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繁星
陳錦這一夜并沒有留宿。時鐘指向兩點鐘,他才好不容安撫林河的心情平靜下來。正感覺自己捅了馬蜂窩一樣的焦頭爛額時,突然接到了胡大老板的電話。
胡老板夜裏十點剛從外省回到市裏,但天亮後就要去一趟臨市。天亮後一早九點的臨時市級會議,由陳錦當司機、陪他去。
陳錦需要立刻回家換一身衣服,再好好理清思路。于是,陳錦便在林河的堅持之下喝了一大杯水,匆匆開車離開。
關于林河,陳錦只是隐隐意識到這一夜似乎發生了什麽以致不同。
可關于胡大老板的行蹤,陳錦卻清晰明确的明白在天亮後會發生的事情,會讓整個省內業界都為之戰粟。只不過這些人裏,有的是因為興奮和機遇,而有的是因為害怕引火燒身。
在林河家裏,所說的那些幾乎沒有營養價值和實際意義的保證,陳錦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也有些意外。
但是,陳錦一邊抽着煙、開車飛馳在深夜的城市街頭,一邊自嘲的想:有什麽怕不能兌現的。老子一定會幹死世上的那些傻逼。
夜這麽深。
林河精疲力盡的倒在自己的床上。棉被和枕頭上還留有陳錦方才睡過時的痕跡。夜風已經把酒氣吹淨,陽臺外面還挂着陳錦的襯衣。
林河扶着他回自己家的路上,這個狼狽不堪的中年男人稀裏糊塗的吐髒了自己的襯衣。林河鎮定的把他安置在沙發上,脫掉衣服,用熱毛巾反複擦洗他的面頰和胸膛。
林河甚至耐心的端水來哄着他漱口,再把吐出來的穢物和漱口水吐在他放到沙發邊的盆裏。
一切收拾妥當之後,他幫陳錦穿上了自己的幹淨T恤,然後扶着他睡在自己的床上。
陳錦并不瘦弱,肩膀比此時的林河還要強壯結實,明顯是始終堅持健身保養才有的精幹身材。林河耐心的幫他擦洗,甚至細致的觀察到對方右側小腹處因為闌尾開刀留下的淡薄傷疤。
陳錦的手指修長,但并不纖細。隔着頭發體會,似乎有着幹燥溫暖的質感。在那個瞬間,林河覺得有一股難以言說的強大力量,從頭頂與陳錦接觸到的方寸皮膚間湧入了自己身體。讓自己的心髒盈滿了溫水一樣的液體,四肢好像充滿了力量卻又酸脹難言。
林河用手捂住自己酸澀的雙眼,因為揮之不去的細節回想而導致的下腹部瘋狂炙熱——在一直叫嚣着的提醒他,是如何清晰可見的踩進了一個巨大的、安靜的、貌似溫柔平和的,卻無法自拔的陷阱。
表面平靜的水,才能掩蓋住底下無數的漩渦。
Advertisement
林河在各種難以言說的反複煎熬中,漸漸陷入了睡眠。
臨市的方向在本市的東面。陳錦這兩年來,無數次早上六點從家出發,開車上高速迎着初升的太陽或是更黑的黎明,前往臨市開各種協調會議,與規劃局、與建委、與區委政府、與施工隊。
今天是唯一一次他自己做司機,載着教導了自己十幾年的師父。
老外們總是搞不懂中國人為什麽這麽愛開會,開得如此頻繁卻又不着邊際。一場三小時的會議,很可能最後只有十分鐘談及根本性的重點。而且越是重要的議題,就越是如此。
這大概是亞洲文明圈的特色,聞弦歌而知雅意是多方磋商中所需要掌握的最重要溝通技能。
一切議題在會議開始前都已經塵埃落定。而出席人員的最終确定,甚至就可以決定了磋商的最終結局。
陳錦摸爬滾打這些年,早已深谙此道。
而到了周一上午,林河如常的抱着筆記本,去三樓陳錦辦公室隔壁的小會議室看圖時,相當意外的在走廊上發現有工人正在給陳錦辦公室門換銘牌。拆下來的是“副經理”;替換着插上去的,是“院長助理”。
等再到了午餐時間,林河已經聽到周圍各張桌子竊竊私語所聊的話題,都是陳錦、陳錦、陳錦……
林河正皺着眉頭埋頭扒飯,對面原本空着的座位上,突然有人端着餐盤坐了下來:“拿的全是葷菜?你還真不吃虧。”
一擡頭,居然是陳錦。四周的嘈雜低語立刻安靜下來。
“想喊你一起,發現你居然都下來了。這要算早退啊。”陳錦見林河還是心不在焉的發愣,于是用右手食指輕輕敲了敲桌面,“別發呆,好好吃飯。”
“是,是……”
午飯後的時間,單位裏的同事多有玩幾盤CS和星際争霸的。林河從大學就不好這一口,有時候自己一個人就躲在小會議室裏睡午覺,或者整整圖紙。今天的狀況太多,他低頭跟着陳錦回到三樓,一時拿不定主意。
陳錦一邊目送小徒弟往會議室走,一邊要推開自己的辦公室門,一眼瞥到了自己門上更換過的銘牌,想了想便喊住林河:“過來喝杯茶,等會兒再去午休吧。”
林河一屁股在陳錦的沙發上坐下,斟酌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問道:“陳總,這個事……是不是和那天您喝醉了的事情有關系?”
