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初霁

陳錦以為之前自己表達的足夠清楚了。

他接過林河戰戰兢兢遞過來的一堆文件,反複翻了兩遍之後,頗有幾分詫異的問道:“你的就業登記表呢?”

“你帶這些東西來做什麽?”

“你吃過飯沒?”

“……”

時間已經是下午兩點半,食堂裏只怕連免費湯也沒有了。終于開始意識到自己到底招了個什麽樣孩子的陳錦,帶着林河到了隔壁的咖啡簡餐廳,點了四菜一湯。

“吃完再說。”陳錦揉了揉太陽穴,示意林河趕緊吃飯。

林河在大三的時候來過這種間餐廳,和李瑞瑞一起。他當時思來想去點了個沙朗牛排,事後卻又隐隐後悔那種鐵盤裝的40塊錢一塊牛肉并不比家裏做的紅燒肉好吃到什麽程度。還有那些長得奇形怪狀的面餅,和半熟雞蛋上倒的醬……

陳錦點了燒排骨、小炒肉和兩個炒蔬菜。林河一開始還頗為拘束,飯進嘴之後就立刻吃得很香。

陳錦知道坐在對面的孩子是拘束內斂的性格,也不多說,自己翻看了一會兒手機裏的信息,卻覺得幾分疲乏。

早上六點上高速,八點到臨市開協調會,十一點往回趕,高速服務區吃的午餐,回來直接安排工作進度。

無論怎麽上天眷顧、矯飾歲月,他畢竟也是四十歲的人了。自嘲的念頭一閃而過,陳錦又看了看坐在對面的林河。

“你在那家飯店打工多久了?”陳錦看到了林河兩只手上各種皴裂和凍瘡。

“大半年了。”林河擡頭答道。

“聽口音是本地人?”

“是本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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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裏贊成你這麽打工麽?”

“家裏……沒什麽意見。”

“這樣吧,明天你就過來上班,那邊的打工不用去了。”陳錦想了想,不知怎麽又覺得自己說得過于生硬,于是調侃道,“你的模型手算,在現在的畢業生裏算不錯的了。這雙手用來在飯店洗碗,可惜了點。”

林河愣了愣。

“雖然是我喊你過來的,不過也要走個流程。第一個月是實習期,1500的基本工資。之後就簽合同轉正,可以有正常的收入了。”

“那筆試?……”

“你的筆試答卷,我那天晚上已經看過了。”陳錦笑着答道。

事情似乎是太過順利,林河有些回不過神來,這與他一貫對于人世的預期大為不同。

下午三點多,咖啡廳窗外的天色漸陰,又有了點要下雨的樣子。

大廳裏沒什麽其他客人,随便放着些90年代的香港老歌。坐在對面的陳錦正慢條斯理的喝着普洱,眉眼舒展氣息平和。林河望着他不緊不慢的樣子,突然覺得問老潘借來的襯衫勒着自己的脖子發緊。好像有一根細細的繩子,一頭拴着自己的心髒,另一頭拴在領口的口子上,随着呼吸上下起伏。

“那個演算,您是真的覺得可以麽?”

“你說那個啊。作為還沒畢業的學生而言,還算規矩。”陳錦輕微的挑了一下眉。“你也不用想太多,我需要個能老老實實給我幹活的人。”

雖然陳錦的語調極為平緩,甚至有些漫不經心。但林河相信自己沒有聽錯重音,是落在了“給我”這兩個字上。

“應該還有幾個你的同學會和你一起過來上班。你好好幹就行了。”

“是……”

陳錦看看林河低眉順眼的老實樣子,也笑了笑。

“以後跟着我混了,小子。”

“走吧。”

林河讷讷的和陳錦道別之後,匆匆回了學校,今天下午要趕緊去找輔導員領就業登記表,明天就要簽約了。

回學校的公交車上,老潘打電話過來:“小河,談得咋樣啊。”

“明天就可以簽約了。”林河拉着車上的吊環,略低着頭對着手機說道。

“喲,面試你的一定是個老女人吧。居然被你的美貌打動了!哥的西裝功勞不小啊,”老潘一聽就樂了,嘴上沒個把門,“是哪家哪家?”

“……是華南一院。”林河說完了之後頓了頓。那邊安靜了幾秒鐘。再然後,聽筒裏傳來了老潘的吼聲。

“我草!!!!”

輔導員在遞給林河就業登記表的時候也随口問了問。林河在衆人回過神之前,趕緊拿着表格閃出了辦公室。

陳錦今天下午在院裏還有一個內部工作小結會。

胡大老板對他一貫沒太多要求。

工作彙報完之後,總工辦的那個五十多歲疑似更年期的張總師倒是不冷不熱的提了一句,“小陳,你今年招的人有點兒多啊,別什麽烏七八糟的關系都塞人進來。咱們一院還沒淪落到那份上。”

其他的所長和老總們聽着這話有意思,抓心的想接着看看陳錦反應,手腳卻又得反而抓緊收拾東西,做出趕緊往外走怕被波及的樣子。張總師家的侄子今年本來要塞進院裏,後來找了個蘿蔔坑、送去當了公務員。她自己沒啥求人的事情,倒來撩事。

陳錦一邊收拾自己的電腦和筆記本,一邊毫不打頓的點頭道:“張總師說的是。等新人陸續都來了,還得您把把關,看怎麽調教。”

晚上開車回去的路上,陳錦毫不意外的接到了胡大老板的電話:“聽說你臨時又加了個小孩進來?”

