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玄機 不管他逃到哪裏,自己都能把人抓回來
霜明雪聞言便要起身,被溫離一把按回去:“呆在這裏別出來。”轉頭出了房門。
霜明雪掃了一眼他匆匆離去的背影,便将目光收回,此時他臉上已換了一副思索的神情,只是他所思所想,都遠在溫離所知的情形外。
眼下種種都如他計劃中進行着,他可以想象到溫離雷霆大怒的模樣,也知猜疑這顆種子已種進他心裏,只是不管他再如何動怒,又或将阖教上下查個遍,可這片刻之間,他無論如何都找不出一個新的霜明雪。
距離武林盟傳來口信已過去太久,魔教躲了三天,又拖了三天,再不交人,是絕壓不住正派豪傑的滔天怒火。
各地分舵高手都在路上,魔教或許不懼一戰,但他執意要保自己,勢必要鬧得人心離散。
算這一年來,溫離待自己尚算不錯,床上床下都壓着性子行事,再無剛把他帶回來時的殘酷暴虐,只是這其中與愛沾邊的情分,與一教安危孰輕孰重,自不必說。
如今的溫離,恐怕是不肯為他冒這個大不韪的。
霜明雪喝了一口冷茶,心中已有計較。低頭之時,想起這是溫離喝剩的,臉色一寒,反手摔碎杯子。
門外守衛聽見動靜,敲了敲門,霜明雪輕咳一聲,開口道:“勞煩,幫我請畢方護法過來。”
“你要去武林盟?”畢方滿臉驚訝,思及溫離這幾日的周旋忙碌,疑惑道:“你與教主通過氣了麽?”
霜明雪道:“替死之人被暗殺的事一出,兩位長老那只怕瞞不住,這會兒多半已經吵到教主面前去了,其實這事再簡單不過,只消把我交給武林盟,一切争吵都會平息。”
畢方還在沉思,卻聽他又一次開口:“況且,我還有必須要去的理由,我在搶走地圖的人身上下了子母蠱,老師請看,”他拿出一枚琉璃蠱盒,裏頭的長角蠱蟲躁動不安,正不住撞向琉璃罩,霜明雪沉聲道:“如今此人必在前來讨伐的正派之徒當中!”
畢方望着蠱盒捋須道:“……事關藏劍地圖,你更該與教主商議後再定。”
霜明雪道:“老師盡管放心,我前往武林盟不為求死,而是已想好脫罪的法子,眼下還不到與這幫人撕破臉皮的時候,只要我洗清罪責,他們便沒有動手的理由。還請老師讓教主稍安勿躁,只待我上了靈機山便知。”
畢方知他素有謀略,他既說了有脫身之法,那性命必定無憂,只是——“話雖如此,但此行總歸有危險……”
“至多不過一點苦頭而已。”霜明雪截住他的話,他望向小榻上的黑色披風,低聲道:“拖了這些天,教主已經夠為難的了,我不如乖覺些,省得他開這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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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垂眼眸,看不清神色,然而聲音中卻帶着若有若無的情愫。霜明雪這兩年的模樣畢方都看在眼裏,如今竟是有些看不懂他了:“你做這些……是為了教主?”
霜明雪遲疑了許久,而後輕輕搖搖頭:“我不知道。”
畢方若有所思。他心知這兩人無論如何也做不了神仙眷侶,只是看這一年多來教主的種種轉變,以及此番不顧一切庇護他的做派,便知教主對他的情意,遠比他二人以為的要多。即便他無法等同以待,但心中或許是領了幾分情的。
思即此,畢方笑道:“教主若是知道你的心思,一定會很高興。”
霜明雪卻不肯繼續多談,只道:“我即刻便要下山,教主事忙,不得相見。”他頓了頓,有些遲疑:“
我落于人手,總歸不能事事萬全,若有萬一,還請老師替我帶句話給教主。”
畢方皺眉:“莫要說喪氣話,你有交代,只管告訴我,我定為你帶到。”
霜明雪點點頭:“多謝老師。”
被暗襲的馬車還停在後山,車中之人、車外守衛都已斃命,韋不問被人當胸砍了三四刀,刀刀往要害去,如今只餘一口氣在。溫離查看之時,見刀傷邊緣寸寸翻起,好似片肉一般,俨然是屠門刀法。他教中的确養了幾個屠門打手,皆在游向之手下,想來是游向之一事不成,又生一事。
然而這幾具屍體擡到他面前,游向之卻大為震驚,開口便是一句“老夫入教四十三年,手下亡魂無數,但從不傷自家兄弟,此事絕非我所為!”
