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微光

陳錦最近并不順利。

林河并不知道其中種種細節,也無從得知事情原委。但一個月來他見到陳錦的次數屈指可數,甚至錢生勤也常常不在單位露面。林河雖然木讷但并不愚鈍,可糾結其他諸事皆無意義。既然陳錦讓他好好看圖紙,他就該好好的看。

這一個月來,林河甚至連電腦都很少碰,自己帶着筆記本和鋼筆,坐在會議室裏一看就是一整天。這比他從前白天看書自習,晚上打工賺錢,已經輕松了許多倍。何況還有各種豐富免費的飯食供應。

李瑞瑞在不知原因的怄氣了一星期之後,自己又重新回心轉意,主動到林河家來“做客”,甚至還帶了一件嶄新的羊毛衫送給他當做就職的禮物。

“既然到了華南一院,起碼穿得體面一點。”李瑞瑞讓林河當面換了毛衣,又拉着他看了看尺寸線頭,對自己眼光頗滿意的點頭。

“不用買新毛衣,我自己有。”林河有些不自在,想換下來。

李瑞瑞反倒幫他整理了一下領子,“你家裏這些衣服都不像樣子了。工作了哪能和以前一樣。”

“也沒什麽。”林河莫名想起了就職前一天晚上陳錦發來的短信,讓他以後不要借別人的衣服穿,突然心裏像貓爪一樣膈應起來,非要把衣服脫下來不可。

李瑞瑞不以為意,轉頭看了看林河丢在沙發上的衣服,撿起幾件來說:“這幾件襯衫都磨舊了,丢了就是了。你這家裏亂七八糟的東西太多,都不好好收拾……”

林河抿了抿嘴,眼看又要吵架。老潘倒及時來敲門,“開門開門,你倆在裏頭做啥呢!再不開門我喊人了啊!”

“大白天,瞎說什麽!”李瑞瑞瞄了一眼林河,似惱非惱的去開了門。

林河這禮拜剛拿了一千五的實習工資,老潘之前就鬧着要他請客慶祝,李瑞瑞也湊趣,于是三人約了今天在外頭小聚聚。

“小河,你下禮拜就要簽正式合同了吧。”老潘舉起杯子說道,“這幾年你不容易,到今天真是出頭了。哥們兒特替你高興!”

林河放松下來,笑着搖頭說:“這算什麽,這才哪兒到哪兒啊。”

三個人碰了個杯,林河給老潘和李瑞瑞都又滿上了啤酒。閑聊了半天,老潘瞄了一眼李瑞瑞,故意笑說:“小河,你看你現在,工作有了,媳婦也有了。還都是好的。我這還兩樣都虧着呢。咱們再喝一個,你給我勻勻這運氣。”

“我這有什麽了。盡瞎扯。”林河也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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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瑞瑞聽他這反應,便又不大高興,要反駁幾句但也不好多說。

桌上氣氛一時冷下來,林河的手機卻響了。

“小河你會開車麽?”是陳錦。

“會,會。大一的時候就學了。”林河慌忙起身,要到小飯店外面接電話。老潘不以為意,李瑞瑞卻徹底變了臉色。

“你馬上打車到中央飯店來。給你報銷。”電話那頭陳錦的聲音十分沉穩,“我喝了點酒,錢生勤不在。車在飯店這邊,你過來幫我把車開走。”

“好的。馬上就來。”林河挂了電話,定了定神,回頭給了老潘幾百塊錢,簡單解釋道“單位有事,要馬上過去。”

老潘揮手:“好。”

李瑞瑞卻拉着他書包,瞪着眼,“這個點了,單位能有什麽事?!”

“瑞瑞,別鬧了。我得走了。”林河皺着眉把書包撤回來,單肩背着就匆匆出了門。

08年的時候還沒有代駕這個行當。

林河大一用獎學金的錢學了駕照,後來在劉大星那兒打工,也時常幫他開着小面包出去拉菜進貨。有一陣他擔心畢業找不到工作,甚至動過念頭,要不然出去幫別人開出租車晚班。賺錢快,穩定,白天還可以有時間看書。

可既然都找不到對口的工作,這些書看了又有什麽意義——林河并未細想過這其中的邏輯。

已經是晚上八點半,過了晚高峰擁堵期。林河只半個小時就趕到了市中心的中央飯店。

陳錦坐在飯店大堂的休息區抽煙,他的面色有些泛紅。林河匆匆跑到他面前,努力壓抑住自己有些失速的喘氣。

“陳總。”

“啊,小河你來了。那我們走吧。”陳錦擡頭見到他,笑了笑,于是把手裏的煙往茶幾上煙灰缸掐滅。林河忽然意識到陳錦這個簡單的動作完成得并不好、甚至有些找不準位置,立刻福至心靈的一探手,扶着陳錦站起來。