“嗨。多大的事情,都捅到師父這兒來了。”陳錦皺皺眉,“現在院裏的話傳得也太快了。”

“院裏關心你的人多,這也正常。”胡老板打着哈哈。

“那孩子還行,比起其他那些來說。有天賦,也能吃苦。”陳錦忽然想起了林河那天穿着橡膠褲子戴着手套,沖出來找自己演算紙的樣子。

“你也不小了。想正經收個徒弟也好。起碼過幾年有個能幫你的人,不信你看看我。”胡老板電話那頭隐約有人聲的嘈雜,似乎是在什麽飯局的間歇時間。

“那是那是,您一直慧眼如炬。”陳錦笑道。

“你小子啊……一個人單打獨鬥太久了。手底下要多幾個人幫你扛起來,不然那些老家夥想收拾你也容易……一個好徒弟,總有一天能變成你的武器。”

林河晚上反複收拾了三遍書包。

上班到底要帶什麽,他感到強烈的憂心忡忡。幾本課本,基礎物理,橋梁結構……猶豫了半天,決定全都帶着。之前陳錦提過要幫自己改畢業設計,于是林河又把厚厚的一沓演算紙也塞進了包裏。

圖書館借來的幾本參考書帶不帶呢?林河拿在手裏翻來覆去的糾結。

最後鼓鼓囊囊裝了一大書包,林河把書包拎進了卧室放在床頭櫃上。西裝和襯衫抻抻整齊,又挂在了卧室的門背後。好不容易安心躺下來,突然手機響了。

是陳錦發來的短信。

“我是陳錦。明天帶上就業登記表,帶個水杯,其他不用帶了。穿你自己平時的衣服。不要遲到。”

林河看完倒數第二句話,連想死的心都有了。

這一晚,林河做了很多零碎的夢。他夢見去年夏天獨自去父母的單位要賠償金,夢見李瑞瑞跟自己發脾氣,還夢見和老潘出去打球。最後他夢見在劉大星的店裏洗碗,不小心砸了盤子,劉老板讓他用一個月的工資賠。陳錦還坐在飯店裏,冷冷的看着他,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他夢裏着急想為自己辯解,但是讷讷開不了口。最後又急又氣的夢中驚醒,才發現窗外的天色已經亮了。

下身一片冰涼濡濕。

林河為自己定義為嶄新人生開始的第一天早上,他正蹲在廁所裏給自己洗遺精弄髒的內褲。

簡直是不能更糟糕了。

陳錦沒有林河以為的那麽清閑。

林河到崗了一個星期,見過陳錦不過兩面。他的兩個同學,還有另外三個其他學校的研究生,這幾個人都已各自被安排了帶他們的師傅,分配到各個所去。

剛開始的幾天,那兩個同學還約他一起去食堂吃飯。後來見怎麽也套不出他的話來,便也漸漸不多搭話了。何況剛剛入職,都是夾着尾巴做人的時候,顯得過分的自來熟和多事,也不是什麽好事。

林河發現上班最大的好處,就是有一張只計每日次數的飯卡。一天供應四頓飯。早中晚,如果晚上加班,夜裏十一點還有一頓宵夜。

體制內的單位,最拿得出手的往往都是它的食堂。林河之前幾天早飯還在家燙飯做粥,後來突然發現食堂早餐之豐盛奢侈,頓時恨不得拿出當初泡學校圖書館的精神來,一天到晚呆在食堂裏才好。

陳錦沒有功夫管他這些瑣事,甚至沒什麽時間帶他,臨市的跨江大橋方案已經到了最終拍板階段,一旦定稿之後就可以上市長辦公會。陳錦匆匆幾次見了林河,看他臉色開始有點血色,像陳錦這等人精自然也知道自己這個小徒弟起碼沒過得太差。

到崗第二周的一天下午,錢生勤突然過來找林河。

“小河,你跟我到圖檔室來一下。”錢生勤站在大辦公室門口,沖林河招招手。突然被暴露在衆人注視中的林河,低着頭三步并作兩步的跟了上去。

“陳總剛給你安排了個事情。你去把所有簽了他名字的2005年之前圖紙都找出來,計算書也都找出來。整好之後,你給他打個電話。”錢生勤和圖檔室王工打了個招呼,就向林河簡單交代道。

話說的輕松,這活卻不輕松。所有歸檔完成的硫酸紙圖,都一摞一摞碼在檔案櫃裏,多有兩米多長,每一卷都極沉重。何況還有每本都至少兩百多頁的A3計算書。

陳錦還在設計一線的時候,是個相當高産的設計師。2005年之前他的全部圖紙整理出來,幾乎堆了半個小會議室。

林河把所有東西都歸置好之後,滿頭都是汗,歇了五分鐘才撥通陳錦的電話。

這是他第一次給陳錦打電話。

之前把他的號碼輸進手機裏的時候,反複核對了幾遍數字。又小心翼翼的怕自己手指胡亂碰到撥號鍵。直到徹底退出來又黑了屏幕才覺得放心。

這一次按撥號鍵之前,林河運了兩回氣,還特意咳嗽了幾聲。撥通之後響了好久,直到林河有些氣餒想要挂掉電話時,那邊卻接通了。

“……小河?”那邊傳來的嗓音,聽起來與平時聽到的似乎有些不同。

“陳,陳總,是我。圖紙已經整理好了。”林河抓緊手機,低聲說道。

“不少圖吧。”那邊輕輕笑了一聲,“辛苦你了。”

“沒事,不辛苦。”

“既然整理好了,你就從最早的圖開始,從頭到尾看一遍。計算書也要看。”那邊的聲音收斂了笑意,慢慢說道,“看完之後,我會再安排你別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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