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劍出 溫離瘋了

這場面與夢中情景不謀而合, 溫離腦海“轟”的一炸,拽着他手腕将人拉過來,聲音裏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怎麽傷的?”

霜明雪被他粗暴的動作弄得皺了皺眉, 比了個手勢:“我見這裏頭有亂人神智的東西, 怕被困住,便用了個笨法子。”他佩在腰間的扇子刀血跡未幹, 方才那場人人着道的幻境伊始,他便一刀貫向掌心,借由疼痛将心神拉回,其志倔強,可見一斑。

溫離聽到此節, 懸着的那口氣松下,但心疼轉念又浮了上來,小心地捧着他的手, 道:“我叫人給你包紮一下。”

這場不見刀兵的襲擊中, 有不少人受不住蠱惑,或是自戕,或是以頭碰壁, 昏死過去,畢方本也在其列——幻境禍人心神, 能激出每個人心裏最放不下的執念,他在暗無天日的威壓中,看到沉疴多年的夢魇,一時受不住刺激,險些拔刀自盡。幸而霜明雪及時發現, 将他攔下了。人雖沒事,但經此一遭, 他心力俱散,聽見教主召喚,勉強才走過去。

然而霜明雪心神全不在這上頭,他握緊傷處,眼眸如電般望着前方:“教主,到了。”

長階盡頭,玄鐵生死門半開。無數團綠瑩瑩的鬼火從裏面飄出。幾名護衛先行一步,點燃牆上火把,熾熱的焰光瞬間盈滿暗室,也照亮了懸于火光當中,那把失蹤多年、為無數江湖人士觊觎的絕世神兵——飲魄劍。

即便是在這陰森詭秘之地,附着在這把劍身上的不祥之氣,也已到了讓人無法忽視的地步。劍鞘當中那枚赤紅寶石流光閃耀,好似鬼目,在諸人身上一一掃過。光華轉定,那股極淡的血芒,最終落入溫離眼底。

此際似有人聲,于劍鞘中嗡鳴不止。

乃是絕世神兵困守多年,哀喚新主!

溫離五指鷹張,于虛空中探出一只大掌,将飲魄劍挾風裹來。劍鞘冰寒,質如墨玉,隐隐能看見藏于其中的劍鋒。只是劍身好似被已被鑄死,他一拔之下,竟然紋絲未動。

左護法上前一步,又因飲魄劍周遭那股壓抑人心的氛圍退了回去,只低聲道:“飲魄劍認主不易,想來得借教中開刃殘卷一用。”

溫離微一點頭:“也罷,回去再說。”

一直站在他身旁的霜明雪開了口:“教主,我想看看這劍。”

他有所求,溫離自無不應。只是溫離并未察覺,自他拿到劍,劍鞘上詭異的鬼目寶石便瞬間失了顏色。自然也不曾注意,霜明雪用染血的手握住長劍,最終松開之際,妖石已飲盡人血,重現光芒。

霜明雪卻是心知肚明,低頭擺弄了一會兒,覺察掌心一燙,便将劍遞了過去:“剛才好像是卡住了,教主不若再試試。”

溫離不疑有他,順着他捧劍的姿勢輕輕一拔。只聽“倏”的一聲,一道銀寒鋒芒随着他的動作掠出,劍光好似帶着初鍛成時的溫度,灼得衆人雙目一痛,齊齊捂住眼睛。

Advertisement

一場殺戮忽然而起。

畢方離得近,被劍氣貫穿胸口之時,甚至連一聲叫喊都未發出。左護法察覺不對,勉強将眼睛睜開一線,只見密室內劍氣縱橫,寒光四起,皆是朝他們而來。他心裏悚然一驚,拔刀便擋,不想這幻影般的劍光卻有千鈞之力,甫一相接,便将他虎口震裂,刀刃也飛了出去。另一道劍光旋即落下,正劈在他肩上。

他捂着肩膀連躲連退,好容易躲到門外之際,才敢朝裏面看上一眼。

只見教主立在一團白光後頭,看不清面容,唯見劍動如風,方才這不留餘地的漫天殺意,竟像是出于他手。

塵埃落定已是一刻之後的事情。除了僥幸逃出的幾個人外,其餘人都死在密室之中,個個身中數劍,死狀慘不忍睹。

溫離半跪在地上,長發垂落,看不清面容,但鐵鑄般的脊背少見的彎折下來,連呼吸中也帶了一絲顫意。霜明雪挽着他手臂,想将人扶起來。殺戮伊始,溫離便将他牢牢護在身後,因而他白衣上雖然血跡斑斑,盡是飛濺的血肉,但人卻是絲毫無損。左護法并其餘幾人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走回溫離身邊:“教主,方才怎麽回事?”