天氣已經漸暖了,陳錦穿得很單薄。林河這一伸手就立刻感到了自己所握住的這個人的手臂,有着隐約偏高的體溫和讓人十分忐忑焦躁的手感。

陳錦把車鑰匙遞給林河,半倚着他,倆人一起往停車場走去。

林河從未來過這種飯店,更不會意識到沒有門童把車開來——是件不太對勁的事情。

他任由陳錦倚靠在自己身上,好不容易才尋到了陳錦的車。

“打車來的錢,我給你報銷。”陳錦被扶進車後座、迅速陷入昏睡之前,簡單明确的給林河下了一個無關痛癢的指令。發絲因為主人的失去意識而不由自主的帶着幾分淩亂,灑在他平時光潔白皙的額頭上。

林河扭過頭看着陳錦,愣了半天才意識到自己并不知道要往哪裏開。他考慮了幾分鐘,慢慢扭回頭去,坐直了身體。

等陳錦因為口渴醒來,時間已經到了午夜。

陌生的卧室,朝南的窗戶留了一扇沒關,吹進來的夜風帶着春天的幾分燥意。

這幾個星期,陳錦一直在為了臨市的跨江大橋項目奔走。原本一切順風順水的項目,只待上市長辦公會最終拍板。

但兩周前,陳錦突然發現,所有接觸的相關部門的态度有了微妙的轉變。從“好的”“可以”“就這麽辦”,一夜之間全變成了“這個需要請示領導”“我這邊拿不了主意”“陳總你別急嘛”……

天上只是忽然有了些微風,地上的草自然都要彎腰。

陳錦的大學同學劉亞鵬在臨市建委任副主任。事情停滞之後,他反複打電話,跑了多趟,直到今天上午才在建委大院的停車場裏見到了忽然變得閃爍其詞的劉主任。

劉亞鵬瞧瞧老同學,搖一搖頭,跟着陳錦坐進車裏。

“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陳錦一句寒暄也沒有,直奔主題。

“你啊,實在太心急。”劉亞鵬嘆了口氣。

“臨門一腳的時候了,不急不行。”陳錦神色上倒平靜。

“你最近還是避一避,上面确實是有點事情。你太急了,反而冒出來紮眼。為了小幾百萬的設計費,也犯不着。”

“劉處你們看不上小幾百萬,我這手下人可都等着吃飯呢。”

“至于麽,你們可是出了名的富得流油。”劉處打了個哈哈,眼神忍不住往車窗外飄去。他們倆刻意坐在的車後排,深黑色遮光膜應該可以阻擋外面的視線。但總歸有些隐隐不安。

“官場之上無朋友啊。”陳錦笑了笑,終究嘆了口氣,“也不值什麽。只是讓你給我打個招呼,到底是哪兒來的風,到底要往哪裏挂。今天咱們在車上,你說了,我聽了,又怎麽樣呢。”

劉亞鵬頓了頓,也無奈道,“我倒沒多少私心。為了個華南一院,他們拿你當槍使這麽些年,勸你避一避,這也是好事。”

“退是退不了了。這會兒我往後退一步,他們能追上來把我打成篩子。”陳錦搖頭。

“市委大院的大老板,三天前被紀委請走了。都這樣了,你還想再往前湊?你既然幹的是道橋這一行,又不是做開發商的項目,怎麽這麽不懂事呢。”劉亞鵬也急了。

陳錦聞言,眉頭微松,反而放下心來。

天上的風向都變了。地上的草怎能不跟着改變方向。

胡老板今天不在市裏。陳錦從臨市回來的路上想了想,在服務區打電話給王絲勉,托她約省廳的人吃飯。

王絲勉和陳錦結婚,也快十五年了。

王局座的威名,陳錦的才情,這十年多來是華南一帶的佳話。市五好家庭,模範夫妻,只是缺了個孩子,不然真是十全十美羨煞衆人。

王絲勉今晚已經有約,只是電話幫陳錦約了建設廳的處長出來。

晚飯定在老規矩的中央飯店一樓水榭。

陳錦從五點半開始,足足等了一個小時。六點半的時候,大堂經理突然敲門進來,态度倒是好:“陳總,實在不好意思,今晚這個水榭廳剛才有上面的人過來要訂。想問您能不能換個廳。”

陳錦談不上詫異,只覺得凡事來得還真特麽快,也好笑的反問道:“他們知道是我定的?”

