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豹變

林河來的時候是坐着瑞瑞的新車來的,回去卻是在夜幕中一個人坐公交車回家。

半小時前發生的混亂事情,讓林河突然回想起從前的晚上八點,他一個人在客廳小飯桌上寫作業。爸媽坐在卧室裏,兩個人一起看八點檔的家庭倫理電視劇。

那時候,他坐在外面隐隐約約聽得到裏面的電視聲音,記得都是些白爛無趣的劇情,丈母娘女婿,婆婆媳婦,嫁妝彩禮……全都是芝麻綠豆的事情鬧到不可開交。可他媽媽總是一集一集看得格外入戲,跟着哭、跟着笑。

林河總覺得方才的經歷,似乎有些劇情上聽起來耳熟。李叔方才抽他的一巴掌,這會兒在臉上還火燒火燎的疼。

“忘恩負義!”

——那個幾年來只見過兩三面的男人,時至今日才第一次對他露出笑臉。可在抽完他一巴掌之後,對方卻又不忘如此義正詞嚴的喝罵。

林河自己背起包跑下樓,被李瑞瑞拉住手不放時,樓上還隐隐約約傳來中年男人的叫罵“瑞瑞你回來!爹媽死絕了的有什麽好,連規矩人情都不懂……”

林河有種在冷眼旁觀的錯覺,這樣讓他自己反而不那麽激動。他把瑞瑞用力扯着自己袖子的一雙手,溫柔但又執拗的拽了下來。

“瑞瑞,你別這樣。為我真的是不值當。”

李瑞瑞忍住哭腔,慌張的解釋:“小河,小河,我爸他是喝多了……你別生氣。”從十幾歲到如今,林河認識了李瑞瑞七八年,見過她高興的笑,見過她鬧別扭生氣,也見過她委屈的哭,卻從未見過她像此時一樣的失魂落魄。

“瑞瑞,咱們一直不合适。你自己也知道的。”林河幫這個與自己一同長大的姑娘拉好外套,輕聲的對她說道,“你不用這樣。”

“我們都在一起四年了!”李瑞瑞的眼淚最終還是流下來了。

“這不叫在一起。瑞瑞,咱們沒有在一起。”林河覺得有一股酸澀焦灼的情緒在啃噬自己的內心,“在一起不是這樣的。”

“瑞瑞,我走了。”

在一起不是這樣,但到底應該是哪樣——林河并沒有多想。

他除了李瑞瑞之外,沒有再接觸過其他年輕異性。可他在掙脫瑞瑞的手時,只是清晰的知道這樣是真的已經無法繼續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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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潘還在東北畢業旅游。喝了幾杯白酒的林河,在公交車上拉着吊環,随着剎車起步晃了又晃。心裏滿滿的想要找個人說說話,但又下意識的舍不得打長途。貧窮大概是世上最頑固可憎的疾病。即使你努力的掙脫出一絲一毫,它也死死拉着你,無法丢棄因為它而産生的每一個習慣的痕跡。

這趟公交車路過一院的樓下。林河直到走到單位大院門口,才恍惚意識到自己按照早上上班的習慣,在固定的車站下了車。大概是潛意識裏也不想在此時一個人回到空蕩蕩的家裏。

單位裏加班的人稀稀拉拉,畢竟是周五的晚上,工作再忙也需要适度的休息。除非逼不得已,否則很少有人會在周五的晚上還和自己較勁。

林河慢慢走到自己的座位上,盡量把身子陷進自己格子間的轉椅裏。辦公室四下裏有輕微的鼠标和鍵盤聲。大部分的燈都已經關了,只留了幾盞。在白天還人聲鼎沸的辦公室,此時卻有種讓人昏昏欲睡的安逸氛圍。

大概只過了十分鐘,又或者過了幾個小時。林河突然被自己的手機鈴聲驚醒。黑白諾基亞的屏幕上,陳錦的名字出現得毫無預兆。

林河覺得自己徹底的酒醒了。

聽筒裏傳來陳錦的嗓音,似乎帶着電流,從林河的耳朵緩緩流入,順着脊椎而下,直至尾椎骨:“小河,你在家裏麽?”