溫離生平從未遇此大挫,臉色難看得厲害,望着手中長劍,陰沉道:“這劍……有些古怪。”一道血跡緩緩流下,未融入地面,便已被劍身上的鱗紋吸食殆盡,溫離心頭一震,難以置信般朝旁邊詢望。

“教主沒有看錯。”霜明雪的目光不離他手中長劍,雪亮的光映在他臉上,與他眼中化不開的冷漠凝為一體:“這把劍,像是活的。”

他們這一趟死傷慘重,大半人手都折在裏面。左護法雖僥幸撿回一條命,但執刀的手受了重創,于武學之道上只怕再難精進。兩位長老問起密室中的事,他面如死灰,半晌,也只道出一句:“飲魄劍有些詭異之處,教主與我等不曾防備,這才受了傷。”

這答案也算意料之中,幾十年來,為着這把絕世神兵出的事已是數不勝數,若是輕飄飄到手,倒叫人心生疑窦。如今這把甫一現世,便掀起血雨腥風的寶劍,就放在風羅殿當中。俞青子眼中閃過一絲貪婪的光,手才要伸過去,便有劍氣破風,在他臉頰邊劃下一道口子。雖然不深,但威脅之意不容忽視。

——寶劍認主,如今除了溫離,已再無人能染指。

俞青子平白受了一劍,心中自然生出幾分戾氣,不過在場之人各懷心思,無人在意他。他深深吸了口氣,開口道:“想來先前是我們未得其法,開刃殘卷就在教主手中,教主何不打開看看。”

溫離面色沉沉,不發一語。俞青子聲音微提:“教主?”

霜明雪立在溫離身邊,将那本殘卷捧到溫離面前,聲音輕輕的,目光亦是柔和:“屬下為教主打開?”

溫離與他目光交錯,片刻後,微一颔首。

殘卷失了幾頁,所幸上繪劍譜一招不落,全數保留下來。霜明雪一頁頁翻給他看,溫離目光不動,亦不多言。

俞青子捋須道:“這就對了,多半神兵當以神法禦使,如今寶劍在手,教主學會這套劍法之時,便是一舉收拾武林盟之日!”

自得到這把劍起,溫離便心神不屬。似有什麽奇怪的東西生進腦海中,時不時催生出一些令他望之驚魂的幻象。先前于幻境中不留情面的絕殺一擊,亦在腦海浮現,以至于他現在看見霜明雪,總有些心悸之感。

十三年前的武林第一高手葉流雲自刎而死,天下人俱是不解,如今看來,定是與這把劍有關。此念一生,溫離便有些敬而遠之的情緒。只是捧着殘卷的手修長秀麗,順着指尖向上望去,與他對望的目光亦是沉定如鐵,分明篤信他一般。

溫離心中沒由來生出一股豪情,暗道,再詭異也是一介死物,翻不出什麽花樣,遂将殘卷一收,道:“本座需閉關幾日,教中諸事,便交由兩位長老。”一握霜明雪的手腕:“你為我護法。”

霜明雪才說了一個“好”字。游向之忽的從旁邊走出來:“等等。”自溫離将飲魄劍拿出時起,他便躲到一邊,眉頭緊縮,目含怨憎,此時走上前來,視線也不肯朝旁邊分出半點,俨然對這把令世人趨之若狂的神兵嫌惡到了極點:“還是老夫來吧,教主閉關是大事,他一個不成器的小輩,只怕難以勝任。”

話雖然說得不中聽,但分明帶着關切之意。不過溫離始終記着他險些殺了霜明雪的事,未肯細想,只道:“不必了,除了他,本座誰也不信!”

