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舊事 ……是他強迫你的?

縱然已聽過這樣的傳言,但事實由本人說出,震撼感仍遠遠超過他的預料。岳其诤只覺好似一塊巨石落下,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半響,才艱難道:“……是他強迫你的?”

霜明雪道:“以溫離的地位手腕,想要誰不過是一句話的事,自有人替他打點好一切,不消他費半分力氣。”

岳其诤雖然品性剛直,卻也不是完全不曉江湖上的那些下作手段,聞言心頭又是一顫:“……那你後來……也願意?”

霜明雪淡然道:“拒絕不了,也只能願意了。”

岳其诤不知道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下,藏了多少殘酷故事,也不知他父親将霜明雪送過去前,是否猜到會有這些,倘若他一早便知曉……

一念生出,只覺愧疚難言,一時連頭也擡不起來了,勉強道:“是我們對你不住……”說到一半,自己都覺得這句話太過輕飄飄,配不上無辜之人受的苦,拳頭緊握,無法再說下去。

卻聽面前人“嗤”的一笑:“岳少俠當真心軟,你有沒有想過,我能對溫離用苦肉計,或許也會對你用。”

岳其诤搖頭,神色仍舊十分凝重:“我知你是在寬慰我,沒人會用這等事說笑,此事終究還是虧欠了你,你若有半分不情願,只管同我說,這攻心之法,我另外找人就是。”

霜明雪道:“我已籌謀多年,絕不會假于人手,況且……溫離并非浪蕩之輩,我私下查過,他這些年從未有過耽于情愛之時,想來是只有他選別人的份,沒有有心人讨好他的餘地,縱然想另尋他人,也非易事。”見岳其诤仍舊愁眉緊鎖,溫聲道:“岳少俠不必太擔心,如今溫離待我也算有幾分真意,否則我又怎敢算計到他頭上,只待明日看一看形式再作計較。”

岳其诤勉強答應了:“大局為重,我們的私人恩怨……且待魔教事了再提。”

霜明雪點了點頭。

起身之時,岳其诤踉跄了一下,他下意識看杯子,霜明雪道:“放心,水裏沒毒,我只是在試探你。”

岳其诤全無意外,對他笑了笑:“我原知如此,劍法如心,我聽人說過你在靈機大會上的盛況,有那般磊落曠達的劍法,自不會是使毒算計的人。”

霜明雪頓了頓,道:“我說有毒你信,我說沒毒你也信,岳少俠未免也太過輕信旁人。”

岳其铮搖搖頭:“我并不是誰都肯信,之所以信你,是覺得你像我兒時一個玩伴。”

霜明雪道:“玩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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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其铮見他神色淡然如常,全無異狀,在心裏嘆了嘆。

“他是我師叔的孩子,名叫葉無憂。師叔常年隐居在外,為着師祖百歲壽誕才回來了一次,我與他,也只相處了那幾天。我自幼愚笨,開悟就晚,學東西還比旁人慢,快十歲了,連本門入門功法都未學出個名堂。我乃家中長子,日後應當接下我父親的重任,照顧好一家老小。可我的天賦才幹卻連小我五歲的弟弟都不如,我父親嘴上不說,但我知道,他心中是失望的。”

他說到這裏輕輕嘆了口氣,霜明雪道:“但你如今已是名震一方的俠客,該你擔負的責任,不曾懈怠半分。”

岳其铮聲音甚是溫和:“你安慰人的語氣,也很像他。”

霜明雪目光絲毫未變:“是麽?”