見溫離面帶疑色,愈發惱怒:“老夫一向敢作敢當,莫說這事不是我幹的,就算是,也沒什麽不敢承認!”
溫離知道他是個藏不住詭計的空心肚腸,聽到這裏,也不再懷疑,只兀自沉思起來。游向之看了看地上那具要送出去替死的屍身,忽的“啧”了一聲:“這人死了,那武林盟那邊該如何交差?”
溫離想起他昨夜幹的好事,冷笑道:“左右都是為了逼本座交人,他這一死,豈不遂了游長老的意?”
游向之雙目怒睜,俨然大為不悅,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只将長袖重重一甩,便背過身去,不再開口。
此時天色已明,俞青子聽了些消息,急急趕來。與游向之不同,他是個玲珑心腸。見了地上的屍身,又見了游向之負氣之态,已猜出個七八分,再一探地上屍身,當下便什麽都明白了。
他在教中多年,從不與人交惡,是一幹魔頭中難得的老好人,此刻雖心中不滿,但也沒有表現出來,叫人來将這些屍身拖走,不提旁事,直奔正題。
“武林盟的前來催促,問我們何時交人。”
溫離轉身回到座上,目光陰冷至極。他自二十歲入教以來,殺人無數,封屠頂下那尊丈餘高的骷髅羅剎像,泰半人頭都是他砍下的,不過是因為做了教主,不得已才學了些殺伐之外的手段。若換了從前,山門下蹲守的百十個小輩早被他殺幹淨了,豈容他們在此聒噪。
如今武林盟步步緊逼,樁樁件件都踩在他忌諱上,他忍到現在,俨然已忍不住要發作。
俞青子素會察言觀色,見勢不對,忙撞了撞游向之,示意他開口。不想游向之卻一改常态,被催促了好幾次才說話,說出來的居然是——“催什麽催,我們聖教行事,何時輪得到外人指手畫腳了!”
語氣雖然蠻橫,但多多少少帶了些維護之意,莫說是俞青子,就連溫離也看了他一眼。
俞青子只好道:“若教主執意要護着愛徒,兄弟們也只能拼死一戰,只是飲魄劍未得,各分舵高手又還在路上,現在撕毀和書……”他嘆了口氣,自語般道:“哪怕讓霜堂主先去武林盟拖上幾日也好啊,等接應的人來,總歸能少死幾個兄弟。”
溫離想起昨夜不計後果的狂态,腦海中晃過一個念頭,不如幹脆把人送出去算了。
但空落與暴躁感随之而來,霜明雪不在自己掌控中這件事帶來的影響,似乎超過了眼下這樁麻煩本身。
俞青子不知他的想法,但見他臉上猶豫之色盡褪,俨然已有決斷。一旁的游向之拳頭緊攥,似乎也有話要說,然而不等他們開口,畢方已從門外進來,他臂彎上還搭着溫離留在霜明雪房裏的披風,對着溫離一拜道:“禀教主,霜堂主不願教主為難,已自行下山前往武林盟。”
溫離一掌拍在座椅扶手上,臉上滿是驚怒之色。游向之炸雷一般的聲音先一步響起:“什麽!他下山了?什麽時候去的?”
畢方道:“一個時辰以前,算算時間,已經快到了。”
游向之肩膀聳動,胸口劇烈起伏,看看溫離,又看看門外,俨然十分焦慮,偏偏俞青子還在一旁欣慰道:“不愧是教主高徒,果然深明大義,游長老,你說是吧?”