游向之還要再說,霜明雪也開了口:“多謝長老體恤,但屬下已決心與教主同進退。”

此言一出,握着自己的手一陣收緊,溫離不再理會他人,與霜明雪并肩走了出去。

游向之縱然還有其他說辭,可哪有人肯聽,眼見教主走了,竟還有些不依不饒之意。俞青子不由分說,将人一把拉回來:“人家師徒情深,你巴巴地過去湊什麽熱鬧!”

游向之眼中布滿血絲,望着霜明雪遠去的背影,終是說出一句實話:“那是把殺人劍,要是教主不小心着了道,誤殺……”

他緊緊閉上嘴,似乎不願再吐露半分心意。

俞青子早就覺得他奇怪,聽到這裏,算是明白過來:“你擔心霜明雪?你從前不是最讨厭他的麽?為何突然這麽在意?”

游向之心煩意亂道:“什麽在意他,我是擔心教主,大敵當前……”

俞青子與他相識多年,對他脾氣性情再清楚不過,打斷道:“老游,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我知道你擔心他,是因為他長得有幾分像凝秋,他的眼睛,還有他笑起來的樣子,簡直同凝秋一模一樣。”

游向之的身體微微顫抖,身後之人帶着蠱惑力的聲音,如芒刺般狠狠紮進他心裏。

但下一秒,俞青子音色陡然一轉,變得尖銳無比:“可你別忘了,凝秋和你那好外孫,早在十三年前就死了!一把火燒得她們屍骨無存,還是我陪你去收的屍,我們連最後一面都沒能見到,害死他們的人,便是出身于武林盟!”

游向之忽的暴怒,劈頭便道:“你閉嘴,這些事我清楚得很,一刻也沒忘過!”

“那你又為何要在意他!”俞青子半點不懼,迎着他的目光喝問道:“霜明雪就是武林盟送過來的!教主被他蠱惑,以為收了他的人,就能收住他的心,你也以為他在教中待了兩年,便跟咱們是一路人了。可你們都不知道,這兩年他外出辦事時幫過多少江湖人,俠義二字,他從沒忘記過,這副自诩俠義又自命不凡的做派,同你身負絕世武功,卻害死妻兒的混賬女婿一模一樣!”

游向之反手一拍,将他狠狠掀到一旁。俞青子也不抵擋,結結實實挨了一下子,任由他将火氣發洩出來。只是殺子之恨,哪裏是輕易消減的,游向之骨節握的咔咔作響,眼神淬着怨毒之色:“我家裏的事,用不着你來提醒,莫說霜明雪,便是武林盟那些人,既找上門來,老夫便一個也不會放過!”

俞青子臉上帶着一點似笑非笑的表情,語調轉柔,頗俱安撫之力:“這就對了。教主如今将霜明雪看得這般重,遇事向着誰還是兩說,你我相識于微末,患難與共幾十年,大敵當前,合該一條心才是!”

教主閉關之處藏于地下,說是密室,實則深曠幽靜,幾乎與地宮無異。只是為着靜字一訣,諸般布置去繁從簡,還維持着初建之日的模樣,因而襯的那座挂在半空中赤金籠格外刺眼。

這東西乃是霜明雪剛到身邊時,溫離着人尋來的,據聞是前朝一個荒唐天子的愛物,形如鳥籠狀,又布置的奢靡無比,正好用來吓唬吓唬這只總想逃走的金絲雀。霜明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被懸了一月有餘,在青天白日做盡所有難言之事,後來到了看見一點光亮便要作嘔的地步。溫離本是為着一點玩心,見狀哪裏還敢再作弄,叫人将這金籠往這秘不示人之處一擡便罷了。

先前沒想到會帶人進來,便也忘了挪走。見霜明雪目光一觸,人就怔住了,溫離心頭一沉,道:“我叫人擡走。”

霜明雪語氣淡漠:“不必了,現下乃非常之時,不好分出餘力做別的。”

溫離自然清楚他說的都是事實,可恨這最不便起心動念之際,自己還是有放不下的遐思:“剛才你說要與我同進退,是為了……我?”