岳其铮臉上笑意未散,繼續道:“他随師叔回來那日,我還在武場練劍,那套劍法,我練了總也有數百次,卻始終不能融會貫通,我知自己愚鈍,只能在勤字上下功夫,從太陽初升到黃昏時分,我不曾離開武場半步。師祖名揚四海,前來為他賀壽的人極多,其中不乏其他門派的後生翹楚。

當時有幾個半大少年也到了武場,見我一味苦練,卻始終不得其法,紛紛笑了起來,其中一人還道‘這便是淩霄門劍法麽?我爹爹竟誇得天上有地下無’,我一聽這話,那是又羞又愧,恨不能從崖邊跳下去,又或是找條地縫鑽進去,怎樣都好,只要不在這裏辱沒師門。

但那幾人年少氣盛,見我要走,便攔在我面前,口中還道‘來之前我爹爹讓我好好同淩霄門弟子讨教,擇日不如撞日,不如就現在罷。’說完,便一劍向我刺來。

其實那少年劍法算不上高明,但我當時武藝平平,也沒與人對陣過,全然接不住他的殺招,接連躲閃,卻始終無法躲開。那少年說是比拼較量,但更像在拿我取樂,雖沒下死手,但左一劍右一劍下來,我身上還是多了不少零碎傷口,最後他玩累了,得意洋洋道:‘淩霄門不過如此爾,這樣好了,你給小爺磕三個頭,小爺今日便饒過你’。

我雖技不如人,但也絕不願受這等屈辱,憤然回他:‘士可殺不可辱’。那少年冷笑一聲,飛起一腳,将我踹向旁邊那座一丈高的俠義碑,這一腳他下了十足十的力氣,那鐵碑又厚重無比,我只道今日難逃一劫,是我的小師弟,在那座寫着‘天地衆生’的俠義碑前接住了我。”

說到這裏,岳其铮平靜的聲音有了起伏:“誰也沒看見他是怎麽進來的,許是他身法太快,又或是因為他個子太小。那一年,他只有六歲,與我說話時,尚且要仰着頭。可那份沉着氣勢,只怕如今的我也是比不上的。

他說:‘切磋較量應當點到為止,你下這樣的重手,豈是豪傑所為?’

那少年許是豪橫慣了的,被個毛孩子說教,面上自是挂不住,口中道:‘小爺不是豪傑,難不成你這臭小子是?好啊,我便來領教你的高招!’說罷,就提劍刺來。他心中窩火,出招也比先前狠辣得多。我是領教過這少年的本事,見此情景,哪裏敢接招,當下只想拉着無憂躲得遠遠的。

卻見無憂身形一晃,說了句‘借劍一用’,便迎上前去。要知我慣使重劍,那柄純鈞又是西域玄鐵所鑄,只怕比他還沉些。不想他竟使得如草木鑄就一般輕巧,不到三十招,便将那少年逼得節節敗退。最令人驚奇的,是他所用劍法,竟如那少年剛才對我使的一模一樣。

那少年追問他怎麽會他們門派的劍法。我的小師弟道:‘方才見你使了,便會了’,又問‘被人追打的滋味是不是很難受?’

這話可把我們都驚住了。

聽聞數代之前,豪俠孤獨尋就是靠着過目即成的能耐,成為武林百年來第一高手。但無憂不過是個小小的孩童,這等天賦,未免太駭人了些。

那少年自然也不信,恨恨道‘定是你這小賊從哪偷學來的,小爺今日絕放你不過!’又是一劍殺來,已換了一套劍法,劍鋒淩厲劍影四起,招招都是殺意。

這一回無憂沒有迎擊,只一味抵擋,但他使出的每一招,都是那少年前一手用過的,這即看即學的本事,我算是信了。拆到最後一式,無憂忽得身法一變,使出了一手新劍招,直将長劍抵至那少年心口。

那少年被抵住死穴,自是滿臉慌亂,但這慌亂中最令他驚懼的卻是——‘我這套劍法最後一式還未使出,你怎麽會的?’

我的小師弟既無驕傲,也無蔑然,神情語氣一如對陣時一般認真,就聽他甕聲翁氣地說:‘劍招拆着拆着想到的’。

這話一出,那還有什麽可比的?那少年面如死灰,勉強拱了拱手,便要離去,無憂擋在他身前,攔住他去路。那少年與我方才一般的羞惱,恨聲道‘我已經認輸了,你還想怎樣?’看了看我,臉色更白,‘總不會讓我給你磕三個頭吧?’