大堂經理的表情十分入戲誠懇,“陳總,這事兒您看鬧的。我們這些打工的真不知道怎麽開這個口。他們聽說是您定的座兒,說既然客還沒來,要不就挪個廳?咱們的竹影廳您也是知道的,絕不比這個差。”

陳錦連苦笑的心思都沒了,拿起包跟了過去。

又等了半個小時,約好的處長倒是沒來,來了個林副主任,還陪着個姓姚的小科員。

姚科看着挺年輕,酒桌上是把好手。想來今年建設廳招的傳聞中的得力幹将就是他了。一瓶天之藍,陳錦被灌了大半瓶。

再之後的事情……陳錦躺在床上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差不多明白現在自己在哪兒了。

臨市市委大院的大老板也是個愛折騰城市基礎建設的主,在任的幾年裏一直對精幹強勢又資歷豐厚的陳錦十分推崇。市內的大小市政隧道、橋梁、立交項目,即使不是委托華南一院做,也是要邀請陳錦作為專家評審上會的主持。這次的跨江大橋,從去年開年就開始運作。一輪一輪的可行性研究調查、政府建議書,陳錦從政府當時開始有意向就一直跟進,比旁人介入得更深。

大刀闊斧的建設,自然有它的好處,起碼城市基礎建設可以走上相當高的一步臺階。但壞處也很明顯,所謂擁堵不便帶來的民怨只是一部分。其中從上到下的運作,總會有把柄。

能一直烈火烹油的拖到今天,也算是難得了。

陳錦閉着眼把自己埋在棉被和枕頭深處,迅速就給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設。

他身上的衣服應該是有人給換過了。有純棉織物粗糙質感的T恤,不是十分服帖的穿在身上,洗的有些發白,帶着香皂的淡淡味道。

這味道讓人放松,有身在實處的感覺。

林河被突然從卧室裏推門出來的陳錦吓了一跳。他原本正帶着耳機,在埋頭折騰自己的畢業設計。

“還沒睡?”陳錦扶着卧室門,四處尋覓牆上的挂鐘。

“嗯,快要畢業答辯了。”林河回過神來,點點頭答道。

陳錦看了看他攤了一餐桌的書和演算紙,想起了這一茬:“近來忙,忘了幫你看看。”

林河有些羞赧的笑了笑,一時找不到回話。

“你平時都搞到這麽晚?還是當着師父面裝用功?”陳錦見他老實,索性笑道。

已經是淩晨一點多了。

“也不是,平時十二點前就睡了……今天有點睡不着,所以幹脆弄弄。”林河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演算紙,“快弄好了。前幾天給導師看了,沒什麽意見,再整理一下就可以答辯了。”

陳錦已經留意到了,小小的客廳牆上定了很多的圖釘,挂着一本一本A4的小本子,仔細看看,都是各種手寫的計算稿和筆記。挂時鐘的那面牆上,挂滿了這些筆記。餐桌上靠牆也立着各種翻舊的書。

安靜坐在餐桌前用功的林河,手上滿是凍瘡初愈的疤痕,還有斑斑點點的鋼筆墨跡:“您讓我看的圖,快要看完了。還整理了筆記,您哪天有空的話,能不能幫我看看?”

“筆記在家?”陳錦也拉開椅子,坐了下來,“現在就看吧。”

每一套圖都有單獨的筆記,用的是打廢的A4紙,還有A3廢紙對裁開的,用訂書機釘起來的草稿本。

項目的詳細信息,結構體系,荷載歸類……每一樣都做了詳細記錄。甚至有手算重新驗證的軟件計算書。此外還有整理出的問題,有一些問題後面,林河用鉛筆打了叉。還有一些用紅筆着重打了問號。

幾乎是家徒四壁的一間老單室套,幾乎可稱木讷笨拙的林河,卻讓見多了行業內無數精英翹楚、絕頂人才的陳錦,很想深深的嘆一口氣。

“你為什麽想學道橋這一行?”他迅速翻完了林河的筆記,忽然問道,“這麽辛苦。”

“從小就想學……一直就想着要學的。”林河不知道陳錦對自己的筆記是否滿意,盡量小心的回答道。

“如果不到華南一院的話,你打算去哪裏上班?”

“不知道。那就還得投簡歷……之前有一家乙級院讓我去面試。”

“去乙級院做小區景觀橋?”陳錦嗤笑,“那倒不錯,都不用計算的,又省事。錢好掙得很。”

“這沒有辦法……如果積累幾年經驗,也許可以去甲級院。但當時如果不來一院的話,實在沒有其他辦法……”這下,林河終于發現了陳錦的不快,低頭讷讷回答。

陳錦歇了口氣,努力壓下心中突然翻騰的、不知所謂的煩躁感。

但自制力在醉酒後的深夜裏薄弱到了——讓他做了一個讓自己都意外的動作。陳錦慢慢伸出手,摸了摸林河的頭頂。

“小河,你做得很好。”

“我不會讓你做的努力白費。”

“我保證。”

然後林河的眼淚就突然湧出來了。

21歲的林河,坐在數九寒天的、肮髒油膩的飯店後場,洗了一只又一只的碗,每一次直起腰稍微喘口氣的時候,都覺得夜晚有那麽長、那麽深。

那麽多似乎看不到盡頭的貧窮、孤立無援和寂寞。

林河意識到自己一個人忍耐了這麽久,也許就是在等待這只伸向自己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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