霜明雪像是沒領會他的意思,張口便道:“自然,教主既然發現有細作,那當着人前,屬下自然不能露怯。”他雖應了溫離的邀約,但以他現在這點微末功夫,想要護法,實在有些為難,遂又道:“韋隊長已經康複,屬下去請他來……”

“不用別人。”溫離打斷道,話一出口,又忍不住苦笑,這琢磨了一路的遐思,終究還是妄念而已:“你去外間等着,或坐或睡都行,只是莫要離開。”

霜明雪自是不知,溫離要他陪伴,不過是因幻象加身,催人焦躁,若不時時得見,恐有入魔之虞,聞言即道:“我想留在這裏。”

溫離沉默了一會兒:“刀劍無眼,萬一再像密室那日一樣……”

霜明雪道:“密室那日,教主雖然無法禦使飲魄劍,但全程拼力護着我,我一直記得。多謝教主。”

溫離聲音更加低沉:“保護自己喜歡的人,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他這一句喜歡說得随意,沒有從前那股急于索取之感,只是在言說心意,不想霜明雪聽在耳中,卻生出了一絲茫然恍惚,好似許多年前,在娘親與自己說起的往事裏聽過。望向溫離時,他的眼眸多了一分複雜情愫。

只聽溫離道:“若有什麽意外,你在這連個躲避的地方都沒有,還是去外面等吧。”

霜明雪搖搖頭,走到那座金光璀璨的雀籠下,忽的飛身而起,順着垂落的金鏈,攀至籠頂。他在一平緩之處坐下,遙遙望向溫離:“我在這裏看着教主。”

許是金籠四周珠光反映之故,他素日裏的冷漠淡去,化作少有的柔和之色,連帶那座金籠也失去最初的束縛欺壓之力。仿佛窮盡人力鑄造的奢華輝煌,不過是為穩穩托起這束落入塵世的皎皎月光。

溫離一望之下,心中猶疑徹底化作無上堅意:“既如此,随你高興便是。”

此間無日月,他們已不知在此呆了許久,霜明雪眼睛熬得發紅,但目光一直不離溫離左右。

他練劍時破風之聲不斷,只是随着時間流逝,聲音漸漸不大相同。初起時快時慢,漸而且厲且疾,劍意快到一定地步,卻驟然滞堵起來。

這情形與記憶中一致無二,連之後的劍落之聲也好似從回憶裏挖掘出來的一般。霜明雪閉上眼睛,藏住自心底湧出,無法抑制的悲憫之色。許久,他緩緩摸向胸口,手指發力之際,眼底再無半分情緒。

魔教地宮不見天日,外面卻是冬日裏難得的晴朗夜晚。那日桑雩将東西送到靈機山後并未離開,為掩人耳目,換了一身漢人衣服,扮成小弟子跟在岳其铮身邊。此際見月色清朗,空山氣清,便坐在石凳邊發呆。

岳其铮亦是難眠,今日晨起,十大門派盡數到齊,為着如何圍攻魔教之事商讨了整日,好容易才讨得這一刻閑暇,見桑雩獨坐庭院之中,開口道:“百裏殿下。”

桑雩想事情想得出神,望過去的眼神有些呆呆的。岳其铮坐到他身邊,溫聲道:“這麽晚不睡,可是住的不習慣?”

桑雩道;“沒有,我只是在想他的事情。”

雖然沒有點名道姓,但兩人都知這個“他”說的是誰,岳其铮道:“還是沒有消息麽?”見桑雩搖搖頭,安慰道:“沒有消息,也算是好消息。”

桑雩約莫被安慰到了,臉色好了一些:“也對,沒有消息說明他平安無事。”

岳其铮看着他的側臉,笑了笑:“百裏殿下這樣關心他,你們定是很好的朋友。”

桑雩心不在焉地把玩着一個荷包:“……嗯。”

“你們認識多久了?”

“也沒有很久……”桑雩驟然停住,他雖不通人情世故,但于大事上面半點不遲鈍,岳其铮一開口,他便聽出試探之意:“你是在套我的話?他在那個魔窟裏為你們的事出生入死,你現在來套我的話?”