無憂的聲音還十分稚嫩,但說起話來擲地有聲,他說:‘學武是為保護弱者,不該用來欺負人,你要答應我,日後不再恃強淩弱,我才能放你走。’

那少年勉強點了下頭,無憂像個小大人似的拱了拱手,将路讓開。

後來無憂将劍還給我,我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我比他大了四歲,卻要他來保護,實在不像樣子,可我這點微末本領,又怎麽能保護的了他。一氣之下,我把劍丢到一邊,又說了些不成體統的喪氣話。

他蹬蹬地替我把劍撿回來,還對我說,之前見到我練劍了,我練得很好,讓我莫要灰心。

我知道他在安慰我,我若練得好,方才就不會敗了。

我這樣想,也這樣說。

他聽了我的話,将小小的眉頭皺起來,說:‘你是失了先手,可你并未認輸呀。’見我不解,又對我說:‘只要你沒認輸,就還未被打敗。’

我那時懵懵懂懂的,還不明白他話中的高妙之處,或許他自己也不明白,他不過如此行,又如是說罷了。

後來師祖在壽宴上聽聞此事,親自考量他,說他天賦上佳,品性端方,日後可堪大任。

當時有人不信,也有人不服。但我滿心歡喜,既信且服。其實我師叔是當時的天下第一劍,論起武學造詣,遠在各路豪傑之上,他的兒子有出息并不奇怪,只是師叔心性散漫,只願做個閑雲野鶴,不肯涉足江湖事。但我那師弟淳善仁厚,又有俠義心腸,是個天生的君子,武林若有難事,他必定肯為天下先。”

霜明雪看着桌上棋盤,淡淡道:“但如今的武林并沒有這一號人物。”

岳其诤的聲音低落下來:“……許是天道不公,不久之後,我師叔一家便死在一場大火裏,連屍骨都沒能找回來。”他輕輕嘆了一聲:“其實我已經記不清小師弟的樣子了,但他說過的話我一直記在心裏,沒有一天忘記,每每遇到難事,我便對自己說,不認輸,便不算敗,我念着這句話,苦練多年,終成今日。”

說到這裏,岳其诤眼中隐見淚光閃動,俨然已十分動情。

霜明雪擡頭看他,眼中多了絲難言的意味:“是你自己勤勉,就算沒有旁人,也一樣會有今日成就。”

岳其诤道:“我寧可自己不成器,只要能換他回來。”

霜明雪沉默片刻,一語戳破他的心思:“葉無憂已經死了,我不是他。”

這回答倒也在意料之中,岳其诤臉上失望難掩,徹底将目光收回來:“我知道,只是有時妄念難消。”又是一聲長嘆:“其實你們性情也不大一樣,我那小師弟是個認死理的性子,不懂這些靈活機變的門道,幾個叔伯們都說,他與我站在一起,更像親兄弟,但我心知若論俠義正直,我遠不如他,他若還活着,此刻只怕已提劍殺到魔教,替你你讨回公道了。”

此時的夜色已經很深了,岳其诤飲罷涼透的茶水,起身告辭。他人已經走到院子裏,忽聽霜明雪的聲音自門邊傳來:“其實葉流雲作保之時,就知道混元宮主是岳盟主殺的。”

岳其诤轉過身來,霜明雪與他遙遙相望:“只是他深信自己的師弟不會無緣無故殺人,這才替他擔下罪責。後來岳盟主回來,揭露混元宮主的真面目,江湖人方才知曉,那是個何等奸惡的地方。”

此事在江湖也算是一段佳話,但其中內情,岳其诤知曉的也不多,不過比之這段往事的內幕,他更在意另一件事:“你……為何要告訴我這個?”

霜明雪說完那句話便關上了門,黑夜之中,他的聲音也如夢呓一般:“沒什麽,随口一說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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