游向之臉漲得通紅,半響,憋出一句:“我可不信這小子這麽老實,我去看看!”說着便大步出了門,俞青子朝座上之人望了一眼,笑道:“老夫也去看看。”
溫離沒有阻攔,打了個手勢,示意隐于暗處的影衛跟上去。衆人一時間走了個幹淨,房間中只剩下他二人。溫離姿勢未變,氣息陰沉的吓人:“人走了一個時辰,你才來告訴本座,是他的意思?”
畢方聽出他語氣不善,忙道:“霜堂主知道您為他多番籌謀,不願您為難,所以才想到這個先斬後奏的法子。”
溫離目光一動,似要開口,卻又未說話。
畢方又道:“他身上母蠱已動,料奪圖之人就在附近的,此去是為替教主奪回藏劍圖。”
溫離冷笑一聲:“嗯,為了我。”
畢方觀他神色,既不像擔心焦慮,也無欣慰歡喜,反而帶着一絲嘲諷感,不禁有些疑惑。他不知,此時溫離心中,想的乃是第一次放霜明雪離教的事。
那時霜明雪已在他身邊呆了大半年,該吃的苦吃了,該學的乖也學會了,溫離見他一天到晚郁郁寡歡,難得起了一點恻隐之心,就撿了個不緊要的差事,讓他出去透透氣。
但一月之期過後,霜明雪卻遲遲不歸,溫離接連派出三波人馬,竟未能将他抓回來。最後溫離親自出馬,在一個小漁村裏找到了他。此時岸邊已泊了一艘船,若是再晚來一個時辰,霜明雪便要坐船遠赴東瀛。且不提這一路千難萬險,倘若真讓他到了地方,那任憑魔教勢力再大,只怕也尋不回他來。
一念至此,溫離恨得發了瘋。他将霜明雪帶回教中,鎖了整整三個月。那三個月的事,溫離至今也不願回想,只記得霜明雪被困在房中,他也甚少出來。然而不管他怎麽說,怎麽做,霜明雪始終不回應。
直到他給了霜明雪一本名冊,裏頭記着他這趟出門,所有有意無意幫過他的人。送給他船只的那個漁民,名字已被朱筆勾了去。
靠着這本名冊,霜明雪終于服軟,發誓不再逃跑。
但溫離還是不信,橫豎命是別人的,日子是自己的,霜明雪又不是傻子,怎麽會為了別人苦熬。
如今武林盟虎視眈眈,不知何時就将迎來死戰,莫說自己不會離開,就是教中高手,也一個都不能派出去。霜明雪若想逃走,眼下便是最好的時機。
溫離搭在椅子上的手攥得極緊,骨節發白變形,一口郁郁之氣沉在胸口,左右沖撞,不得宣洩。直到影衛回禀——“霜堂主已進了武林盟營地”,這口氣才吐出來。
影衛見他不說話,又道:“兩位長老也已知曉。”
溫離揮手,示意他下去,此刻方才察覺心跳比平常快了不少,那一腔憤怒之下,藏得盡是慌亂失落。他沒有細想失态的原因,只覺是諸事煩憂,一時才被将事情想複雜了。
霜明雪就算真逃了又如何,除了天上地下自己去不得,不管他逃到哪裏,自己都能把人抓回來。
溫離神色恢複如常,朝畢方一點頭:“他既是為藏劍地圖去的,本座這便派人接應他。”
“教主還需再等幾日。”畢方道:“他此去,一為地圖,二為脫罪,他說如今還不是與武林盟撕破臉皮的時候,脫了罪,才能不讓他們借機生事。”
溫離暗道,這倒真是為我着想。不過這殺人放火的勾當是霜明雪親口承認的,若想洗清嫌疑,絕非易事,思量半響,又問:“他有沒有說要怎麽做?”
畢方搖頭:“只待他上了靈機山,自見分曉,不過他讓我帶一句話給教主。”
溫離問:“什麽話?”
畢方道:“他說他一刻也不願與那些人待在一起,若有萬一,還請教主念及舊情,務必派人帶他回來。”
溫離心神一蕩,此時此刻,完完全全相信了霜明雪的心意。一時間如墜夢中,歡喜自不必說,生平頭一次生出怯意,竟不敢細想他這麽做的理由:“……他當真這麽說?”