岳其铮平靜地看着他:“我只是想知道些關于他的事。”桑雩帶來長帛如今就在他身上,上面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他都認真看過,十分用心之下,自然也窺見一點先前未能發現的東西。

在他父親遺物之中,還保有幾封與師叔葉流雲往來的書信,其中一封筆跡稚嫩,所書乃是:為兄一切安好,料不出一月便能回去,勞師弟挂心。又及:昨日下廚不慎切了手,故請吾兒代筆。

六歲孩童的筆法力道,自然不能與成年人相提并論,更毋論霜明雪字跡勁利,隐藏刀劍寒光,那是在經過煎熬歲月後才生出的戾氣。只是其間時隐時現的清雅平正,卻與那封陳年家書多有相似。岳其铮本已放下的期盼,因這這長帛又生了出來。

“百裏殿下或許不信,他……很像我兒時一個好朋友,之所以問你,不過是為确認。”

岳其铮眼神語氣無不坦誠,桑雩與他對望片刻,心裏的火氣也漸漸消了。此際月上中天,光華清明,遠山之上白鷺橫飛,不一刻又隐于雲後。種種情景,像極了靈機山上那個夜晚。

桑雩心随意動,将他們相識以來的事盡數想了一遍,想到最後,竟生出一絲頹然來:“……他的事我也不很清楚,我只知道他的名字,不,或許連名字都不是真的。我認識的,只是他這個人而已。”

岳其铮輕輕嘆了一聲:“罷了,待日後攻下魔教,我親自問他便是。”

桑雩默了一會兒,忽的問道:“你說的那個好朋友,是個什麽樣的人?”

“他麽。”岳其铮思索着片刻,道:“我也說不好,總之是個見過了,便再也忘不了的人。”

“那這個人……後來去了哪裏?”

岳其铮目光一暗,輕輕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他遙遙望向天邊那輪圓滿無缺的明月,沒由來道:“快到除夕了,倘若……”

就在此時,桑雩忽的“呀”了一聲,從懷中取出一枚蠱盅。蠱蟲振翅低鳴,又不住以額觸壁,乃是母哀子死之狀。

這便是霜明雪先前與他說定,強攻上山的暗號。桑雩怔怔道:“到時候了。”

武林盟的人來得好快!幾乎一日之間,便将山門附近的陣法逐一攻破。須知這陣法傳自西域密門宗一派,兩年前鏖戰之時,三十名弟子立于陣眼,便将五百名武林盟好漢困足七天七夜,最後還是先教主諸般布置一了,命他們撤離,這些人方才得以突圍。

俞青子得到消息時,山門內外已陷入膠着血戰之中,更有些身手不凡的狂徒,籍着亂象,摸到通往正殿的密道,公然殺到跟前。幸而這幾日教中掌管機樞的匠人連夜趕工,增設出一批暗殺之器,那幾人寡不敵衆,死于機關之下。俞青子提着劍沖到封屠崖邊,但見青岩長階屍體橫陳,已化血路,處處厮殺叫喊,舉目而望,竟無一處不存武林盟的人。

他心中疑窦大起,但形勢惡劣至此,也顧不得細想。揪過來一名弟子便問:“武林盟的人都殺到跟前了,教主人呢!”

那弟子氣息不寧,顯然剛經歷過一番苦戰,連聲音都有些嘶啞:“……教主閉關未出,吾等不敢打擾。”

俞青子未料他這麽久還沒出來,暗罵一聲“廢物”,又問:“游向之呢!”

“游長老已領着幾位護法跟堂主殺過去了!”

自山門而上十二道懸關已破大半,武林盟諸人越殺越勇,縱然魔教上下殊死相抗,但一戰來得迅詭,他們于氣勢一途已是敗了。兩位護法不欲直撄其鋒,一左一右并戰于游向之身前,邊殺邊道:“游長老,眼下形勢非常,已是擋不住了,咱們先退回密道再做打算吧!”