“不在家……”林河開口的瞬間才發現自己的嗓子有些啞,大概是因為幹渴。

“還在外面?是在打球麽?”對方的音調帶着幾絲循循善誘。

林河下意識的不想把今天的事情告訴陳錦,有幾分慌亂的回答道:“是的,還沒散場……”

電話那頭安靜了幾秒鐘。

林河內心糾結的想要是不是應該多補充幾句,來掩飾自己的不誠實。

那一邊的聲音卻徹底冷了下來:“小河,不要對我撒謊。”

林河強烈意識到對方冷淡中透露出的不快,來不及理清思路,結結巴巴的想要試圖解釋。但電話已經被挂斷了。

林河不知道該不該反撥回去,但又隐約意識到即使撥回去也無話可說。他踟蹰的握着手機窩在自己的位子上,覺得自己懦弱又無用,滿懷着自我憎惡,最後還是只能起身回家去。

辦公室裏的人已經走空了。林河把所有的燈都關上,然後懊喪的垂着雙肩、默默的下樓往大院外走去。

出門的時候,門崗那裏有車正要出去。

林河下意識的擡頭瞄了一眼,卻看到了那車的駕駛座上,帶着幾分疲憊卻又同樣微微露出詫異的陳錦。

林河覺得自己這一整天分量的機敏——全都用來毫不猶豫的老實鑽進陳錦的車裏了,以至于系上安全帶之後就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解釋自己言行不一的行蹤。

陳錦皺着眉頭開出兩個紅綠燈,才目視前方的問道:“你怎麽喝了白酒?你今晚到底是怎麽回事?”

林河這才發現自己身上還有些腌臢酒氣,忙摁下一點車窗,還不忘故作聰明的解釋道:“同學喊我去家裏吃飯,跟着喝了一點酒。”

“沒吃好?”

“嗯,坐了一會兒就出來了。”林河扯了扯自己的襯衫領口,話說到這會兒還真是真心了。

陳錦定定的從後視鏡裏看了看林河,轉瞬間又不着痕跡的收起了自己的視線。

如果他有意識,只怕也會為自己方才不經意間流露出的神色吃驚。“酒只喝一半就沒意思了。到你家接着喝一杯吧。再叫兩個菜,我請客。”

半小時後,林河接了外賣,扭頭看見陳錦坐在他家客廳的小沙發上,赤腳盤着腿,慢慢翻着他的書,突然覺得心裏一陣說不出的饑渴難當。

“好像自打認識你之後,我跟你聊天,要麽是在吃,要麽是在喝。”陳錦接過一罐啤酒,摳開了拉環。碳酸氣體和鋁制拉環在小小的空間裏迸發出讓人愉悅的聲音。

“第一次不是,第一次在圖書館。”林河也給自己開了一罐啤酒,認真的辯解道。

“是麽。”陳錦仰着頭喝了兩口,有透明的液體從罐子口邊外溢,順着他的下颌和喉頭迅速的往下流。喉頭因為吞咽而上下起伏,那微妙的弧度卻恰好被襯衣的領口半遮半露。

“你那會兒在給我班上的同學做筆試,你應該記得的,我們在圖書館走廊上迎面見到…”林河頗為期盼的又強調一遍,眼神濕漉漉的望着陳錦,幾乎像某種帶着渴求的小型野獸。

陳錦卻完全沒有接話的意思。

煩躁的情緒并沒有因為啤酒得到緩解,無論說什麽都顯得多餘。他似乎曾經窺視過林河的內心,那種接近于靈魂的純粹的東西。他覺得那是自己一伸手就可以觸摸到的東西,幹淨,赤誠,專注,還有似乎燃燒不盡的熱情。

