霜明雪,皺着一張臉,是徹底不要理人了。溫離想了想,道:“去拿蜜餞來。”

霜明雪按着胸口,冷冷道:“我不是小孩。”

溫離像是犯了難,思考片刻,對門外道:“那就拿碗冰糖燕窩來。”轉頭之時,見霜明雪看着他,還難得解釋道:“冰糖燕窩不是哄小孩的。”

霜明雪把臉偏到一邊,雖沒說話,但神色明顯比先前柔和不少,嘴角還微微抿着,像是在忍笑。他性情冷淡,從不喜形于色,入教兩年,連軟話都沒說過幾句,更勿論笑容,這一笑如春水化冰,直令周遭的空氣都柔和起來。

溫離目不轉睛地望着他,輕聲道:“不生氣了?”

霜明雪轉過來,神色已恢複如常:“生什麽氣?”

溫離也不多說,一笑帶過。過了一會兒,冰糖燕窩送來,霜明雪自己捧在手裏,喝了一口,要吃不吃的。溫離見他像有心事,摸摸他的頭發:“怎麽了?不合胃口?”

霜明雪道:“沒有,今日兩位長老可還說了什麽?”

溫離臉上晃過一絲嘲諷:“都是些陳詞濫調,管他們說什麽。”想起一事,又道:“昨日人多口雜不好多問,那個奪走地圖的人身形外貌如何?使什麽武功路數?”

說起正事,霜明雪立刻換了一副神色,将碗放到一旁,回憶道:“他身高七尺,使一手唐門追魂镖,但身法路數甚為吊詭,不像中原門派。屬下偷偷在他身上放了子母蠱,百裏之內,只要他一出現,我身上母蠱必有感應。”

溫離語氣凝重:“飲魄劍名聲在外,惦記它的門派不計其數,岳千山召開武林大會,西藏密宗、苗疆蠱門也派了不少高手進中原,需得查一查他們的底細。”他行事果斷,一有主意,立刻起身叫來影衛,讓他傳令各地分舵,暗中密察一番。

如是交代了兩刻有餘,方才回到房中。見霜明雪仍以他離去前的姿勢坐在那裏,心中一陣觸動,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你還在生病,怎麽不躺着等我?”

霜明雪看着他,踟蹰道:“我先前保證過,一定将藏劍地圖帶回來,如今事未辦成,教主不怪我麽?”

溫離知他一向思慮極重,這些心事恐怕惦記了一路,但自己忙于教務并未察覺,不由有些歉疚,輕輕一笑,與他目光相對:“怪你什麽?我讓你出去,本來只是為讓你散散心,幽冥堂十二暗衛都沒找到的東西,你卻冒死帶了回來,我獎賞你還來不及,哪裏會責怪你?”

霜明雪目光偏到一旁:“我不是只知游玩散心的金絲雀,若違背教規,教主只管秉公處置便是。”

溫離一聽他的語氣,便知他想左了,立刻道:“霜堂主一人一馬闖靈機山,從那些自诩不凡的大俠眼皮子底下奪走藏劍圖,這份氣魄本事,連本座年輕時也比不上,霜堂主怎好妄自菲薄?那剩下的半張地圖還指望你替本座奪回呢。”

霜明雪睫毛一動,輕輕點了點頭:“是。”

此時天色已晚,窗外只聞清風拂葉、守衛巡邏之聲。聊完正事,又說了幾句閑話,霜明雪倦意上來,看溫離沒有要走的意思,開口道:“教主要留下來麽?”

若換了從前,溫離早就按捺不住了,可昨晚被他那句話一刺,莫名生出些愧疚感。他知道此時直接離開,放霜明雪休息才是最好的做法,但心中欲念難消,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你希望我留下來麽?”

霜明雪沉默片刻:“聽憑教主高興。”

溫離嘆了口氣,戀戀不舍地放開他的手:“本座還有些事要忙,你好好休息。”到底心中不舍,出門之際又道:“明天再來陪你喝藥。”

霜明雪才松了口氣,聞言眉頭又皺了起來。

往後三日,溫離果然每天都來看他,自從知道他有怕苦的小毛病,喂起藥來便花樣百出,諸如“小時候吃藥哭不哭?”“你說一句喜歡本座,這藥可以晚半個時辰再喝”、“親我一口,最後這勺就不喂了”之類的話不絕于耳。

雖不如從前他肆意欺辱帶來的傷害大,但也夠叫人心煩的了。

這天喂完藥,不知從哪弄來些荔枝,剝皮去殼,冰鎮在琉璃碗中。溫離捏起一顆,舉到他面前逗弄他。霜明雪口中苦澀至極,看了看沾了蜂蜜的荔枝,忿忿轉過臉,語氣是少有的不痛快:“別拿我當三歲小孩!”