游向之充耳不聞,一記重杖落下,砸的面前之人顱骨俱碎,血肉噴湧如泉,淋了他一頭一臉。他身上亦帶了不少傷口,卻如感覺不到一般,誰的話都聽不進去。昆侖掌門尋隙而動,幾奔幾縱,趁他與旁人糾纏厮殺之際,繞至他背後。長袖一震,手中寒鐵劍直朝他死穴刺去。

即将得手之際,耳邊傳來利刃破風之聲,一根白羽長劍從天而降,直直朝他而來。若非他及時躲閃,這精妙無比的一箭,必會将他暗襲的手破出一個血洞。昆侖掌門心頭一驚,回身望去。

只見封屠崖頂站在一人,白衣勝雪,眉目冷峻,手中還提着一把硬弓,一雙眸子恰如寒星,正冷冷地朝山下望去。漫山都是殺紅了眼的狂徒,他這出離淡漠的樣子,實在晃目到了極點。

昆侖掌門心頭一惱,一字一頓道:“霜,明,雪!”随手撿起一把釘在地上的長刀,朝山巅擲去。

忽然之間,一道疾如電閃般光影閃過,那把已身在半空的劍铮然一響,竟節節斷開。昆侖掌門甚至還未看清是誰動的手,另一道極寒極冷的劍氣已朝他斬來。劍氣過處,丈餘之間,俱是死屍。

在持續一日的殺戮中,都未曾得見的魔教教主溫離,驀的現身于人前。一貫冷酷無情的面孔上俱是無上殺氣,令人望之悚然。比他更為詭異的,卻是他手中所提,那把色如血玉的古劍,僅是看上一眼,便似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喉嚨。無數人生死相搏之地,一時竟無一人聲。唯有他們手中兵刃嗡鳴不止,聲似哀嚎。

有人顫聲道:“那魔頭拿的是……”

無有回應。

俞青子面露困惑:“教主這是……功法大成了?”

說話間,那一襲玄影已殺入人群之中,劍光過處,無有生還。聲名冠絕江湖的兇神間重現,比傳聞中還要駭人百倍。每每揮劍,便有哀哀哭聲從劍影中傳出,到了最後,竟如萬鬼同哭一般。

饒是魔教的人也被震撼住了。有人怔怔道:“你們聽見了麽?這哭聲,好像是從那把劍裏發出來的,那把劍裏…”

“是魇。”霜明雪閉上眼睛,輕聲道:“被這柄劍害死的人魂魄化魇,向天地呼救。”

山下有人失聲大叫:“那就是飲魄劍!十三年我在葉流雲手中見過!”

這石破天驚的一句,徹底将搖搖欲傾的士氣震碎。武林盟衆人心神一亂,立刻潰不成軍。游向之狠狠道:“想跑?”打了個手勢,示意幾位堂主帶人追過去。

他們對溫離不曾設防,有恃無恐一擁而上,殊料劍光落下,竟是不辯敵我的殺招,兩位堂主并左護法沖殺于前,頭顱亦與武林盟那些人滾落一處。

左右皆是一驚,齊齊朝溫離望去。先前離得太遠,不曾留意他的樣子,如今見了,才覺出不對來。溫離臉上一片死寂,黑沉沉的陰翳幾乎将他一雙眼睛填滿,分明一副傀儡狀。被他握在手裏的古劍顫動不止,似在催促。下一刻,溫離果然出手,劍鋒所向,仍是蕩盡萬象的殺招。

俠客邪魔皆喪塵泥之中,世間黑白正邪,于妖劍面前,不過俱是凡骨。

霜明雪遠遠望着這一幕,眼中無任何快意可言,只覺心中悲憫沖上心頭,激出眼底一陣濕意。他凝着霧氣的眼睛定在溫離身上,玄影翻覆之間,溫離的身影似乎已變成了另一個人。

有這等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的煞星在,武林盟的人不敢戀戰,且擋且逃,奔至山下。走得遠了,溫離便如被什麽拴住腿腳一般,不肯再追。魔教卻是退無可退,只能集齊教中高手,合力圍制。因着他教主的身份,不敢下死手,只手持精金鐵鏈,只求将他困住。

只是這般掣手掣腳,對上此時的溫離,實在讨不上什麽便宜。數百人輪流上前,皆被那把不辯敵我的兇神劍殺了回來。他身前三丈之內,已是死地,再無人敢靠前。

俞青子立于人後,斷然開口道:“溫離瘋了,他已不是我們教主,你們再不拼盡全力,咱們都會被他殺了!”