可他的外在軀殼卻又充滿了不确定性,讓人感到無力可施。陳錦在仔細咀嚼自己的內心。他開始懷疑自己所見到的林河到底是自己一廂情願的期望,還是真實的本就如此。

但無論是哪一種,陳錦都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關注早已經超出了正常的限度。

“師父?”林河輕聲的喊他。

“小河,你的父母呢?”陳錦回過神來,問了個之前就考慮過的問題。

林河愣了愣。

“我是留意過。你要是不願意說,也沒什麽。別往心裏去。”陳錦幾乎想要伸手摸一摸這個男孩子的頭頂。

“去年都去世了,因為意外。”林河慢慢整理好語句,字斟句酌的回答,“之後我就一個人過了。”

“你父親是工程師?”陳錦指了指滿桌子的物理書。

“不是,他們就是普通工人。是我自己喜歡。”林河站起身,去抽了兩本厚厚的筆記來,“以前舍不得複印,我還去抄過些書回來。這比買的強,抄完都差不多記得了,再看看就理解了。”

陳錦失笑道:“天下人學基礎物理,要是都有你這本事就好了。說得這麽輕松。”

說到感興趣的話題,林河很快被他岔開了憂傷,也笑起來:“确實挺輕松,那感覺您也知道的吧?”

陳錦看着面前年輕人的笑臉,終于伸出手撫摸他的頭頂:“是的,我也知道的。好孩子,所以我才會找到你的。”

“你該更自信一點。你明明比他們都要好。”

陳錦一邊溫柔的說着,一邊用手輕輕摩挲林河的頭頂和後腦勺。脖子後面皮膚裸露的地方,甚至起了肉眼可見的雞皮疙瘩。林河覺得自己渾身發燙,忍不住的發抖。

陳錦的手幹燥而溫暖。

熟悉的觸感從頭頂傳來,林河卻完全沒有上次一般、如同醍醐灌頂的領悟。大概是喝了酒的原因,心口有一團火騰騰的忍不住外冒,耳朵裏像是突然灌進了巨大的噪音,鑽進腦袋裏嗡的一聲全炸開了。

等到林河終于靈臺清明的回過神來時,他才發現自己用手硬拘着陳錦的手腕擡高,把對方整個人都壓在沙發上。

陳錦的鼻息悠長的吐息在他臉上,讓林河臉上有些癢。對方的體格素來都是精幹強健,完全沒有中年人的疲态。林河整個人幾乎全都壓在他身上,全身心的感受到了對方身體堅韌的觸感。

林河讷讷的松開手,才發現自己的右手已經不知輕重的把對方的手腕勒出了紅痕。陳錦還是半躺在沙發上,只眯着眼靜靜看着他。

想要擁抱更多的沖動終于在陳錦如審視一般的冷靜神色中,被林河懊惱的壓抑了下去。他起身後迅速扭過身子,反複整理自己的上衣和褲子。十幾平方的小客廳裏只有衣物摩擦的聲音,和不知是誰發出的輕微呼吸聲。

“小河,你今晚喝多了。”陳錦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冷靜自持。

林河停下了手裏整理的動作,抿了抿嘴,“我沒有。”

“小河……”背後傳來細碎的聲音,林河意識到自己被陳錦拽住。

“我沒喝多!”林河突然壓不住怒氣的低聲吼道,甩開了胳膊上陳錦的手,甚至不願意回頭對着他說話。

這個周末的晚上,原本借着啤酒宵夜,充滿了林河那間單室套裏的溫柔氣氛頓時消失殆盡。

如果林河站在自己家廚房的窗前,應該會看見陳錦站在樓下自己的車邊明明暗暗的抽了半個小時煙,之後把煙盒狠狠砸在地上,獨自開車離開。

但今年才二十一歲的林河,已經失去了全部的勇氣。只是帶着無盡的懊惱與煩躁,渾身脫力的躺在自己的家裏。

五內俱焚,如堕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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