“這個事?你這沒頭沒腦的,問的是哪個事?”陳錦一邊煮開水一邊嗤笑道。
“就是院長助理的事……”林河急切的追問。
“你既然知道我是院長助理了,怎麽還喊我陳總?”等水開的間隙,陳錦又起身去拿了茶葉來。
“這有什麽關系?”林河皺皺眉,沒轉過彎來。
“既然帶了你,你就喊我師父吧,這麽拘謹做什麽?還是覺得帶你的人不是老總了,怕吃虧?”陳錦總覺着對着林河時,自己放松得有點不像樣子。
“啊……當然不是!”林河更着急了,認真的解釋道,“吃午飯的時候那些同事都說您……”
“說我什麽?”陳錦挑眉,“你這耳朵倒是尖。二十來歲的小夥子,心思放在這些瑣碎事情上做什麽?……嘗嘗這茶。”
陳錦泡的是橘皮普洱。樸實又醇香的茶,看起來賣相倒不讨喜。林河嘗不出茶葉好壞,只知道陳錦正在打量自己,于是捏着杯子越發拘謹起來。
“今天這個,不算什麽事情,已經解決了。你的優點是用心,而且心無旁骛。這是你的立身之本,無論什麽時候都不要丢了。”陳錦細細喝了一口,烘烤過的陳皮香氣被普洱包裹、直送靈臺。
既然時運不濟,将要打在他臉上的這巴掌,無論如何都是躲不過的。區別只在于,由誰來打,打得是輕還是重。
所以陳錦那天夜裏接到胡大老板電話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最終的處理方式。江湖中混得久了,多多少少有人會賣幾分面子。
既然事情從華南一院長期暗箱操作壟斷臨市基礎工程、需要外界追責的性質,變成了師父教訓徒弟的小風浪,那師父想要打多大的板子,旁人就都說不了什麽了。還差三年退休的胡老板,只是出了個面,就把華南一院從漩渦深處摘了出來,也把陳錦從水裏推上了岸。
只是,這推也只推上了灘塗地。剩下來的就要靠陳錦自己慢慢熬了。
只不過是茶香在口腔中打了個轉的功夫,林河怎麽也想不到自己的師父腦子裏已經轉了二十四個彎。
“你只要趕緊學好本事,好好做設計就行了。其他的事情,我在行。”陳錦安撫的笑了笑,“你畢業答辯的那天,我會一起去看看的。”
安下心來的日子,過得總是特別快。
老潘他們系的畢業生最終還是扭贏了輔導員,一群人浩浩蕩蕩訂了機票去長春、吉林一帶畢業旅行。建築系多是家裏不差錢的孩子,畢業旅行目的地的選擇,還真是充滿了體驗生活的熱情幻想。
林河自己天天忙着畢業設計,工作上面的安排一時倒未見。
說起來,他一直獨來獨往,除非中午偶爾陳錦找他一同去食堂。沒過了幾天,一個周五的下午,院裏幾個紮堆兒打籃球的小夥子突然在臨下班時跑來約他一起打球。打球這個事兒,林河是從來都拒絕不了的。以前還因為晚上要打工,總是十次裏有五六次得拒絕老潘的約。如今晚上無非是回家看書,他在院裏一直也沒混熟幾個朋友。如今有這等好事,林河上趕着食堂吃完晚飯,換身短袖短褲就趕緊跟着去。
如今這一天三四頓吃得夠油水,又一周打上幾晚上的球。林河年輕,眼看着小夥子的肩膀就一天比一天厚實了起來。
五月末的時候,李瑞瑞突然來找林河去自己家裏吃飯。
這陣子也沒個來有的,林河心裏一直煩,也就一直冷着她。日子久了,小姑娘的脾氣反而收斂了不少。幾次電話裏約林河不着,幹脆找了個周五的下午,開着她爸給她新買的車堵到一院的單位大院門口來,站在車門邊守着林河下班。
平心而論,李瑞瑞不是特別漂亮到招眼的姑娘,穿着打扮還帶着幾分學生氣。但二十出頭的小姑娘,就這麽嬌嬌俏俏的往車門邊一站,遠遠的沖林河招手的樣子——原本又約着一起去打球的幾個小夥子們頓時就哄的一聲,全都笑鬧開來。