溫離笑道;“我倒真想看看你三歲的樣子。”自己嘗了一枚,道:“好甜,你真的不吃?”

霜明雪恨不能将耳朵堵住:“不……”

他只發出一個音節,溫離便已含着一枚荔枝湊到他面前,他下意識想推開面前之人,但溫離托着他的後頸,讓他沒有掙脫的餘地。

冰涼清甜的汁水順着舌尖滑進口中,一瞬間沖淡了先前揮之不去的苦澀,他本能地張開口,加深了這個吻。

這算得上他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接吻。

沒有強迫不甘,也沒有屈服□□。溫離不知何時松開了鉗制他的手,除了相聞的呼吸,再無多餘的觸碰。

他們像世上所有相愛着的情人一般,在甜蜜中交換了一個纏綿的吻。

溫離心口燙得厲害,像是有什麽無法掌控的東西欲掙脫而出。這感覺并不陌生,先前在靈機大會,他一眼看到霜明雪時便是這個反應。只是随之而來的欲念如火,令他無暇細想這情緒之下的意義。

他一生霸道強勢,所想所求無有不能搶到手的,霜明雪也不例外,至于他本人情願不情願,并不在溫離考慮之中。

只是兩年情愛時光一晃而過,溫離漸漸覺得差了點什麽。直到今日,他才摸清了一點頭緒。

溫離做事從不後悔,再來一次,他仍會在那一日将霜明雪帶回來。不過仔細想想,之後的手段或許不必那麽倉促,他們有一輩子的時間,其實可以慢慢消磨。

好在現在明白應該也不晚。

分開時氣氛仍有些暧昧,霜明雪目光躲閃,不似從前的冷漠厭惡。溫離抵着他的額頭,聲音極盡溫柔:“……今晚可以留下來麽?”

霜明雪嘴唇抿了抿,退開一點。

溫離忙道:“……不做什麽,就是陪陪你。”

霜明雪臉上緋紅未退,像是有些困惑:“教主以前從不問我的想法。”

溫離語氣不自然:“那時候太喜歡你。”

霜明雪嘴角一動,像是笑了笑:“現在呢?”

溫離握住他的手,身體不住朝他靠去:“現在……更喜歡了。”

霜明雪終于看向他:“要是我做了錯事呢?”

溫離失笑:“你能做什麽錯事?”覺察他有些不悅,立刻改口:“你做什麽本座都喜歡你,也都會護着你,你只管安心養傷便是。”

許久,霜明雪點點頭。

他們許久沒有同床同枕,溫離一躺下,便有些故态複萌之意,但聽見霜明雪連聲咳嗽,說話也帶了些忍痛之意,到底沒舍得像從前那般,只攬着人親了一陣,便虛虛将他抱在懷裏也就罷了。

溫離滿心餮足,不一刻便睡去。深長的呼吸響起之時,霜明雪睜開了眼睛,他臉上沒有任何情緒,只是冷冷地望着窗外烏雲,任由那片濃重的陰霾落進眼底。

這相擁而眠的煎熬并沒有持續太久,子夜時分,侍衛疾步而來:“教主,十大門派遣人而來,兩位長老請您去風羅殿議事。”

溫離睡眠極淺,不想霜明雪比他起身的動作還快,他一手摟着人,安撫般拍了兩下,道:“傳了什麽話?”

侍衛有些踟蹰,但聽見裏頭冷哼一聲,慌忙道:“十大門派要咱們交出殺害盟主岳千山的兇手,血債血償。”

先前諸事不明,司徒南為免走漏風聲,将岳千山的死訊瞞得嚴嚴實實,時至今日,溫離方才知他已經死了,覺察懷着之人身體繃緊,他心頭一跳,望向門外道:“他們要的兇手是誰?”

“回教主,他們要天鷹堂堂主……霜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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