然而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到底無人敢做這犯上的第一人。俞青子見霜明雪也在旁邊,心念急轉,快語道:“霜堂主,教主平日最是器重你,他走火入魔,你還不快去幫幫他!”一語說罷,揪住他的後衣領将人搡了過去。

溫離殺招已然落下,劍風火刺一般掃向衆人。霜明雪前面那人頭顱聞風而落,但見漫天血霧蓬起,落雨般淋了下來。那把吸盡人血,已赤如丹朱色的妖劍殺到此處,卻堪堪止住。霜明雪脖子上出現一道血痕,但他動也未動,只定定望着身前之人。溫離雙手抱劍,肩膀微微顫抖,似在争奪着什麽一般。

時機難得!游向之當機立斷,縱步上前,封住他周身幾處大穴。溫離氣海一滞,那柄劍便再也握之不住,身體晃了晃,向一旁倒去。霜明雪擡手将他扶住。此時溫離眼中陰翳漸散,又恢複到正常的樣子。只是看着霜明雪白衣染血的樣子,神色一驚。

霜明雪像是知道他要問什麽,先一步道;“我沒事,這血不是我的。”在這人人避之不及的當口,他一身疏冷盡消,竟露出少見的和顏來。

溫離環顧四周,目光過處,衆人齊刷刷退了一步,及至此時此刻,他似乎才發現自己做了什麽。溫離難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那張不可一世的面容上,頭一回出現茫然失措的神色。

此番武林盟聚衆而來,氣貫如虹,幾無入無人之地,招招式式都帶着一股居高而望的克制之感。其間蹊跷之處,已引發兩位長老和堂主們的懷疑。可惜唯一能下令徹查的人,自那晚過後,便待在地宮閉門不出。幸而武林盟的人被他震懾住,一時不敢再打上門來。

如今形勢鬥轉,本以為致勝天下的神兵成了一把邪物,當務之急,已是如何令教主由為劍所禦,變成禦劍之人。衆人商量一夜,估摸着問題是出在那頁丢失的殘卷之上。百目堂堂主領了這差事,立刻着人尋找。兩位長老代為執教,以教主生病為由,将此事強壓下來。

只是當日取劍歸來,帶去的人死傷過半,左護法更是對此諱莫如深,不肯多言,便有人猜測是教主動的手。如今衆目睽睽之下,他的狂态瞞不住人,當初的猜測,便成了板上釘釘的事實。衆人面上不提,底下卻私語不斷。

人人皆言,教主不是病了,而是瘋了。

甚至連當年老教主陣前暴斃之事,也被人翻了出來,不過一夕之間,溫離殺人奪權的流言便傳的人盡皆知。

他以血肉之軀拼出的功勳威望,在于三寸軟舌之下轟然瓦解。

今時今日,溫離無論如何已不該再做這一教之主,只是衆人畏懼他的狂态,無人敢把這話搬弄到他面前。溫離自己似乎也未從這平生未有的困境中振奮起來,負責送飯的人每日怎麽放到門口,下一頓便怎麽端出來。

他不吃不喝,已獨坐了三天。到了第三日傍晚,霜明雪從侍從手裏接過飯菜,預備親自送到密室當中。一路行來,安靜異常,竟連專司護衛教主的人都不敢靠近地宮。偏生在這死寂之地,早有一人等在那裏,正是出事之後為阖教上下奔前走後,嘔盡心血的輔教長老俞青子。

只是在這四下無人之地,他慣于藏起的陰鸷之色纖毫畢現,長劍一擡,攔住霜明雪的去路:“霜堂主,老夫找你找了幾日,從前你找我幫忙時,見你可沒這麽難。”

作者有話要說:為了攢v章還有完結拖延症發作,拖了這麽久很抱歉,但我一定會認真寫完這篇文,這一更給所有評論的寶貝們發紅包,我繼續去碼字,争取下一章或者下下一章完結。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