周圍人多,林河也不想在單位門口和瑞瑞有什麽口角,皺了皺眉就老老實實趕緊跟着她上了車。因為快到晚高峰的時間,李瑞瑞也不多做停留,急匆匆的開走。而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的林河,自然也完全沒有注意三樓小辦公室百葉窗後面一閃而過的人影。
李瑞瑞一邊開車一邊瞄着林河的臉色,想了想說道:“小河,車後座我買了個剃須刀買了個護膚品,一會兒到我家,你就說是你買的。”
“好好的,折騰這些做什麽?”林河胳膊支着下巴,斜靠在車窗上。
“我媽一直想喊你過去吃個飯。也沒怎麽。”李瑞瑞瞧着他不痛不癢的樣子,火就蹭蹭往上冒,但也不好再亂發火,只能壓着脾氣說道。
林河抿了抿嘴唇,也不再多說。瑞瑞的媽媽對他一直不錯,有時候多做點兒炖菜,還讓瑞瑞用保鮮盒裝了帶給自己。既然瑞瑞說是她媽媽的主意,他便沒多話說了。
這一次到瑞瑞家,和上一次比,就完全不同了。
家裏準備了瓶蘇酒,張羅了一桌子的菜。一進門,瑞瑞的爸就熱情招呼林河,今天要喝兩杯。瑞瑞的爸媽兩個人都在市卷煙廠上班,老牌兒的油水單位,雖然家裏沒啥權勢背景,但條件還真是不錯了。
她爸一直不贊成他倆來往,今天的态度實在有些破天荒的意味:“小夥子既然工作了,也得學着喝點酒。回頭酒桌上別露了怯。”
林河不大習慣對方的這種熱切态度,一進門換鞋時就先喊了瑞瑞的媽媽,才轉臉沖她爸點點頭,喊“李叔”。瑞瑞的媽一邊把手在圍裙上擦幹,一邊沖他笑道:“餓了吧,快洗手坐下來吃飯。”
直到今天,林河聽瑞瑞爸媽閑聊,才知道她家裏找了關系,把她安排去了市地鐵公司上班。
本市的地鐵發展才剛起步,未來的路想來長得很。這算是相當好的一條出路了。瑞瑞她爸端着杯子招呼林河喝酒,瞧着他一小杯仰頭喝完,才說道:“本來打算和她姨夫說的,把你也一起安排進地鐵公司。還真想不到你這麽好運氣進了華南一院,還這麽幹淨利索。”
“他呀,這是瞎貓碰到死耗子了。”李瑞瑞見林河喝得幹脆,心情略松,便笑着打趣道,手上沒停的給他布菜。
林河面前的小碗裏堆滿了各種各樣的菜。本來到了晚上這會兒肚子都餓空了,但兩小盅白酒下肚,胃裏立時就燒了起來。這是在劉大星那兒打工時候希望落下的毛病,每天要到晚上九點多鐘洗完了碗才能吃飯,空着肚子的時候容易胃疼,更別說還喝白酒。
何況不年不節的,總不能他和李叔不為個什麽就兩個人喝完一瓶酒。林河便說:“阿姨,要不給我盛碗飯吧。”
李叔當他是在客氣躲酒,攔着瑞瑞媽說:“這才喝多一點兒?怎麽就吃飯了。喝點酒才好聊天,你以後出去和領導應酬也上來就盛飯?”這邊廂,瑞瑞也從善如流的要幫林河再滿上一杯。
“叔,我不大會喝酒。”林河伸手擋着瑞瑞,連連說道。
“所以才要學嘛。要不是你爹媽走的早,也不用我來教你喝酒了。”李叔更直接把酒瓶從瑞瑞手上拿過來,給林河倒上。
林河一聽這話,方才喝酒熱了臉,頓時就冷了。
李叔的酒勁越發上來,粗着嗓子說:“說起來,你得趕緊請你師父師娘什麽的吃個飯,要不送點兒東西也行。出來混社會了,就這個樣。這些事情你小孩子家不懂,回頭人家以為你家裏沒懂事的大人了……你別管,你和瑞瑞這幾年我也都知道的,這事兒就我們幫你操辦。”
李瑞瑞一聽自己爸爸說了這話,倒臉紅了。
林河心裏頭明白,一直聽不得人家說他師父師娘。咬着牙狠狠心把酒杯放下來:“叔,瑞瑞和我沒什麽。”
他這話一出口,本來熱火朝天的場面立刻就冷下來了。
“小河,你吃多少飯?用小碗還是大碗?”瑞瑞媽急急的站起來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