“絕無虛言。”
溫離停了一停,道:“等他們回去便來報我。”他緩緩起身,眼神語氣都帶着狠意,俨然做好了大開殺戒的準備:“無需旁人,本座親自帶他回來。”
秋日多雨,武林盟諸人已在此蹲守多日,岳千山次子岳行洲雙目通紅,提劍站在槐樹下,此時他頭頂、身上皆沾滿露水,手足凍得冰涼,但他渾然不覺,只顧死死盯着前方。
九月山中霧色濃重,他忽然看見有個人提了盞燈籠,自昏昧山道、切切冷風中走下來。那人穿着一身白衣,在霧色中隐隐現現,望之不真。但身前燭光明亮異常,遠遠望去,好似星辰引路一般。
岳行洲屏住呼吸,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前方,直到那人徹底走出霧色,露出本來面目,方才切齒道:“霜明雪!總算把你等來了!”他手中長劍不曾回鞘,步伐一動,便要砍過去。
一個身材挺拔的藍衣男人從旁邊掠過,單手截住他的劍。岳行洲掙脫不得,急道:“哥!你攔我做什麽!我要殺了他替爹報仇。”
那男人只道:“還未問清姓名,不得莽撞。”手臂一抵一揮,奪過長劍,将他趕到一旁,複朝眼前人詢道:“你就是霜明雪?”
霜明雪将燈籠放到旁邊,微一點頭:“是我。”
那人手腕一轉,提起背在身後的長劍:“那好,拔劍吧。”見霜明雪微微皺眉,似有些不解,道:“我們人多勢衆,若是一擁而上,有失公允,但父仇不可不報,我會讓他們退到一旁,只我向你讨教。”
岳行洲氣急了眼,不管不顧道:“什麽時候了,你還管公允不公允!真是個榆木腦袋!”只恨被哥哥的人拉着,不能上前捅上一劍。
霜明雪仔細端詳片刻,不甚确定道:“閣下是岳其诤?”
上一次靈機大會,岳其诤外出辦事未歸,此番與他乃是第一次相見,但認真望去,也覺對面這個少年有些面善,不由皺眉:“我們認識?”
霜明雪微微一笑,語氣已溫和下來:“我們不認識,我只是聽過喻義劍客岳其诤的名號,聽聞岳少俠為人剛正,是個世間少有的君子。”
岳行洲聞言又罵:“你這魔頭懂什麽君子不君子!莫要看我哥哥老實就跟他套近乎!”又沖岳其诤道:“哥,你別同他啰嗦個沒完,趕快動手啊!”
岳其诤比了個“請”的手勢:“多說無益,拔劍吧。”
霜明雪道:“岳公子誤會了,我來見你們,不是為投案,而是想将事情說清楚。”
岳行洲罵罵咧咧:“狡辯!僞君子!鬼話連篇……”後面的話沒能繼續說完,因為岳其诤擡手點了他的啞穴,望向霜明雪,示意他把話說完。
霜明雪卻道:“我會說明白,但不是在這裏。”
岳行洲張牙舞爪,踢的滿地飛塵四起。岳其诤手指一擡,這一回,徹底點的他動彈不得。
霜明雪道:“二十四年前,混元宮主被人殺害,身上傷口、石壁上劍風,種種證據都指向岳盟主,但他當時下落不明,混元宮便去淩霄門要人。岳盟主的師兄葉流雲擋在衆人前,混元宮主身負劍傷十一處,葉流雲便還了他們十一劍,有人罵他徇私包庇,有負俠名,他全不理會,只是拖着一身傷,一人一劍死守在于山門,直到七日之後岳盟主歸來,淩霄散人親自召開武林大會,才讓他自己說個明白。”他頓了頓,望着岳其诤的眼睛:“若岳公子行事當真講究俠義公允,便替我再開一場英雄大會,等各路豪傑到場,一切自會分明。”
岳行洲瘋狂眨眼,示意大哥不要聽信,然而漫長的沉默與對望之後,岳其诤開了口。
“好,我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